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游到海水變藍

一邊漫無目的地走着，一邊思緒滿懷。

想着想着，葉依然已然到了熱鬧非凡的海岸邊。

泛着細碎陽光的波浪，一層層打着白色泡沫湧起又落下，細膩悠揚。

抬眼，葉依然便第一次看到了教練的小女兒和她的印尼老公。

他們和葉依然想像中的樣子大不一樣。

穿着印花粉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帶着五彩斑斕的手環，和她又瘦又黑的父親一樣鮮亮的皮膚是滿滿的陽光顏色。

葉依然想起了那個有關不同膚色的幼兒園小朋友的笑話，她代入了一下，突然有些身臨其境。

小女孩的掛在臉上的笑容是比峇里島的陽光更加燦爛奪目的迷人，連向來冷漠淡定的葉依然看在眼裏都會下意識忍不住笑着回應免得他人覺得她冷冰冰的樣子太過不禮貌。

治癒一個人的孤單原來是這麼簡單。

像是經久回味，葉依然的眼光忍不住來回地在教練一家三口的臉上來回掃視着。

的顴骨突出，眼睛小小的，臉上卻是東亞女性慣常的很堅韌的神情。

在葉依然的印象里，不太像是那種最傳統的日本女性。

葉依然沒去過日本，所以她心裏深藏着的那些對日本女性的了解，也大多是片面地從電視劇和電影裏看到的女士們穿着和服，滿面標準微笑，極度得體乖巧的樣子。

膚淺卻無比根深蒂固。

完全不是。

眼前站在遊艇船頭，身材高挑，雙腿肌肉突出，揮着小旗子大聲招呼着葉依然和男學員一家上船的明顯是極少數的那一群人。

哪怕放在整個東亞群體裏看應該都是極不尋常的。

她有一個很勇敢的夢，並且正身體力行地更勇敢地過着自己心裏想要的生活。

葉依然很少有這種發自內心羨慕和欽佩一個人的感受。

僅僅是因為她在做自己，葉依然就能很輕易地被她比下去。

所以即便是葉依然和她有着極為相似的背景，但像一樣的夢想成真卻也是葉依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葉依然有很美好的夢，但是它們的美好完全是建立在葉依然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想像力上才成立的。

那是一種明知道不會實現就理所當然可以很不負責進行瘋狂編織的夢。

葉依然甚至不敢想自己的夢如果有一天真正實現了會是什麼樣一番景象。

畢竟葉依然太喜歡做夢了，每當現實有什麼不可接受的事情發生在葉依然身邊的時候，她最喜歡給自己的一個心理暗示就是，沒關係，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葉依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信心和毅力。

她果真一次又一次因為夢想擺脫了她嗤之以鼻的環境。

但可怕的是，葉依然沒有一個夢想是輕而易舉唾手可得的。jj.br>

因而夢想照進現實的時候，雖然有一些快樂，但總覺得自己值得的是更輕鬆一點的過程。

葉依然人為的把自己的人生調整成了困難模式。

她一邊抱怨着，一邊努力着，一邊享受着打通關后見識到不同世界不同風景的快感。

明明很大的事情，在葉依然更寬廣的想像力面前，卻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了。

這很有趣不是嗎。

葉依然常常在心底里默默回味着這種感受。

葉依然感覺自己已經停不下來了。

已經上到遊艇的葉依然扶着白色欄杆倚靠在座位上，一邊看着外面的浪花順着遊艇的邊緣一層層激蕩，一邊感受着陽光照在臉上，不時有風拂過頭髮。

美好的不像話，可葉依然竟然覺得這才是她理所應當擁有的人生。

可過去，這明明是她想都不敢想像的事情啊。

風很大，葉依然能感受到頭髮硬生生的緊繃感。

她的確也很緊張，因為看到遊艇的速度一點點慢下來，她明確的知道沒過多久自己就要下潛了。

葉依然有着很有趣的態度，越是遙遠的事情，葉依然越是喜歡做一個極為詳近的細節計劃，可越是近在眼前，葉依然反倒是不去想，任由着事情自由發生了。

就比如這次下潛到深海里，葉依然甚至不知道海面下會有什麼等待着葉依然，會不會有峇里島久負盛名的魔鬼魚和珊瑚群，會不會看到深海總動員里花紋斑駁可愛的小尼莫。

葉依然不知道，可葉依然就是樂在其中。

正當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比悠閑自得的時候，葉依然瞥見了一旁臉色蒼白的男學員的妻子。

那樣的表情和動作葉依然再熟悉不過，很明顯，她暈船了。

教練和男學員將她團團圍住不時安慰着，看看遠處，看看海。

但她的臉色明顯越來越差。

葉依然看着她，想到了昨天在懸崖餐廳的海鮮盛宴上他們大快朵頤的樣子。

有着極頻繁暈車暈船史的葉依然像是未卜先知一樣，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昨晚幾乎沒怎麼吃飯只是小酌怡情，又在今天臨出門之前備好了藥品。

食量本身就很小的葉依然竟然在碧波蕩漾的小船上感受到了一絲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但這明顯不是一個適合幸災樂禍的場合。

船上人們的焦灼情緒還在繼續，葉依然靠過去，極為自然地加入了他們的談話，看着神態很不好的她說：「你有帶暈船藥嗎，可以吃一片……」

「那個其實沒什麼用，是抑制神經的……你吃了？」

男學員的妻子有些費力的說了這一番話，葉依然才忽然想起來她是北大醫學院的畢業生。

葉依然不明白明明行之有效的東西為什麼她都難受成這樣了還是要去糾結最細枝末節的病理。

「對啊，我平時暈船，所以出門前專門吃了……」

葉依然鎮靜地看着她蒼白的臉頰，極為真誠地說道，全程面不改色。

男學員的妻子明顯沒想到，愣了愣不再說話，只是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佯裝休息，以尋求內心的寧靜。

葉依然真情實感地想要同情她卻只是有心無力，只好轉身離開默默又去了遊艇的另一邊看着海發獃。

海洋浩瀚無窮，就好像葉依然正身處的這個世界。

好像面對一個不喜歡溝通的葉依然，一個人和一群人的旅行，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差別。

只是在形式上給了葉依然很大的安全感而已。

葉依然不怕一個人旅行，她只是害怕一個人旅行的時候其他人對她充滿試探的眼神。

莫名其妙的這一次經歷，竟然讓葉依然在不知不覺中隱隱堅定了自己短期內不談戀愛，長期內也不結婚的想法。

家庭，真的是很麻煩的一個東西啊。

時間一點點過去，遊艇兩側的白色浪花漸漸小了起來。

很快，小遊艇在一處平靜的海面中央停下，葉依然下意識地收回目光望向船艙內側，看臉色，男學員的妻子明顯是鬆了一口氣，她被人們攙扶着下了船，套上游泳圈下遊艇在海面上淺淺飄着。

現在倒換成還在座位上的葉依然呼吸慢慢急促起來了。

因為她看到教練已經率先下水放置好了海面警示有人潛水的浮標，戴好水肺器具，漂浮在海面上了。

教練招招手，暗示着葉依然快些下水。

葉依然卻像是被磁石牢牢吸在了座位上，臨門一腳，葉依然竟有些慌亂了。

她好像覺得自己一直在追逐的不過是一個希望永遠都實現不了的夢而已。

在終於可以現實體驗的剎那，葉依然卻遲疑了。

她害怕，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着什麼。

看葉依然畏手畏腳的樣子，船上的男學員和教練的丈夫率先下了遊艇。他們接連一個跳躍墜進海里激起浪花，水濺在葉依然的身上，好像也沒有很冷的樣子。

教練說今天的水面溫度正好，潛水正合適。

她猶豫再三，終於才半推半就扶着圍欄下了船，此時此刻，她和那個孤立無援的男學員妻子一樣正靜靜漂浮在了海面上。

唯一不同的是她真的要潛下去。

她好像就在這身體真實浸泡在深不可測的海水中的剎那才明白了這場馬上要進行的潛水活動究竟對她而言意味着什麼。

透過厚厚的潛水面鏡，她看到教練的眼神，無比堅定。

她其實沒有什麼猶豫的理由，她只是沒有一個確信的勇氣。

來都來了，葉依然沒有理由不下去。

她用盡全部心力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

死在這裏，也不可惜。

她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著。

心態倒也真的終於安定了下來。

她漂在水面上，調整呼吸，放鬆心情。

沒什麼大不了的。

更沒必要嚇唬自己。

陽光照在臉上，刺目卻不灼熱，葉依然可以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心率正隨着呼吸的節律而緩緩下降，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放鬆。

於是她閉上眼睛，屏氣凝神，比了一個手勢示意教練自己已經準備好可以閉氣下潛。

她放空思緒，啟動設備，再也不用去擔心除潛水以外其他的事情，緩緩潛入了未知的深海里。

整個身體沒入海底的剎那，葉依然耳旁的世界忽然安靜了。

慢慢地，靜靜地，葉依然順着浮標引導繩下潛。

世界瞬間變得不太一樣，在湛藍色的海里，葉依然仰起頭只能看到泛着光的同樣遙不可及的深藍的海面，靜謐的像是葉依然在夢裏感受過無數次的安寧。

沒有任何目標和意義。

只是去體驗最純凈的平和與冷靜。

葉依然像是魚一樣呼吸。

真正全身心放到海里的時候，葉依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原來陸地上的那種習以為常的踏實感其實是虛幻的。

只有潛水是一刻接着一刻的生活。

而葉依然竟然那麼渺小又好笑地在陸地上焦灼躊躇了那麼久。

果真是夏蟲不可語冰啊。

不停下潛，下潛，抬起頭便可以看到水面上的波光和漂浮着的游標。

葉依然想起那句，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也最接近死亡。

一點點下沉，再下沉，葉依然相信自己感受到了詩人海涅所說的那句死亡是涼爽的夜晚的意境。

原來世界可以這麼安靜。

原來海的深處有這麼寬廣。

原來自己的臆想是那麼的偏頗渺小。

原來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又一個超出想像的真實體驗。

好像人間也的確很值得啊。

原來身邊的世界從來不是全世界啊。

葉依然好像有點捨不得離開這片靜謐海域了。

她覺得這裏才是她的家。

像是隆冬的清晨，賴床捨不得離開溫暖被子的小孩子。

葉依然無法拒絕這來自整個深海氛圍的舒適。

直到觸地，身體與海底接觸，落地卻仍然輕盈，可以看到珊瑚嬌艷，魚群輕盈。

葉依然感受到了全然的放鬆和接納。

跟着教練在海底環遊，好像自己都可以自由像一條魚。

隨着魚群繞着珊瑚礁石旋轉，魚兒們全然接納了她，像是她早就應該在那裏。

葉依然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在這海底深深地睡上一覺。

一定格外夢幻美麗。

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留戀海底。

看着時不時游過頭頂的其他潛水員，葉依然覺得他們也真的像是一條條小魚。

她漫無邊際地游着，教練緊跟在她身後。

她看到了海水更深更藍，想要向著更遠處游的時候，葉依然回頭，才發現教練在海水裏比着手勢，讓她回到教練身邊去。

葉依然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潛離了教練很遠很遠。

果然，在自己不那麼熟悉的領域裏，時間空間都是一個無比模糊的概念而已。

回去嗎，還是繼續留在這裏。

葉依然有些戀戀不捨地再回頭看了一眼那深不可測的海底，像是被一種神秘的吸引力不由自主地召喚過去。

教練像是發現了她的動向一樣，幾步潛到了葉依然的視線前方，帶着她轉身向後游去。

安全是什麼呢。

全身浸泡在海底的葉依然看不清太遠處的東西，只是藍色讓她着迷。

葉依然第一次在心底里產生了懷疑。

上岸就是安全嗎，離開海底就是安全嗎？

為什麼面對死亡人們總是恐懼，又是如何可以判定死亡不是另一種的歸屬和徹底的安全呢?

沒有答案，沒有回應，身邊是寂靜游過頭頂的魚群，沉默像是世界上每一處的絕美風景。

葉依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也是第一次，在深海裏面，葉依然突然發現，想要輕而易舉地毫無痛苦地死去其實也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總有人會阻止你，總有事情會不如人意。

葉依然想到這裏竟然也有些感到寂寥。

她跟着教練緩緩潛着。

隔着潛水濕衣，她像是能感受到水波的蕩漾又好像只是感受到在穿過一層層波浪。

遠遠地飄過來的男學員正在教練老公的帶領下同樣做着深海的潛練。

葉依然看着他們，才覺得原來海底下的人們也可以是那樣的安靜樣子。

其實海底也很熱鬧。

葉依然禁不住想着。

思緒又像是海水一樣無邊無際，讓葉依然沉浸，她感受到了身體的思想的全然放鬆。

她真的不想離開這裏。

想要呆久一些，再久一些。

只是一旁的教練比劃着手勢，葉依然知道那是他們即將要離開海底，再度上潛的意思。

她的心裏生出了很遼闊的寂寞感受。

下一次再到海底，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又或許根本沒有下一次了。

一輩子也就這一次了。

她竟然有些莫名的不情願。

她控制不住的想要在海底和這難尋的靜謐再多一點溫存。

哪怕是塵封在心底里只屬於她一個人的記憶才好。

我需要一個浮上水面的理由，葉依然跟自己說。

我不懼死，亦不求生。

沒來由的，她想起了不知道從哪裏看到的這句話。

卻像是在以蟄伏已久的念頭湧上心頭。

卻還是少了一點不顧一切的勇氣。

身體很誠實的和教練一同，緩緩升起。

葉依然向下望去，海底逐漸離她遠去。

直到最後，當頭冒出水面，她終於接觸到空氣可以開始主動恢復呼吸。

水面上的世界是瞬間嘈雜的。

太陽還是高高掛在頭頂，清晰可見。

葉依然快速聚焦着在海底離散的意識，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地清醒和可控感。

此時此刻的海底，好像悄然埋葬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