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聽牆角
顧玉珩把手機攤開在她面前。
手機屏幕上是一張照片。
應該是偷拍,光線並不明朗,甚至因為過曝而在照片右上角出現了類似日暈的光圈。但依然能清楚地看到照片中央是一個帶着點學生氣的女孩子,即使大部分是背面,側面只能看到一點點,也能從那高高束起的捲曲的馬尾和飽滿的額頭線條看出青春的活力來。
她把手裏抱着的一大束捧花遞給蘇景遷。
熱烈的紅色玫瑰,黑色的閃光紗圍一周做成層疊的波浪,上面的碎閃片和花瓣上的露珠交相呼應,竟是蓋過了日頭的燦爛,成了畫面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黎念傾看不到那女孩的神色,但能看到蘇景遷,微笑着,甚至有些寵溺地,伸手去接那捧玫瑰。
難怪書房裏,會有一捧來路不明的玫瑰花。
“這事半個學校都知道了,但是兩個人都沒公開表明什麼,這個女生對外也只是稱蘇景遷是她的老師,所以目前雖然風言風語比較多,但是明面上還沒有什麼動靜。”顧玉珩把手機重新收起來,端詳着黎念傾的臉色,“這是他今年帶的研究生,你知道這個學生嗎?”
你知道這個學生嗎?
怎麼會不知道呢?
徹骨的疼痛又漫上來。
如果沒有她,至少絨絨不會死在車禍里,或許蘇景遷還是會出軌的,可是至少她不會陰差陽錯地因此失去了絨絨和孩子。
最後自己的屍骨狼藉一片。
可是她知道矛頭不能偏。
想要偷腥的貓是攔不住的。重來一世,她的第一目標應該是蘇景遷。
黎念傾咬咬牙,把恨和着喉間的酸澀狠狠咽下,抬眼看向比她高了一個頭的顧玉珩時,又是那副事不關己的冷淡模樣:“知道。”
“知道?”顧玉珩眉宇壓低,本就凌厲的鳳目更是帶了些壓迫感,“那你還……”
“那我要怎麼辦?”黎念傾反問,“是要我不顧臉面地去學校,和一個剛剛考上研的小姑娘撕扯蘇景遷究竟是誰的?還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和別人出雙入對?”
“……抱歉。”顧玉珩將手機收起來,“確實是我沒有考慮周到,我們的意思,是想讓你去學校露個臉,讓人知道蘇景遷不是沒有家室的。當然,小棠的想法還有一點讓蘇景遷有點危機感的意思。”
如果真的由顧玉珩接她去學校,蘇景遷估計確實是要醋海翻波一下的。黎念傾笑了笑:“我知道你和小棠都是為我好,不過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不能落人話柄。”
她太清楚什麼叫做人言可畏。
她不能再讓流言毀她第二次。
“傾傾?”或許是看她的臉色不太對,顧玉珩拿手在她面前揮了揮讓她回神,“怎麼了?臉色不太好。”
“我沒事。”黎念傾搖頭,有些往事即使只是回憶起來也是帶着恨的,“你先回去吧,我有我的安排。”
蘇景遷,這一世,我真的給過你機會的。
如果你能安安分分的,和異性保持距離,不再想讓我放棄工作全部為你所掌控。上輩子的事,或許我可以當作一場噩夢。
我可以催眠自己,平行時空裏的另一個你,跟上一個你不一樣。沒道理要讓現在還對我言聽計從的你承受上一個你做下的罪孽。
可你看看你自己,選的路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我怎麼能放過你呢……
暮色漸闔的時候,黎念傾結束了幫s大校慶排舞的工作,“順便”去了蘇景遷的辦公室。
她故意沒有帶口罩,連平日裏喜歡散下來的長發,今天也用一個鈴蘭花造型的鯊魚夾夾在腦後。
那張臉就完完全全露了出來。
像國家舞劇院一張行走的名片。
“那個……”突然有個小姑娘從她身邊裝作不經意路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出聲道,“您好,我是您的粉絲……能麻煩您給我簽個名嗎?”
小姑娘可能比較社牛,話還沒說完,照片和馬克筆已經遞過來了。
黎念傾就客客氣氣給人簽完了名。
一路偶爾遇到幾個簽名或者合照的,被問到要去找誰,黎念傾也不隱瞞。
等她到了蘇景遷的辦公室門口,下弦月正掛在樹梢。
辦公室的燈光明亮,從防盜門上面的窗戶漏到走廊上。
防盜門沒關,但也只留了一條縫。
說避嫌有些造謠了,說欲蓋彌彰應該差不多。
她倚在門邊,沒有貿然敲門。
她想給彼此最後一個機會。
從重生到此刻的十幾個小時裏,她回想了結婚以後最早的三年。
那時候的他們是真的相愛過。
屋裏傳來熟悉的聲音,男人的誇讚聽起來真摯極了。
“你這個文章寫得很好,我幫你再改一改,就可以拿出去發表了。”
“真的嗎?!”女孩聽起來有些受寵若驚。
“對啊,我可沒時間騙人。到時候可能要參加學術論壇,我帶你一起去。”
“啊……那我就不去了吧……我沒出席過這樣的場合……都不知道該穿什麼。”
“別緊張,穿什麼不重要,你今天穿的這身就很好看,很……”蘇景遷的聲音有明顯的停頓,多了幾分調笑的意味,“與眾不同。”
“是……是嗎?”
“對啊,是新買的嗎?”
“是我妹妹的衣服……我們兩個的衣服有時候會換着穿……”
“那還挺好的,你們姐妹倆風格很不一樣啊,以後你也可以經常穿穿你妹妹的衣服,別總打扮得像個學生一樣,這樣以後也好帶你出席一些比較正式的場合。”
外人聽起來是很普通的一句誇讚,但黎念傾太了解蘇景遷這個人。八面玲瓏,語藏玄機,就算是最簡單的一句話,也有他自己往裏面加的小心思。
“謝謝老師……”女孩聽起來是真的很開心。
“不用謝,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蘇景遷溫柔道,“謝謝你上個學期對我的支持。”
“啊?沒……沒有什麼的,”女孩的聲音里透着小心,“其實大家……都非常喜歡您講課,您的課,出勤率也是非常高的……”
“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應付點名,實際上我上課講的什麼內容,他們根本就不清楚,所以我提個什麼問題,他們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有你,”蘇景遷又是一個意味不明的停頓,“小玟,你是我上個學期上課的唯一慰藉。”
黎念傾簡直快被他的腦迴路笑出聲。
蘇景遷上課她是知道的,全是實務中的案例。實務和理論本來就有差距,何況他帶的這個班的學生,大多都是跨專業考過來的,所學的那點知識,就是準備考研的那幾個月或者一兩年所積攢下來的。而恰好的,s大該專業的研究生入學考試里,就是沒有蘇景遷教的這門課。
換句話說,蘇景遷面對的是一群在該學科上的小白。
而蘇景遷這人,對於地位不如他的人,是沒有什麼要變通或者是適應的想法的——聽不懂怎麼了?聽不懂你們也得聽,不但要聽,而且要給反應,不然就是不配合他工作。
於是一群連基礎理論都沒有的學生,痛苦地坐在課堂里,聽他大談特談實踐和理論之間的差別,聽他抨擊社會現實,說實踐中人家怎麼怎麼不好。
一坐一聽就是四個小時。
但好在他的課出勤率還不錯。
以她學生時代的經驗來看,如果一個老師,上課講的內容學生完全聽不懂,點完名還不趕緊溜的話,大概率是這個老師本人有什麼過人之處。
因為據她所知,同樣是這個班的另一名代課老師,也因為上課講的內容完全聽不懂,學生基本上已經跑光了。
而蘇景遷,就是顯而易見的一點——帥。
有一說一,黎念傾本人是佩服那些學生的。
他們雖然聽不懂,但是看着那張臉,也願意在教室里坐四個小時。為蘇景遷上課的出勤率做出巨大貢獻。
不過很明顯蘇景遷並不領情。
她悄聲推開門,沒有發出任何動靜。裏面的兩個人背對着她,笑語晏晏,也沒有發現門這邊的動靜。
直到女孩捻起男人肩頭上落的長發。
“啊,她是長頭髮,應該是她掉的。”蘇景遷似乎對杜玟的舉動並不避諱,看着女孩去垃圾桶扔東西的背影笑道。
“師母嗎?”杜玟也笑了,文文弱弱的,“老師和師母感情真好……”
剩下的話在她轉頭看到黎念傾的那一瞬咽了回去。
杜玟被嚇了一跳,問:“請問您找誰?”
蘇景遷聽聞,順着杜玟的視線轉過頭,就看到靠在門框邊的黎念傾。
黎念傾勾了勾唇角,卻沒有什麼笑意。
她毫不意外地看着杜玟的穿着——
一襲碎花長裙,雪紡的質地,裙擺做的很大,即使是作為日常穿着沒有穿裙撐,也能藉著微微蓬起來的裙擺襯托出纖細的腰身。裙子設計得很精巧,因為布料本身已經足夠繁複,所以沒有再加多餘的裝飾,連版型也是最基礎的款式,但是在肩膀的位置做了抽褶,袖窿就鼓起來,修飾了溜肩,而胸口的位置做的是小v領,加了兩顆珍珠作為點綴。
很難不讓人把視線放到不該放的地方去。
尤其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身體處在最朝氣蓬勃的時候,又未經人事,從誘人里透出些青澀來,像隱藏在層層疊疊綠葉下半青半紅的蘋果。
難怪蘇景遷會說一句“以後可以多穿穿”。
“我找他。”黎念傾倚在門邊,水蔥般的手指點了點那個還有些詫異的男人。
微信里她沒追問蘇景遷究竟有什麼事,晚上還回不回來吃飯。也沒表示要接他下班,或者有什麼其他的表示。
她和平時工作忙的時候別無二致,只簡單地回復了一句——
“好。”
甚至連個表情包都沒有用。
她以前是從來不查崗的,她一直都知道,想要出軌的人是攔不住的,就算是攔了一次,下一次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只不過曾經是因為全心全意對蘇景遷的信任所以不查。
今天突然來查了,倒是打了蘇景遷一個措手不及。
她站在墨黑色的走廊上,身後最後一點天光隱沒在雲層里,留下一片暗藍。
辦公室的白熾燈將室內兩個人的表情照得纖毫畢現。
畢竟沒有真的發生什麼,只不過是一些言語上隱晦的暗示,所以蘇景遷雖然有些詫異,但是並不慌亂。
“你怎麼來了?”然而語氣中還是有些不悅。
他確實沒想到黎念傾會突然出現在辦公室。他們結婚三年了,兩人的工作空間一直涇渭分明,互不打擾。
就像他知道這是她的工作性質決定的,但他也不喜歡她在工作的時候和男舞者之間有些什麼親密的舉動,所以乾脆不去看,眼不見為凈。
那她就同樣不應該來干涉他的工作。
即使他面對一些未經世事的小姑娘確實有些隱秘的言語表示,但他並沒有覺得相比於黎念傾與別人的肢體接觸,他的這些言語有什麼過分的地方。
黎念傾突然出現在這裏,沒有跟他打招呼,他就像被突然侵入領地的獅王,火氣“噌”得一下就點了起來。
黎念傾彷彿沒聽到他壓低的聲線,依舊從容道:“打擾你們了?”
“……沒有。”
氣氛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杜玟小心地開口問道:“那個,請問您是……?”
“介紹一下,這是我妻子,黎念傾,”蘇景遷不得不站起來,“這是我們班的學生,杜玟。”
“師母好!”杜玟看了黎念傾兩眼,突然道,“您是那個舞劇院的首席嗎?!”
“是我。”這下詫異的輪到黎念傾了,“你平時也會關注舞蹈方面嗎?”
“嗯!我妹妹就是學舞蹈的!”杜玟有些靦腆,“她今年也剛考進國家舞劇院,她經常跟我提起您……而且,我有時候也會在電視上看到您。”
“哦,這樣。”黎念傾含頜,隨口一猜,“杜若是嗎?”
“!師母您知道她?!”
“嗯,這一屆的新人是我招的。”被錄取的只有一個姓杜的小姑娘。
“哦哦!”
“她現在已經是評審席的人了。”蘇景遷聽她們兩個聊,壓抑的心情緩解了不少,尤其是聽到連他這個平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聽讀書聲的學生都知道黎念傾的大名的時候,更是驕傲地笑起來,“如果以後妹妹有什麼困難要幫助的,可以來找你師母。”
“哈哈謝謝老師,謝謝師母!”杜玟見他開始收拾電腦,知趣地揮揮手,“那我就先走啦!老師你們先忙!”
一番客氣之後,杜玟先離開了。
辦公室只剩下了黎念傾和蘇景遷兩個人。
“來查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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