第2章 誕生之日
這個冬天分外的冷,才十一月份就已經零下十多度了,這要是在東北或者西北地區。這跟本算不了什麼,但是這裏可是黃河入海的省份,十一月就這麼冷,屬實是讓人吃不消。
這一天,天下起了雪。整個城市因為雪花的飄落變得安靜起來,平日裏熙熙攘攘的街道現在只有零星幾人,在鋪滿地面的積雪上踩出一條條綿延向遠方的腳印。馬路上的車都開得慢吞吞的,每輛車的玻璃都被一層水汽遮擋,這樣的天氣,待在車裏開着暖風是最最愜意的。
醫院婦產科病房的走廊上,來來往往的家屬,有的是爺爺或者奶奶抱着小孫子小孫女在踱步,嘴裏念念有詞地哄睡,有的是提着保溫桶,從外面把熱湯和飯菜帶來,還有的是不停地換暖壺裏的熱水,因為天太冷了,暖壺放在外面都會凍裂開。
產房在醫院的四樓,而病房在醫院的二樓,那時的醫院沒有電梯,只有樓梯,樓梯的背面是和醫院牆壁一樣的雪白色。
我每每在記憶中閃過一幀畫面,我被人抱着走,睜開眼什麼都沒看見,只看見雪白的天花板。我向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海中有這樣一個無法理解也無從記憶起在哪裏發生的瞬間,直到我後來長大了,和父親閑聊時他才說起過。
父親說,好多小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都是閉上眼睛的,但是我就不一樣,他說他把我從產房抱到病房的時候,一路上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他說那時候他就覺得,我肯定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他當時應該想不到,他這話竟一語成讖了。
自此我才更加堅信,腦海中那一閃而過的影像,就是我出生之時看到的。眼睛看到了美好的東西,自己也會成長得好,也許是因為一生下來就看到了純凈的潔白,才會讓我短短的一生都很善良。
一間病房裏,醫生拿着片子給病床上的女人說,胎兒似乎還沒有要出來的跡象,過了預產期都已經十多天了,現在已經臍帶繞頸了,順產怕是不行了,只能剖腹產了。
女人聽了這話,心中有些緊張,站在病床邊上她的丈夫也有些擔心,但是沒辦法,只能手術了。
丈夫看着妻子被推進了手術室,他只能在門外等候,他哪裏坐得住,不停地在手術室門口踱步,從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又從那頭走回這頭,口中鼻中噴出一團團白霧,空曠的走廊只有他急促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
手術中的燈還沒滅,就從手術室里衝出來兩位醫生,都急匆匆地跑出去。過了一會兒,一個醫生提着一個箱子又進了手術室,另一個醫生則拿來了一張紙。
“麻煩家屬簽字,手術中大出血,要搶救,我們已經給她輸上血了。”醫生快速地對男人說。男人沒有遲疑,拿起筆就在病危通知書上籤了字。他反覆向醫生確認,到底會不會有事。醫生也是匆匆給他說沒事的,然後又跑開了。
男人這下徹底慌了,他也不再走來走去,他蹲在手術室門口,雙眼盯着眼前的地板,倘若這時有人從他面前經過,一定能看出他眼神里的空洞。
不過好在,最終手術還是很順利,母子平安。男人一直懸着的心也終於放下來了。是個胖小子。這個小子便是我。
我就是出生在這麼一個寒冷的雪天,也是剛出生就給母親添了這麼多的磨難。
《左傳》有雲,庄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
我以為,母親像姜氏厭惡庄公那樣厭惡我也沒有關係,
畢竟是我的降生帶給她種種苦難。但是她卻沒有,在我的記憶中她一直是對我非常耐心非常溫柔的,偶爾會說教我幾句,但絕不會動手打我,相比起我的玩伴們,我算是非常幸運了。
母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還是那個冬天。母親住了半個多月的院,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她正躺在病床上輸營養液,兩個護士從門外推進來一張病床,放在了病房裏,這下子,病房裏兩個床位就都有人了。
母親看了看旁邊的女人,她也在輸液,輸的是紅色的東西。母親很好奇,於是就問她她輸的是什麼。
那個女人轉過頭來,對母親說,她輸的是血。那個女人大概有三十多歲,也可能更年期,是個農婦,常年勞作在她臉上刻下的歲月的痕迹讓她看上去很蒼老。
她懷孕三個多月,和丈夫在村裡務農,本來是家裏剛剛把之前收下來的糧食都賣了,有了些錢,新置辦了一台農機,打算來年耕地的,因為有新農機太高興了,她就和她的丈夫一起到地里去試,結果絞片斷了,飛出來一塊給她的肚子開了個洞,然後是他丈夫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拖拉機才把她送到縣城醫院裏來搶救的。後來他們有沒有去投訴說農機質量有問題也不知道了,也許他們根本不知道還可以討來賠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可能他們也只是自認倒霉了。
她還跟母親說,做手術的時候是局部麻醉,她一直清醒得很,還感覺到了做手術的時候醫生把她的腸子掛在她脖子上放着,然後處理肚子裏其他傷口。當時這個描述把母親嚇壞了,母親對於這些事一向膽子小,就連看到老鼠都會害怕。
當然,這是不是那個婦人的幻覺或是故意誇大的故事也不好說,也無從考證了。也許這就是真實的故事,這世界有太多不可思議我們不知道,也有太多苦難的人我們看不到,當時我也在那個病房,不過對於還沒滿月時候我來說,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隨後母親依然是住了幾天院,也和那個婦人聊了很多。
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是沒有了,這是她的老三,她還有個大女兒和二兒子。大女兒十八歲就嫁人了,前幾年的事,本來說是同村裡找個人家嫁了的,但是她說不喜歡,不想就這麼過,於是在某天半夜,偷偷給家人留了字條,就和另一位女同學踏上了去BJ的火車。她在BJ認識了個本地的男友,兩個人情投意合,結果就是她嫁到BJ去了。BJ離這個小縣城不過也才四五百公里,那個高鐵不發達的年代,就算坐火車也不過幾個小時,但是幾年間她的女兒硬是一次都沒有回來看過,一年中打個一兩次電話,這就是全部的聯繫了。子女有了更好的生活,做父母的都會高興,只是不知道這個婦人心裏有沒有若有所失的感覺。
她的二兒子,只比大女兒小一歲,在現在看來,是不算成氣的,但是在當時來說,還算不錯。二兒子讀書時候成績很一般,於是讀過初中之後就沒有再讀書了,南下打工去了。頭一年還會回家一兩次,到後來他在工廠里找了個本地的女朋友,他父母死活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可能也是怕像大女兒那樣遠嫁了就不回來了的緣故吧,總之,他們一家人最後還是鬧翻了,大兒子再沒回過家,電話也沒打過,徹底斷了聯繫了。至於是不是跟那個女孩在一起了,也不好說。
多少我也能理解夫妻兩個想再要個孩子的願望了。但是這個婦人受了傷,子宮都切了大半,這種願望也成了泡影。
人們都說上天公平,一個人的苦和甜都是一樣多的,先苦了之後就安逸,先享受了之後就要受難。我私以為,每個人的苦難和幸福是不一樣多的,應該是這個世間的苦難和幸福一樣多,有的人享了福,就有人要把腰彎下去,把臉埋進地里去找生活!
所以我認為我是幸運的,降生在這樣的家庭,父母雖只是普通工人,倒也是衣食無憂了,是母親和父親承受了屬於我的那份苦難,我才能一直幸福。可惜這淺顯的道理我到了離世那一分鐘才醒悟。
我就降生在這寒冷的一日,睜眼第一次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沒有一點被染污,透過我的瞳仁,映刻在我的心間,成了我生命的底色。
母親出院了,帶着我回家了。那個婦人今後的生活會怎樣,我們也無從關心了。但是,我的生活,就此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