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窺視
站在門外,白泉深吸一口氣,走進了讓自己忌憚無比的這間卧室。
書桌上,巴掌大的筆記本依舊散發著常人無法察覺的氣息,如果只睜開左眼,連白泉也會認為這只是一本年代久遠的老舊本子,隨手一扔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沒有貿然上前,白泉在客廳垃圾桶里找到一雙沒來得及丟棄的橡膠手套,戴好后又在袖口綁了兩條橡皮筋,確認自己的雙手不能直接接觸到本子之後,這才慢慢拂去本子上的灰塵,翻開了第一頁。
兩根手指夾着封面,入手的第一感覺就是硬。
本子的邊角做了封邊處理,書角也有古舊的金屬扣子,小且精緻的構造只是為了翻頁時封皮和封底不會受到擠壓變形罷了。
時間的沙礫已經把它打磨得老舊且泛黃,但在它製造之初絕對是一件精緻的藝術品。
不止是精緻的書角扣,封面質感摸起來像是硬化過後的皮質,粗糙卻不磨手,有一種獨到的磨砂質感。
扉頁,是一張紅紙,上面沒有任何筆跡,除了有些褪色外看不出來有什麼出奇。
再翻,是傳統筆記本上郵編頁的款式,只是這張紙上的內容並非文字,而是一種類似於蠕蟲走過留下的印記。
權且把這幾頁當做是目錄,找到正文的第一頁,是一幅手繪圖畫。
白泉由於家庭困苦,自幼出門闖蕩,從未玩過網絡遊戲,因此這幅圖畫看不出任何玄機。但張哲的遊戲經歷眾多,那台被白泉丟進水盆銷毀的電腦里含有張哲花費無數金錢時間的遊戲庫,這也是研究張哲賬戶時發現餘額少得可憐的原因。
氪金使錢包消瘦,但遊戲中的強力裝備卻讓人心情愉悅。
以遊戲視角審視這幅圖,這儼然是一個法陣。具體是什麼功能的法陣則不能用遊戲中的經驗去推斷,畢竟什麼是虛假什麼是真實白泉還是有數的。
這張紙的背面寫滿了奇怪的字符,可能是法陣的註解或教程之類的內容。
再接着翻閱後面的內容,每一頁都記載着法陣或是未明的文字。
“世界上真的有神鬼嗎?”
前世白泉重金問詢各派大師一個問題,從不同大師口中得到的回答也不盡相同。無論是面對各家各派的名家大師還是和表面仙風道骨的江湖騙子周旋,白泉自己在心裏對這個問題始終有一個論斷。
一如堅定的無神論者數十年如一日聲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可如果天使真的降臨在他們身前,堅持的信仰在頃刻間就會被他們拋到九霄雲外。
白泉,就是堅信超凡存在的一類人,雖然在外一直聲稱自己不相信任何封建迷信,但自己就是身負一種奇異的能力,是否存在比自己強大的超凡者……白泉選擇潛伏苟住,經商也只是掙多賠少,不會大肆撈金。
“這個本子,得留着!如果有人能看懂這個本子上的內容,說不定就能找到一種成仙得道的方法。”
打定主意,白泉小心翼翼托起這本筆記,掂量了一下重量之後把它收進褲兜,想回去和那些法器比對一下。
“這種東西……和小道士的東西一樣,應該是法器一類的東西吧?感覺還會更高級點?”
走在街上,一個穿唐裝的中年人帶着一個年輕人攔住了白泉的去路,把低頭思考的白泉逼停。
“呦,這不小李道長嗎?這位想必就是凌雲道長了?您隨身不離手的茶壺呢?怎麼不見您喝茶啊?”
兩條街的距離,就碰見了這兩個牛鼻子,晦氣。
中年人呵呵一笑,背着的手拿到身前一晃,手裏赫然是一個小號的紫砂茶壺。
“……”
茶壺裏的搖晃聲和天邊的鴉聲無一不昭示着凌雲子的安逸和防打臉有多麼強大。
“咳咳,張居士,我帶師弟來主要是想給您當面賠一個不是,之前多有衝撞,您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怪罪。”
“廢話這麼多,你就是想要他那個攤子吧?”
白泉斜了一眼躲在凌雲子身後的小李道士,這小子此刻正偷眼瞄自己,對視之後頓時走過來老實低頭作揖。
“行,我也不是願意和你們出家人結仇的那種不講理的,你再給我算一卦,算完了我就把東西全還你。”
“可以。但居士我先說一句,人這命越算越薄,今天我師弟就不算了吧,我親自給你算如何?”
凌雲子拍拍師弟肩膀,對着白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三人鋪了塊布坐在一棵大樹下,白泉與凌雲子對坐,小李道士在師兄身後規規矩矩站好。
“你……算命不是說沒有你師弟強嗎?你要是糊弄我的話可沒你好果子吃。”
凌雲子摸摸鼻尖,有些許靦腆。這種神色出現在這樣一個油膩中年臉上多少有些反胃。
“居士,師父他老人家教育我們不能隨便露手,出門在外要懂得藏拙,所以我們白雲觀不怎麼出名,甚至連一個正經的道觀都沒有,只能靠我作為大弟子出錢搞了一個象徵意義上的道閣。”
唐裝袖子裏滑落三枚銅錢,凌雲子笑笑:“我師父他老人家那輩人不論,只說年輕一輩的話,貧道山醫命相卜在這五樣……無敵。”
袖子一甩,凌雲子抿了一口茶水,滿臉笑意看着白泉,等待着驚嘆聲。
“裝逼裝完了嗎?完事了就別廢話了。”
打眼一看,這幾枚銅錢上的氣息比起他師弟的還要濃郁,白泉就相信了他的話。
只是這個牛鼻子……太愛嘚瑟,不裝會死。不壓一壓他,恐怕這個牛鼻子容易反客為主,壓自己一頭。
“這次你算……唔……算我未來的運勢。”
“咳咳……”
轉過頭瞪了一眼偷笑的小師弟,凌雲子左手一撈,把三枚銅錢收進掌中,隨後搖搖晃晃,卜出一卦。
解卦后,凌雲子神色複雜地在白泉臉上左看右看,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見龍在田,大吉。”
“說人話。”
“七日之內必有大造化,還潛藏一個大機緣。若能抓住這個大機緣……福澤後世萬萬載都是說得保守了。”
“後世?我連媳婦都沒有,我哪來的後世?”
白泉皺眉,這種卦象過於虛幻迷離,這群道士打着不泄天機的幌子不說人話,自己也被迫成為謎語人和他們猜來猜去。
“不不不,是全天下,全世界的後代!居士只把目光局限在自己一人身上,未免眼界太小了些。”
“呵呵,我有個屁的遠大志向。能活着,好好活着比啥都強。”
簡單笑笑,懶得和凌雲子爭論這種“先有天下還是先有個人”的問題,帶他二人回旅店房間取了東西后便不再多言語,留了個電話就把二人送走。
“媽的,出家人開大奔,真氣派。”
驅車離去的兩個道士消失在初升太陽的光芒里,白泉感慨一下錢不好賺,去路邊賣油條的攤子喝了一碗豆腐腦。
豆腐腦,就得加鹽才有味。
“師兄,你剛才看他面相干什麼?你不是已經成卦了嗎?”
凌雲子一路疾馳,到了高速口才鬆口氣,扭頭就是一個爆栗敲在這個不成器的師弟頭上。
“你瞎啊?!你沒看見卦象怎麼顯示的嗎?他是潛龍在淵了,馬上就要起飛了,代價呢?!”
“他騰飛的那天開始就是天下大劫,蒼生苦於厄難而不得解脫,你說我能不觀察他面相嗎?!!趕緊的,拿錢!”
小李道士給師兄點上火,又從手套箱裏掏錢交高速費,過了收費站之後,凌雲子才心有餘悸地說道:“天下大劫沒什麼稀奇的,畢竟人各有命。我們道門中人濟世救人就得在亂世出手,可這次……”
凌雲子吐出一個煙圈,超車駛上快車道:“劫難好像就是他引起來的!”
“啊?!他身上半點法力沒有,不是佛道兩門,也不是那些民間傳承,怎麼可能掀起一場大劫?”
“不知道。”
“師兄,那面相呢?你看出來什麼來了?”
“沒看出來。”
小李道士表情如吃了蒼蠅一般。自己師兄口中的無敵是遠超第二、一騎絕塵的水平,可這種水平也看不出他的面相?
這個張居士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臉上有一團氣擋着他的命氣,我那麼看他已經是冒犯了他了,要是強行拿道氣衝散,梁子就結下了。你小子還嫩,你且學着吧。”
一碗豆腐腦,兩張吊爐餅,一杯豆漿,一個雞蛋。
早飯錢付了,白泉打着飽嗝回到旅店,準備好好睡一覺。
昨夜一宿沒睡,整個人精神狀態都魔怔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兩點。
“現在,讓我們試一試這隻嶄新的眼睛究竟能做什麼。”
學着張哲此前的記錄行為,白泉把手機架好后舉着手機走出旅館,來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公園。這個公園裏的人很多,有推嬰兒車遛彎的父母,也有吃過飯出門消食的老人,是試驗能力的好地方。
獲得張哲的記憶后,這隻眼睛的外觀已經和常人無異。此刻右眼散發著普通人看不見的氣息,暗黃的煙霧遮蓋小半張臉,但手機屏幕里的雙眼卻一模一樣,白眼球黑眼仁,間或夾雜着幾根由於昨夜未眠產生的血絲。
“嗡——”
腦海中同時浮現兩幅畫面,一幅是左眼的尋常畫面,另一幅是帶有泛黃濾鏡的。右眼畫面上顯示的內容很多很亂,在一番嘗試之後,白泉搞懂了新能力的機制。
兩種能力並未融合,從前看到的煙氣或光芒現在統一具象為一種難言的氣息,乍一看相互交織,異常凌亂,實際上二者分佈在相互在不同的圖層中。
一個佩戴沉香木手串的老人在白泉對面的長椅上坐着望天,他在右眼的視野中一共有三中不同的氣息。
一種,是張哲記錄過的灰氣,是年老之人或是重病之人會有的。
一種,是手串黑色包漿下面掩蓋的綠氣,是價值極高的木質文玩古董會有的氣息。
還有一種近乎透明的氣息,像一株通天的藤蔓一般,在老人的頭頂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肉眼不可及的藍天之上。
收起手機,走到老人身後佯裝眺望遠方玩鬧的孩童,白泉偷偷看向老人的天靈蓋,終於看見了第三種氣息的全貌。
錯雜的根系補充了地中海髮型的缺口,這些根部結構有粗有細,像一個安全帽籠罩在老人頭皮之上,一條條插進頭顱,有生命一般帶着規律震顫,小指粗細的藤蔓主體隨着老人呼吸產生律動,像吸管一樣從老人的頭顱里抽取某些東西。
詭異,太詭異了。
“大爺,您這珠子不錯啊!老沉香的吧?”
“嚯!小夥子識貨哈?來來來,看看,這是老頭子我五十年前在西南淘弄的,待了一輩子了!”
老人家很健談,主動將手串摘下遞給白泉把玩。摩挲着雕刻着羅漢的珠子,白泉觀察那株以人為食的植物,想要看出一些端倪。
“大爺身子骨挺好的哈?我這剛搬過來,對這附近不太熟。”
“好!老好了!我這七十多歲成天耳不聾眼不花,就是走路有點瘸,那也是年輕時候落下來的病根,都這麼大歲數了,沒兩天好活了,也就這麼的吧。”
“身子骨好就行啊,我奶奶就是跟您這差不多。您這是……信佛?”
“信吶!三十年了,全靠佛祖保佑啊,才能混成今天這麼得勁……”
老頭也是個爽快人,話匣子打開就收不回去。在老頭滔滔不絕自己信佛三十年做過的善事和偶然間得到的福報時,白泉眼睛敏銳地覺察到那株植物變粗了些。
借故與老人道別,白泉找了一個隱秘的角落繼續觀察這種近似透明的植物。
並非人人頭上都有,有的人頭上只有一株,有的人頭上雜草叢生一般,一時間竟數不清究竟有幾株。
它們生長於人們的頭皮,高不可測,每一株都直插天際。
順着一個口誦佛經的老太太和一個戴着十字架的老頭向上看,兩人頭上的植物生長的方向有些偏差,而且互相保持一定的距離,即使它們的宿主都貼到了一起。
仔細沿着一株最粗壯的藤蔓向上望去,白泉忽然手動遮蔽左眼,只留下右眼觀察。
今日無風也無雲,天很藍,很美。
但這株“藤蔓”在這一幅大自然天成的畫布上,刺破了一個孔洞。
緊閉左眼,瞪大右眼,白泉眼中的天幕再度清晰不少。
湛藍的天幕被這種近似透明的植物戳得千瘡百孔,滿是裂痕,甚至在這張幕布後面有一些形態難言的虛影蠕動着。
“太陽呢?”
心念一動,視線轉移到西方未落的太陽,白泉更是心驚。
哪有什麼太陽,那分明是鋪天蓋地的火球!!
這些火球在太陽的遮掩下乍一看似乎和它融為一體,但在仔細辨別之下,它們赫然正要砸穿這片天!!!
頹然躺在地上,雙目無神地看着那片完整而又殘破的天幕,白泉大腦徹底宕機。
如果那些寄生在人們頭頂的植物有盡頭,是否那片藍天之上還有更高位的存在?
佛祖?上帝?三清四帝?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舉頭三尺有神明”嗎?
似是某個存在聽到白泉心裏的疑問故意顯現在他眼前一般,一隻佈滿疤痕的巨手從一塊巨大的縫隙中鑽了進來,長長的指甲裹挾着災厄和詛咒,直指白泉眉心!
“喂!”
絲毫沒有感受到自己的頭顱即將被插成血葫蘆,在一縷災厄氣息即將湧入口鼻時,一道焦急的聲音在白泉顱內響起。
顱內宛若驚雷炸響,白泉還未來得及感受腦內的劇痛,只知雙眼頓時清明,一個翻滾躲過面前的手指。
手指化作縷縷塵煙消散,透過手指破開的裂口,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和白泉對視,讓身穿短袖短褲的白泉寒毛直豎。
跑!快跑!!
不顧周圍人的指指點點,白泉連滾帶爬跑回旅店,瘋了一般反鎖好房門,整個人縮在床角抱着枕頭瑟瑟發抖,他的腦海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喂!”
剛剛就是這個聲音把自己從虛妄里喚醒,而且自己還很熟悉它的主人。
被自己困在意識里的張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自己鳩佔鵲巢卻只能無能狂怒的張哲。
對着漆黑的手機屏幕,白泉看着一片漆黑之中,站在監牢內的張哲,神色複雜地說了一句:“謝謝。”
“欠我的命,算上你從我這搶的一共兩條命,還給我,現在就還。”
張哲沒說什麼,只是指了指自己。
“剛剛你看見的,我都看見了。那根手指把你拖到這裏之後你就躺了,我不過是照着腦袋給你一腳罷了。”
“……”
沒什麼好說的,畢竟自己也扇了他三個大逼兜子。
“我這一腳,和你那三巴掌,算扯平。”
“行。然後呢?”
點點頭,白泉右眼氣息翻湧,一個恍惚之間就站在了監牢外面。
“然後就是你欠我的兩條命,我要你救我父母。”
“我救不了他們,我只是個普通人。一旦那些火球砸下來,他們和我誰先死根本猜不出來。”
“不,你只需要裝作我把他們喊回家,我家在郊區有套房子,我出租屋裏有張中行的信用卡,你刷爆這張卡,把足夠的食物和水堆在那房子的地下室里就行了。他們在外地掙錢,我不放心。”
“好,我答應你。如果我有餘力,一定保他們兩個周全。如果我自己都……”
“沒事,我知道你不是什麼好人,你能活下來對我來說比什麼都強。畢竟剛才那根手指頭懟你臉上我肯定比你先死。咱倆也算是靈魂綁定、不可出售了,就沒必要在這忽悠我了。”
張哲擺擺手,打斷施法,留下被看穿的白泉尷尬。
“你說……那個道士說七天之內有的大造化,和那些火球有關嗎?你玩的遊戲多,你分析分析。”
把凌雲子算卦的結果聽了一遍,張哲搖搖頭。
“不好說,但是有一種說法是亂世出英雄,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盛世之下的治安都是在維穩,你即便機遇再好,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但是每遇亂世,總有幾個人能力挽狂瀾,把一片必死的局面通過各種騷操作維持下去,最後翻盤。”
“如果那個道士暗示的內容是這場災難,那麼你通過這場災難獲得天大的好處的可能性就不再像身處和平年代時那樣穩定低迷,而是像過山車一樣時高時低。誇張點說,一腳踢下去踢中一塊大鑽石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
走到監牢的牆壁,張哲靠牆坐下,未經修剪的頭髮被他挽在耳後,用從衣服撕下的布條束好。
“我日常是不知道你的所見所聞,成天就在這地方坐牢。但是你放心,現在我也算寄居在你的身上了,你死了對我沒好處。所以如果有拿不準的主意或者是有什麼不懂,大可以和我商量。”
擺擺手,示意白泉可以走了,張哲合上雙眼,不再去看無盡的黑暗。
再度睜眼,翻出和身份證放在一起的卡包,隨後就是不計成本地瘋狂下單。
最後一件事,就是開始給“父母”打電話。
“媽!我失戀了!我好難受啊……你能和爸回來陪陪我嗎?”
得知張哲父母明天中午的飛機回家,白泉丟下手機,躺在床上。
“這是世界的毀滅……還是諸神對世界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