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克爾莫多
“臭小子,又尿床......”
克爾莫多北巷的喊聲總是能在隔幾天的清晨如約而至。
居住在那周圍的人們都習慣了。
有時運氣好還能看到一大一小在貝爾蘭德街道上演追逐的戲碼。
大人只穿着褲衩,因為穿太久,褲腰的鬆緊壞了,只能一隻手提着,在後面罵罵咧咧;小孩兒全身光着,滑稽靈動,邊跑邊扭着屁兒,以此來氣對方。
“兔崽子,中午飯別回來吃了。”
每次這句話收尾,中年男子也就不追了,擺擺手像是跑累了氣也消了,轉身回家。
那些出門去老水井打水的婦人看到了,總愛埋汰一兩句,像什麼沒羞沒臊啊,這麼大男人了還不靠譜,女人嫁給他真是倒了幾輩子霉了。
聽到這些話的中年男人也不生氣,每次都是挖着鼻孔,笑眯眯地問人家:“吃你家飯了?”
反正他來克爾莫多小鎮這麼些年了,小鎮上的婦女們對他是又氣又恨。
貝爾蘭德街尾,是武器鋪。
小鎮還是很大的,但是奇怪的是,能夠買到武器的地方就這麼一家。
每天清晨,太陽的溫暖總是先從這兒開始的,慢慢移動照亮了整個小鎮。
所以,這兒總聚集很多閑散的人,窩在牆角,貪戀着陽光。
鋪子的老闆是一個矮胖的老人,不像是享福年紀老人有的富態,反而瞧着像是年輕時被生活折磨留下的臃腫。
老遠就聽到謾罵聲了,武器鋪子的老人早就找了把靠椅坐在門口,悠閑享受陽光,看着熱鬧。
“喲,今天泚了個什麼形狀的?說出來我們樂呵樂呵。”老人總愛挑頭調侃兩句。
“哎呀,怕被師父逮到,跑太急了沒注意看......嗯?去去去,扒瞎,我將來可是要成為最偉大的大劍士的,怎麼會尿床呢?”光屁股的小孩說話的同時一隻手背在身後,看着很嚴肅,另一隻放在身前平壓,示意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淡定,“你們聽錯了,都忘了啊,答應我,都忘了啊。”
“將來能成為什麼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某些人的大鼻涕啊,快掉到嘴裏了。”老人眯着眼睛。
“嘿嘿,光顧着說話,把這事兒忘了。”那孩子用手一擦,接着往高處一抬,啪就給甩在地上了。
……
這一套嫻熟的操作......
可把周圍湊熱鬧的人都給看蒙了。
“等下去哪兒啊,小餘生?”一個曬着太陽的人,雙手攏袖,帶着笑意插了一句。
“溜達一圈唄,等師父氣消了再說。”小孩抬頭看了眼那個穿着灰色上衣的人,“麻煩把眼睛睜開和我說話,我發現你有點不尊重我啊?”
“我只是眼睛小好吧!我睜着的。”那人抻着脖子吼道。
“你打算就這樣......”矮胖的老頭示意他沒穿衣服這件事。
“師父之前說過,‘咱身正不怕影子斜’,小孩不穿衣服礙着誰了!”海餘生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
武器鋪的老人沒接他的茬,而是接着調侃道:
“不怕把下面的小玩意冷壞了......我瞅着都縮了。”
老人的話頓時讓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這我沒注意。”他趕緊低頭看了一眼,“好了不吹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忙啊,不像你們這些老人,到頭兒了......”
周圍上了年紀的人被他氣到了,回懟道:
“嘿,毛孩子,還編排起我們來了,你都見過什麼......你見過什麼呀......等你活到我們這個歲數在說這話吧你。”
海餘生也不管後面的吼聲,他雙手可勁兒擺,蹦着走了。
…………
克爾莫多的北巷以前並不熱鬧,它的熱鬧要從一個男人的到來說起。
十多年前,一個讓小鎮女人們又愛又恨的男人來到了這兒,剛來的時候還算有規矩,憑藉高大健壯的身軀,臉龐的乾淨清秀,吸引了很多愛慕之人。
漸漸地時間久了,似乎變了一個人,成天邋裏邋遢的,總是說些不着調的話,和小鎮那些碎嘴的婆娘家長里短,那是有來有回的。
這樣的反差就像褲衩子穿舊了一樣,破還沒破,丟了可惜,但是外表發黃,摺痕多了很多,看着怪不舒服。
一句話,油膩地都不行了。
說來奇怪,自從他在這兒住下,這周圍的人關係變得很和睦,串門走訪,相遇打招呼,熱情而自然,不浮於表面。
小鎮的人們很少提及他叫什麼名字,當然,大多數是因為不知道。
那些看着很正經的人都會尊敬地叫他“大劍士”,愛和他開玩笑的普通人都叫他老光棍。
海餘生在外面溜達一上午,總算想到了合適的“戴罪立功”的好辦法。
去老傳教士家“撿”一把椅子回去,師父准高興......海餘生這樣想着。
午時的賢者教堂是最安靜的,那些祈禱的人,信仰的教徒都忙着,沒時間過來,老傳教士費茲總是吃完飯就在躺椅上眯着眼打發時間。
在他看來,反正都是得過且過的一天,不拿來休息就虧了。
海餘生輕手輕腳地繞過了躺在門口打鼾的老人,去教堂里扛上一把紫木椅就跑了。
躺椅上的老人始終沒有睜眼,但他蒼老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
等貿然溜進教堂的孩子走遠后,他自語道:
“這小鬼,總能玩些新花樣......”
............
“師父,我回來了。”見沒人回應,光屁股的小孩又確認一下,“師父,你在家嗎?”
“叫魂啊?”屋裏傳來吼聲。
“師父,我‘撿’回來一個寶貝。”海餘生探頭看着屋子裏面,但是沒有進去。
“大劍士”出門看到了那把椅子,一眼就明白了,“嗯,不錯,坐兩天記得還回去啊,地方太小,放不下......”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語氣稍微變得親和而平淡地開口:
“去穿衣服,吃飯了。”
“唉,好嘞!”海餘生等這句話可太久了,立馬跑回房間穿上衣服。
和往常一樣,師徒倆個抬着大碗,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大口扒着碗裏的飯。
“師父,今天從這兒過的小姐姐怎麼都不太好看吶?”海餘生吃着飯,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似乎有些小了,不那麼合身。
“呸,吃了這麼多飯還堵不住你的嘴。”“大劍士似乎還因為早上的事在生氣。
“沒有,就是不太下飯,今天吃不了多少,浪費了長個兒的一天。”海餘生吸了吸耷拉出來的鼻涕。
“大劍士”有一句沒一句搭着:“你可拉倒吧!活沒幹多少,就想着恰飯。”
師徒倆兒左右坐着,數着過路的女孩子,年輕溫柔,風情艷麗。
住在北巷不遠處的寡婦上街路過,像是聽到了這對師徒的談話,語氣責怪地說道:
“呸,瞅瞅你,一個糙漢子,把小孩子帶成什麼樣了。”
“大劍士”不正面搭話,迂迴道:
“唉,他三嬸啊,這是出門吶,最近琢磨着心儀的漢子沒?”
也不等着人家回話了,他便急着壓低嗓音說道:
“要不按我說的,就將就將就我得了唄......好說歹說我都跟你提了五年了,也不見你吱聲啊?”
寡婦臉有些羞紅,“沒個正形。”
話撂下人就走了。
看着離去婦人的背影,‘大劍士’起身殷勤地招手,臉上帶着笑意:
“他三嬸,常來啊,常來,記得考慮考慮啊,我等你。”
話說完就可以了,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見。
“大劍士”坐下接着吃飯,順帶給身旁的小孩交待道:
“吃完飯,記得把弗洛伊德要的魔藥材料送去給他啊。”
“都是怎麼算錢的?”海餘生歪着頭問道。
“這個你不用管,你到那兒,把東西給他,他就會給你錢的......之前談好的。”談話的時間,“大劍士”已經把碗裏的東西都解決了。
“哦,好的。”小孩子答應的很爽利。
正好他也想去看看那個老頭子了。
如果不是被貝爾蘭德大街攔腰切斷,北巷和洛麗斯街道應該是相連的,它們相互垂直。
貝爾蘭德大街作為小鎮的主幹道很寬,所有的通行或者貿易最終都會彙集到這條街道上。
仔細看會發現,小鎮的街道佈局看起來更像是一把具有劍格的“審判巨劍”,自南指向北。
貝爾蘭德大街就是那劍脊,北巷和洛麗斯街道就是那劍格,而劍尖正對準着亡者森林。
吃完飯的海餘生,一直記着要去送魔藥材料的事。
他背着準備好的東西,來到洛麗斯街,老弗洛伊德就住在這兒。
人還沒踏上老弗洛伊德家門口的台階呢,稚嫩的喊聲就響起了:
“老弗洛伊德,你在嗎?我給你送魔藥材料來了......老弗洛伊德?”
見沒人回應,海餘生自己來到了那個老人存放各種魔藥材料的房間內。
房間有些暗,背着的東西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下。
他又試探性地喊了兩聲:
“老弗洛伊德......你在嗎,老弗洛伊德?”
沉寂了一會兒,有很小聲的回話傳來,像是從極其密閉的地方偷溜出來的一樣,“是你來了嗎?孩子,你把材料背到地下室來吧,我好進行分揀,省得一會兒忘了。”
聽到回應的小身影,藉著微弱的光,慢慢走向地下室。
一個老頭兒,穿着很舊的衣服在昏黃的火光里忙着,一會兒翻着桌上微微泛黃的書頁,一會兒慢慢悠悠地往一口大鍋里加入稀奇古怪的東西。
摸索了半天,才到地下室的海餘生把魔藥材料放下后,便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個有些消瘦的老人。
不知是光線很暗的緣故還是其它,海餘生看着那個孤單的身影,就這麼一個人在這兒忙碌着,也不知道為了點什麼......
總覺得他是很落寞的。
老人像是想到了什麼,抬頭見那個孩子傻不愣登地站着,便口道:
“哦,對了,瞧我這記性!這是報酬,一個海妖幣,之前和你師父說好的。”
海餘生從弗洛伊德手裏接過一個銀藍色的小圓塊,上面鏤刻着奇怪的紋飾和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生命圖騰,它在暗室的燈火里隱約閃着光澤。
看着是一小塊,但感覺沉甸甸的。
“裝好它,可別弄丟了啊。”弗洛伊德善意提醒道。
“好的。”適應了地下室昏暗的海餘生小心翼翼地繞到了老人附近,“我看到有很多瞌睡豆,這個有什麼用啊?”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說道:
“可以製造一種讓人短暫忘記東西的魔葯。”
看到海餘生要去翻動一個水晶瓶,老人立馬喊道:
“誒,別動,別動,那個很危險,會爆炸的。”
“哦,那什麼是魔葯嘞?”聽到喊聲,海餘生有些不情願地縮回了手。
這好動的小孩其實來過這兒很多次了,他看着這些顏色紛雜的瓶瓶罐罐還是有些好奇的。
“魔葯啊,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具有魔法效果的混合物。”一說起這些,這位小鎮聲望很高的鍊金術士就興緻勃勃的,“但是想要讓那些獨特的材料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后還能產生效果,那就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了。”
“聽說很遠很遠的西邊大陸出了個很了不起的人,精通很多魔葯的製作流程。”
正意味深長說著話的弗洛伊德轉身,看到海餘生正在翻動一個深綠色的琉璃瓶,連忙阻止道:
“說了別動嘛......那個有毒的,有毒......”
剛把琉璃瓶收檢到一個上鎖的漆黑匣子裏,弗洛伊德忙碌着又自顧自地說起來了,“成品的魔葯可作為藥劑、解藥、溶劑、毒藥,或直接給予魔法效果,像增強,變大,持久......有的無需吞服,身體接觸就會起效,懂了嗎?”
海餘生放下手裏搖晃着的塞着木頭塞子的紫色水晶瓶,敷衍地回答道:“沒懂。”
“那你不認真聽?”弗洛伊德嘆了口氣,“孩子,你要知道,做事、聽話不認真是要吃虧的。”
“你要感興趣,抽時間來,我慢慢跟你講,這方面的知識很深奧的,是先輩們付出很多心血傳承下來的。”
“不感興趣。”海餘生盯着大鍋里正在熬着的綠色汁液,咕嚕咕嚕在冒泡。
“那你問東問西的?”弗洛伊德有些疑惑地看着這個小傢伙。
“我這不是怕你一個人在這很久不說話難過嘛,就跟你說說話。”每次到了弗洛伊德的地下室,海餘生的小手總是閑不住的,他邊回話,邊重新拿起了一個水晶瓶,裏面保存的魔葯呈現出兩種異色,毫不粘綢,卻楞次分明。
如此稀薄的液體怎麼沒有交融在一起呢......這讓海餘生很困惑。
他左右搖晃着那個水晶瓶,想嘗試着把層次分明的兩種顏色融合在一起,他認真的神情像是準備要了水晶瓶內魔葯的小命一般。
在搖晃幾次后,魔葯的分層狀態還是沒有改變,海餘生便放棄折磨了。
面對海餘生對那瓶魔葯的折磨,這次老人卻意外沒有阻攔,他只是目光獃滯地站着。
海餘生隨口而出的話,讓這位執着於精研魔葯的老人有些失神,因為他突然找不到什麼來回這孩子的了。
……
地下室複雜而刺鼻的味道,以及四周的昏暗,讓海餘生覺得更無聊了,他輕輕碰了一下老人的胳膊后說道:
“那我走了,一會兒還要和師父進入亡者森林。”
“嗯。”回過神來的老人點頭應了一聲。
蹚!蹚!蹚!
聽着聲像是跑出去很遠了。
但沒一會,那個才離去的小身板又出現了。
他離開地下室后,都已經走下老弗洛伊德家門口的台階了,忽地想起了什麼事兒,於是又折返回來了。
他歪着頭,趴在了地下室的門口,語氣里夾雜着疑惑和天真喊道:
“老弗洛伊德......”
“嗯,我在。”老弗洛伊德沒抬頭看,正忙着給材料分揀。
“明天你也還會活着,對嗎?”海餘生睜着天藍色的大眼睛,悄悄等着桌子旁的身影給出回答。
弗洛伊德側過頭,看着把身子躲在門外邊的孩子,微微笑着,言語認真道:
“當然,孩子......明天,後天我都會活着......我信仰的神告訴我,我會活很久很久的。”
“......哦,那就好!我這回真走了啊。”海餘生像是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覆,很高興地走了。
每隔一段時間,他總是會來問這樣的一句話。
因為他害怕某一天,再也見不到這位熟悉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