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子民都涼涼

第三章 子民都涼涼

分區戰爭之前,格雷是一個藥師。

然而科學家都是很窮的。

在那個義務教育普及到了本科生的時代,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科學家。

他們成為了最廉價的勞動力。精密高端的各種實驗儀器只佔得一小方桌子,他們就守在那一小方實驗台前夜以繼日地忙碌着,倒像是歷史書上幾個世紀前生產線上的工人。

科學家,不過是科研這台大機器上的一個齒輪,一顆螺絲釘,一枚鐵做的月亮。

實驗室就像是科學家的籠子,但對格雷來說不是。他是真的熱愛這份事業。

儘管他也唾棄流水線對人格的踐踏,唾棄形式主義對科研事業的擴張,唾棄那些潛規則對勤懇卻失意之人的嘲諷。

但他真的熱愛它。像流水線上的工人本不會去熱愛手中的螺絲刀一樣,荒誕地熱愛着它。

不為別的,就為了新藥品從實驗台上誕生的那一瞬間,就那麼簡單。

哪怕它之後要面對的是被淘汰,或是被剽竊,還是因為具有某些違禁藥效被銷毀。

不為功成名就流芳百世,熱愛它只因為他創造了一樣世上沒有的東西,那種感覺,像神一樣。

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快樂的事了。

然而科研的方向有很多,選擇成為一個藥師,還有別的原因。

那是格雷小時候的事了。

在他還是孩子王的時候,那時他甚至還擁有他的子民:

愛爬樹的老二、愛打架的老三、愛看書的老四。加上長着太陽印記的孩子王老大——也就是格雷。

四個孩子,就這樣組成了屬於自己的王國。繁榮,強盛,擁有一切智慧力量和信仰。讓人能夠死心塌地地堅信它可以千秋萬代,生生不息。

然而事與願違。

老二廢了一條腿。當他慘叫着從樹上墜落在地時,格雷看着他折斷的腓骨刺穿了小腿的皮膚。

老三打傷了一個男孩。她戳了他的眼睛,踢了他的襠部,最後掰斷了他的一根手指。

獨自拉扯老三長大的奶奶為了賠償搭進了所有的養老錢,一年後死於肺癌——明明能夠順利治好的,但她們付不起醫療費。

掉書袋的老四因為一次勸架挨了一刀子。原本瘦小的身體變得更加虛弱不堪。

而格雷長大了。大家都讀了書,都知道了太陽印記不過是一個謊言。

他從孩子王變成了醜八怪,唯一的驕傲成為了最大的恥辱。

就這樣,怪物老大、瘸腿老二、孤兒老三、病號老四。

他的王國城門破敗、瘠牛羸豚。

挨欺負是少不了的。尤其老二不再受到樹的庇護、老三不再敢於握起拳頭,老四不再呼籲和平仁善,而格雷也不再擁有唬人噱頭。

王國內憂外患。但好在他們擁有彼此,永遠抱團取暖。

甚至滿懷希望。

成為藥師的夢想,是老三提出來的。

當老四再一次病倒在床時,他們在床前圍作一圈。

“將來我一定要成為一個藥師。”老三信誓旦旦地說道。

“治好老大的臉,治好老二的腿,治好老四的病。最好是能讓奶奶起死回生。”

她說著,摸了摸胸前裝了骨灰的吊墜。

於是他們異口同聲。

“我也要!”老二咬着牙。

“我也要。”格雷忍着淚。

“我也要……”老四虛弱地抬起了眼皮。

再後來,老三被一對好心夫婦收養了。

老四爭取到一筆補貼,去了外地治病。

儘管他們也說過無數次永遠不要分開這樣的承諾,但承諾在很多時候只能是一個願望,只能證明在說出口的那一刻,人們對彼此的信念足以讓他們許下了那些願望罷了。

格雷不想他們走。

但當他們眼淚汪汪地找他告別時,他還是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告訴他們老大很開心。

他知道他們要去更好的地方。

但他並不真正為他們開心。

嫉妒與不平塞滿了這個小男孩幼稚且狹隘的心胸。而這種不光彩的憤懣更是讓他不知所措。

於是格雷暗自為他們加上了背叛者的罪名。是他們先拋棄了他,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為自己的不滿開脫。

換上了受害者的身份之後,格雷一切的難受都變得理所當然了。

就是啊,憑什麼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擺脫苦難,說走就走,而他卻只能留在原地,帶着那個醜陋的印記,在他們擁抱新生活的時候繼續着他周而復始毫無希望不停失去一切的時光。

太不公平了。憑什麼啊。

於是他就這樣沉湎在受害者的角色之中。它讓他感到心安。

他的嫉妒、他的怨恨、他的小肚雞腸,都可以在這樣的一個身份之下得到開脫。

它是格雷堅實的蛋殼。而當他試圖和老二分享這個蛋殼時,老二卻毫不領情地磕破了它。

“啊?老大,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他們離開也是迫不得已的啊。不然他們會過的很辛苦的。”

“你想想老三被別人欺負成什麼樣了,時時刻刻都覺得有人要害她,睡前都不敢輕易合眼。”

“還有老四,三天兩頭地住院,都10歲了,那麼矮,那麼瘦,兩條手臂全是針孔,有時候和我們一起去玩都扎着留置針。”

“我們又沒有辦法保護他們沒辦法不讓他們受苦,現在有辦法了,老大你應該覺得開心啊。”

“怎麼能說是背叛呢……如果哪天我的腿可以被治好,你也會覺得我背叛了你嗎……”

“如果換做是你的胎記可以被治好,我們只會覺得很開心。”

老二就這樣,一字一句,一字一句地敲着格雷的蛋殼。

他或許是想讓光照進來。格雷知道的。但他不該這樣。他明知道蛋殼之中是腐爛骯髒的污水,他不該那樣把蛋殼敲碎讓它們光天化日地湧出來。

格雷沒有辦法面對,沒有辦法面對。於是當老二提到他臉上醜陋的胎記時,他就像終於抓住了什麼把柄一樣,朝老二臉上揍了一拳。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打過無數次架。老二打不過格雷,每當快要輸時,他就會像一隻逃竄的猴一樣爬上一棵樹。

那一拳格雷打得並不重,但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等着老二下樹,再和他勾肩搭背地回家了。

老二爬不了樹了。

他們再也不能是朋友了。

那天老二拄着拐杖離開之後,下了很大的雨。

格雷獃獃地坐在空地上,大雨淋得他喘不過氣睜不開眼睛,直到母親撐着傘將他摟進了懷裏。

“媽媽。”格雷的頭埋在母親胸前,“為什麼你要把我生得那麼丑?”

他頂着一張悲慘的臉,過着不如意的生活,他失去了所有的好朋友。可他是受害者啊,錯一定不在他。是誰都好,是最疼愛他的媽媽也好,但那一定不能是他。

於是他殘忍地宣告了母親的罪。

大雨瓢潑之中,格雷感覺到母親的呼吸停滯了幾秒。

“傻孩子。”她顫慄着呼出一口氣,“你哪裏丑了。”

格雷終於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出了聲。

哭他受到的欺負,哭他離去的朋友,哭他對朋友的狹隘對母親的殘忍。他發現他一點都不喜歡他自己他真的痛恨他自己。

這時,一隻軟軟的小手從身後搭上了格雷的肩膀。

是老二。他帶着兩把蔚藍色的傘,一把撐在拐杖上,一把遞向格雷。

“走了,回家了。”老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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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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