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淵 第七十章
洛淵隱在廊下陰影里,目不轉睛地望着庭院石桌旁坐着的那個女人。
她真的回來了。
十五年的時間,他早已不是那個流着鼻涕、邋裏邋遢的小屁孩,而她,卻還和記憶中一樣,歲月在她身上彷彿停滯了,她就像是昨日才剛剛離開。
每晚夜深時,她都會在這裏寫寫畫畫;累了,便會趴在桌子上睡覺。管事的告訴他,她一月之前來到這裏,談好是用工錢抵房錢。管事的說她不太合群,總是獨來獨往,話也很少,但干起活來還是不錯的。
他看過她的房間。那是一間由柴火房改成的雜物間,小到只容一人轉身,而且晚上熱得近乎無法入內。怪不得,她每晚都會在這裏。他想讓管事的給她換一間上等的客房,可又沒有找到合適的借口。
而此刻,她已經趴在石桌上睡著了。
他輕輕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他把那隻亮如白晝的營地燈調到最小——他還記得怎麼調節。然後他也俯下身,像她一樣,頭枕胳膊,趴在了石桌上。
他側臉望着熟睡中的她。
她看起來很累,眼圈下都是青紫;她睡覺時總是皺着眉頭;此刻不知是夢見了什麼傷心事,她眼角湧出了一滴晶瑩的淚珠,那淚珠順着她臉龐滑下,濕濡了桌上的宣紙。
洛淵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他想舒展開她緊鎖的眉頭,可他又擔心他會弄醒她。
她為何看上去如此悲傷?
他嘆了口氣,收了手,豎起了身子。他移開壓在紙上的杯子,想看一看她畫的東西。他端起杯子,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原來這杯里裝的並不是水,而是酒。她白日裏也總是用這杯子喝水,難道她喝的都是酒嗎?他望了一眼睡熟中的她,皺了皺眉頭。將杯子放下,他又拿起那些宣紙。他認得紙上畫的東西,她告訴過他的,叫相機。可他以為那個相機他已經給她找到了,她為什麼還在找呢?難道還有另外一個嗎?
正想着,原本熟睡的她忽然就動了動,他嚇了一跳,以為她要醒了,幸好她只是換了個姿勢而已。那個姿勢讓她細長的脖頸露了出來,而她脖頸上的掛着的項鏈隨即便掉了出來。
那是他給她的小木馬。
她還留着那個小木馬,可她給他的,卻被他弄丟了。儘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那條項鏈,卻一直無法找到。這大概也是他現在還無法面對她的原因之一吧。
可他如何能夠忍住不靠近她。
那天晚上,當他終於忍不住走近她時,她微笑說,她叫楊若凝。楊若凝,原來你的漢文名字是楊若凝。
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靠近她。
第一步,當然就是拉攏總在她身邊的那個叫素素的小妓生。
素素那天夜裏照例去給楊若凝送紙墨時,他在半路上攔下了她。
小姑娘眼睛忽閃忽閃地,盯着她手心上的一整錠銀子。是了,她應該是從未見過這麼大一塊銀子。
“洛將軍,這是何意?”怔了半響,素素才疑惑地問。
“素素姑娘,這些銀子你就拿去買些好吃的好玩的,以後晚上給人送紙墨的差事,就交給我吧。”
素素滿是不信任地看着他,“洛將軍認識姐姐?”
“並不認識。”
“那……”她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迅速將那錠銀子塞回他手裏,“姐姐是樓里洗碗的小工而已,並不待客。”
他笑了,沒有想到這小姑娘很有義氣。
他解釋到,“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不過對那姐姐的畫有些感興趣罷了,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卻不敢冒昧去問。所以想找這麼個借口去和她搭話而已。”
“噢,”素素聽了他的解釋,覺得也不無道理。那姐姐畫的東西確實很特別。
她把紙墨塞到他手裏,“只不過是去搭話而已,大人儘管去罷了。”
於是那晚第一次,他有了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過於赤裸而惹她不快,將她嚇跑。但當他幫她寫好樊樓地址,抬頭看向她的時候,對上的卻是她慌亂躲閃開的目光。
他笑了,而這種能夠充盈整顆心的笑容,他已經許久未曾有過了。
自那天起,他尋盡所有借口,只求能靠近她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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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來的相處,他發現,她真的很喜歡酒。
大部分的時候,她只是安靜地睡着,但是這一天她是真的喝醉了。
每每想到那一天喝醉的她,他都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那一日,樊樓新到了一批吐蕃的葡萄酒。葡萄美酒顏色濃艷,酒香沁脾,他特意叫人放在酒窖顯眼的地方,這樣她夜裏溜進來“偷”酒的時候就能一眼看見了。
不出所料,她發現了葡萄酒並且喝多了。那晚他去中庭的時候,她已經醉得雙頰緋紅,眼神迷濛。遠遠地他就看見她緊緊摟着素素,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小個子的素素被她勒在懷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素素一見到他,連連向他求助,“洛大人,不知您是否可以幫小女一下……我快被這姐姐勒死了……咳咳咳……”
他把可憐的素素從她懷裏解救出來后,便找個借口打發素素離開了。素素起先一臉狐疑,猶豫着不肯離開。
他對素素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拿你姐姐怎麼樣的。我就站在這裏扶着她,你快快去拿些茶水來吧。”聽了他的保證,素素這才轉身走開了。
他扶着已經站立不穩的她,想帶她回房間休息。哪想,她用半睜着的醉眼瞟了一眼他,竟然嘿嘿地笑了,“哇,是美男耶。京城第一美男,洛-淵-大-將-軍耶!”
他笑了,她那有些不懷好意的壞笑讓他覺得很是可愛。還未及反應過來,她已經是撲了過來熊抱住了他。
“啊,帥哥的身材也是好好啊,”她的臉蹭着他的胸膛,“還有股好好聞的味道耶。”
“若凝,你喝醉了,”他低頭看着她,輕輕地試圖讓她站直。哪想他越用力,她抱着他的力道也更大了。
“嗯,我覺得有點暈了,你就借我靠一下”她把頭埋在他胸膛里,“我喝醉了才能這麼厚臉皮地抱着你啊……多麼美好的青年啊,嗑嗑嗑嗑……”她笑得有些犯花痴。
“我扶你回屋。”
“啊?”她突然抬頭看着他,“你要去我家嗎?嘿嘿……netflixa
dchill?”
“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的嘛,幹嘛非要我說明白,”她撅着嘴看着他。
“嗯,”他假裝想了一下子,然後說,“我並不知道。”
“啊,忘了忘了,你不懂英文。netflixa
dchill就是看看電影上上床咯,嘿嘿嘿嘿……”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他皺了皺眉頭,為著她的大膽甚至有些沒臉沒皮。
“欸——你是什麼年代的人了,怎麼還這麼老古董?”她看出了他的嫌棄,抱怨道。
“因為我真的就是老古董,我不知比你大幾百歲呢,”他回道。
“嗨,老古董,”說著,她揪住他的衣領,往下一拉,將他拉近自己,然後她踮起腳,仰起頭,準確地在他唇上輕輕一啄。
他被她突如其來的吻嚇到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臉快要灼燒起來,而他的心也不受控地狂跳起來。
而肇事者卻開心地笑了,“咦,怎麼臉紅了?沒想到你還是這麼純情的小男生哦,啊哈哈哈哈……”
她放開他,“算了算了,”她轉過身,衝著他擺了擺手,“姐姐回去睡覺了。”
曾經有算命的人說他終其一生都擺脫不了一個“情”字。他曾經深不以為然,覺得那算命的就是一個江湖術士,騙錢而已。他在漫長的歲月里,也曾自認為看透了世間男女的一切情。可此時此刻,看着眼前的她,他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終是如算命所言,陷入了一生都不會也不願擺脫的“情”里。
這種“情”,是即使想停下來,卻依然會傻傻地,腦海里只有她一個人,是她望向他時的眼神,是她微笑時嘴角的弧度,是她凝望遠方時的側臉,是她帶着酒香的柔軟雙唇,是她說的那些他不理解的詞彙,是她比他更多的深沉思考。
他終是抑制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抓住那個正要離去的身影,然後緊緊把她摟在懷裏,忘情地吻了起來。
終於,她帶着她的光環,在他無盡黑暗的世界中,投下一束奪目的光。光束帶來的溫暖和明亮,讓他如此迷戀,至死不肯放手。
這天下,他一定會重新奪回。他要以這天下為聘,守護這束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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