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城霜(3)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城霜(3)

武宣十年,寒葉城落了一場早雪。

王宮院牆厚重,遮擋了冷氣,似乎想要把一點餘溫圈攔在深宮裏。

但是再高的宮牆,也攔不住刮在人心底的寒風。

一座冷清的宮殿中,婦人坐在陰影里喃喃自語:

“她們都瞎說,一群不長眼的東西,大王明明愛的是我……”

過去一會兒,婦人突然又激動起來。

“啊!那個賤蹄子,她一定又在攛掇大王廢后了,那個下賤的女人!”

“怎麼辦,怎麼辦,她們說的是真的,大王要廢了本宮——”

從這些神經兮兮的言語中,隱約透露出婦人顯赫的身份。

“娘。”

這時,被婦人抱在懷裏的小女孩,抬起頭對她說:“父王沒想要廢后的。”

女孩聲音平平,彷彿類似的話她已經說過無數遍。

婦人突然冷靜下來,怔怔地看着女孩一會兒。

最後才說:“你要是個男兒就好了。”

寒葉的雪,落得飄飄洒洒。

安撫母后睡下以後,小女孩默默走出屋門。

她撐起傘,侍衛們便知道,霜公主這是要出宮了。

畢竟只是九月,寒氣也輕,正是看雪的好時候。

侍衛們跟着十歲年紀的百城霜出了宮門,走到城裏風景最好的秋風湖邊。

舉目望去,湖邊屋瓦與湖心亭都白了頭,湖上影子,長堤一痕,小舟一芥,舟中人二三,清寒,壯曠。

百城霜讓侍衛們留在湖岸,自己走向了湖心亭里去。侍衛們知道,公主性喜清靜,也就依言在河邊獃著了。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百城霜其實願意和別人一起看風景的,只是軍人氣質肅殺,她怕會破了風景里的寧和氣。而普通百姓,見到公主就會遠遠避開,所以到最後,她總是一個人。

無論如何,她喜歡出宮看風景,看這座城,這是她唯一喜歡的事。

年幼的公主走到湖心亭的護欄邊,她比亭子裏的石桌子也高不了多少的嬌小身軀,亭亭玉立在水波前面,已經能看得出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了。

不僅身段纖細,皮膚皙白,她還有一雙不符合年齡的眼睛,澈凈明通,透出早慧和清冷的氣質,一如那些描繪佳人的名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注一)。

閱人經驗豐富的人會說,擁有這樣眼睛的孩子,長大以後,必定孤僻寡情。

百城霜迎着滿湖的落雪,眺望城色,目光追着雪點落在枯枝上,像是剛綻開的寒梅;

追着街道上稀少的、穿着厚重而陳舊衣着、行色匆匆的人,直到消隱;

追着雪點落在湖面上,融化在水裏,追着那一霎間的孤寂和哀涼,彷彿自己也孤自飄進河裏,融入水中……

“玉墮冰柯,沾衣生濕。(注二)公主雪天出門,可要當心玉體受寒吶。”

一句問候突兀傳來,近在身畔,百城霜卻只是微微一怔,並不驚嚇。因為能夠讓侍衛們放進這亭子裏來,還願意陪自己看風景的人,在城裏並不多,只有一個銀甲黑劍的將軍。

廉洪野。

“風回雪舞,撲馬嘶寒。將軍久在軍旅,風餐露宿,大概不喜歡下雪吧?”百城霜回頭答說。

廉洪野聞言一笑,撫掌道:“呵!記得當初,剛從軍的時候,我和聞天兩個人去執行軍務,路上遇到大雪,困在了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餓了一天的肚子,才看到一個草棚。草棚主人施捨我們挂面,把我和那小子高興壞了。

可是,煮麵沒水啊,主人就拿着鍋,去舀外邊的積雪,用那涼咚咚的雪水下面。那個滋味……唉,雖說飢者易為食,也實在……不堪回想。從那以後,本將每看着下雪,就有些別樣的情緒湧上心頭,實在是……不可想,不可說。”

廉洪野說著,笑着搖起了頭,百城霜也跟着笑起來,道:“將軍、為國吃雪,實在是……實在是……對我雎國忠心可鑒……”

即使是冰雪似的人,小姑娘終究是容易逗笑的。

廉洪野又說道:“雖說如此,只是看看雪景倒也不差。畫樓里雷打不動地掛着幾幅畫雪名卷,《雪霽策蹇尋梅》《秋風道中玩雪》《山窗聽雪敲竹》《雪夜煨芋談禪》《雪后畫樓觀晚炊》種種,昔日興起,本將曾經一一依畫賞景,附庸風雅,走山烹茶,也得幾分自在……”

百城霜聽着,神色漸漸沉下來,突然上前一步,將自己的手爐,放到廉洪野手上,說道:“將軍,你的話,太冷了。”

廉洪野一怔,接過手爐,搖頭一笑,不再說話。

聽廉洪野說起按畫賞景的經歷,百城霜便知道,以廉將軍的性子,會做出這樣的閑事,一定是因為旁邊陪着女人。

可百城霜也聽說過,廉洪野和他的女人,最後是走向了何種結局。因此聽起這些追思的話,便擔心起來,怕這個男人回憶太多,最後難免失落。

廉洪野心裏有些驚異於百城霜的敏感心思了。他也愛在城裏看風景,所以和霜公主曾經遇到過幾回,白雪知音,每每相談甚歡,心裏着實欣賞這個小小年紀就透着孤潔稟性的公主。

可他沒想到不善言談的小公主還如此善解人意。她說的沒錯,只是閑談,說完果然也會覺得寂寞。

難怪她會被選中。

“將軍,果然還是討厭雪吧。”

百城霜仰頭望見廉洪野目光蕭然,輕聲道。

重新面向湖泊,百城霜問道;“將軍又該出征了吧?”

“回公主,明日離城。”

果然呢,百城霜想,這個男人每次出現,都是在離開的時候,

就像想要最後再看一眼一樣。

即使聽說蠻族已經三年不敢犯邊了,他也嚴陣以待得好像是從來沒有下過戰場。

這就是“將軍”嗎?

“母后病得更重了,她還是很擔心。”百城霜說。

聽百城霜突然說到宮中事,廉洪野顯得並不驚訝,自然答道:“國主現在沒有廢后的想法。”

似乎想到了什麼,廉洪野頓了頓,又說:“南面,琅琊王已經開始向南遷都了,上官家的老人基本上都會跟着走,明年的雷州會,琅琊只會派一位公子作使者來參加。”

百城霜面向雪湖,一動不動。

上官,是雎國王后的姓氏。

沉默良久后,百城霜說:“我還是——會聽到它的聲音。”

“大概是在地下憋得太久了吧?年紀老了,就喜歡向小孩子嘮叨。公主不必太當回事兒。”

“將軍,是怎麼想的呢?”

“臣聽說,握住它的人,不僅是握住了一把武器,還是握住了一種命運,一種殺伐終身的命運。

打仗可不是件好事兒,公主千金之身,將來嫁個好郎君,定可以幸福安穩,福壽康寧。不比那些鄉野粗人,除了以力搏命,便沒有出路,因此對這種東西趨之若鶩。公主大不必如此。

從歷史來看,它從來都是挑選稟性孤直的人,將來培心養性,人就會變得更加冷傲離群,此種性情,縱是強絕一世,最後命運也多孤涼。實在不是良選。

而且,臣還聽說,它給未來的主人設置了考驗,冰天雪窖,危險的很,若是貿然嘗試,甚至有喪命的危險。”

“多謝將軍良言。”

白雲蔽空,雪依舊無聲地揮灑。

百城霜向亭外伸出手去,一粒雪落在她指間,敲散。

“父王說,我就像白雪一樣呢。”

兩人無言地繼續賞看雪景,從午後,站到日暮。

天上落雪紛紛,人間炊煙四起。

廉洪野轉過身去,已經是該回軍營的時候了。

“公主,臣並不討厭雪的。”廉洪野突然說道:“雖然風雪煞喉腸,但農人卻盼着一場大雪,瑞兆豐年。百姓的希冀,也正是我等邊關將士,真正職責所在。”

中年將領音色低沉,唱起民間流傳的古老歌謠:

“上天同雲,雨雪氛氛,既優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穀。(注三)”

唱着歌,大步向亭外走去。

年幼的公主轉過身來,目光閃爍,向著男人的背影,欠身行禮道:

“祝願將軍,此去旗開得勝,武運昌隆!”

——

武宣十二年,雎國王宮

王後宮中,上演着日復一日的戲碼。

“那些人都該死!那些賤婢,那些奴才,他們都在小瞧本宮——”

“啊啊啊,可是大王要廢了本宮,本宮要殺不了他們了,本宮要殺不完他們了——”

百城霜依舊被女人抱在懷裏,默默地聽着母親的怨訴。

直到女人說得口乾舌燥、筋疲力盡以後,她一如往常地抬起頭:

“娘,父王不會廢后的。”

無論母親信或不信,終究是安穩下來。等她睡了以後,百城霜自己走出宮城。

沒有被發現,因為準備過很久,喬裝得也很好。

走出王宮,又走出了寒葉城。

在寒葉城郊,有歷代先王的墳冢。

看守說不上用心,依賴只有王族知道的暗道,她成功潛下了王冢里去。

舉着火摺子,墓道長長,溫度漸冷。

她在黑暗中聽着自己心臟的搏動,這是只有她能聽到的呼喚,從她第一次來到這裏祭祖時起,這個聲音就一直想要為她引路。

現在,她來了。

她按照心中的指引,推開暗門,門后露出一間特別的墓室,撲面而來的寒氣,立刻將她手中的火摺子撲滅。

但墓室裏面,有高明法術點起的火焰,將墓室完全照亮。

百城霜因此看清了房間裏的全貌:無論牆壁,還是地面,都結着三寸厚的堅冰,在瑩白的火焰照耀下,滿屋生光。而房間最深處,豎著一桿長槍,凍在一塊巨冰里,只留一截槍尾在冰外面。

這間獨特的墓室,正是雎國王族世代傳承的秘密,封印着寒魄槍的所在。

神器能夠自己尋找合適的主人,百城一族為了阻止外人接觸神器,便想出了把它封藏在地下王冢的法子。

百城霜走進去,一落腳,腳底就結了堅冰。

她穩住身,用力把腳拔出來,第二步,腳底的寒氣更加刺骨。

廉洪野說的是真的,寒魄槍給它未來的主人設置了考驗。

百城霜走出五步后,沒受住鑽心的冷,凍倒在地上,一下子半身都結起冰塊,半邊臉貼在地上,硬起身的話好像臉皮都會被撕下來。

來的太早了,她知道。

可是,這次,母后說的是對的。

父王真打算廢后了。

百城霜用力站起來,身上留下了半邊凍傷。

再邁一步,寒氣滲進嗓子裏,耳朵好像碰一碰就會掉下來。

可是槍還遠。

受這種苦,她該怪誰呢?

誰都怪不了,她知道。母后的癔症越來越重了,甚至到了公開場合,都出現了犯病的徵兆;

少妃韶英的兒子百城焱正在軍中穩步升職,權利越來越大,母憑子貴,讓父王也動了立后的心思;

而最重要的,是母親背後的上官家,乃至琅琊國這幾年將發展重心南移,對雎國的影響力變得越來越微弱了。

所以,她不該怪父王的,怪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后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一旦被廢后,一定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一定會加重病情,再也活不下去的。

她在人間再也沒有第二個媽媽了。

百城霜前進幾步,又凍得跪倒下去,雙手雖然及時撐住了地面,但手上立刻結了冰。冰塊欺身直上,很快到了肚腹間。她凍得有些發困,睏倦中甚至暖和了一些。

如果就這麼默默無聞地死在地下,誰都不發現,母親死在宮中,母女黃泉相會,也算是一種結局了。

她這麼想着,把手拔起來,雙手都撕下一層皮。

抬起頭,寒魄槍柄很近了,又好像很遠。

她張開鮮血淋漓的手掌,握住了槍柄。

用力拔出。

百年堅冰,對抗着她的努力。

地下響起長喝,可無人聽聞。

第二天,看守王墓的軍士們在路邊看到了傷痕纍纍的公主,還有時隔數十年,寒魄槍重新亮起的槍光。

——

注一:詩句出自唐·杜甫《佳人》。

注二:“玉墮冰柯,沾衣生濕”:與下文“風回雪舞,撲馬嘶寒”兩句,均出自明·高濂《四時幽賞錄》。

注三:語出《詩經·信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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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妖葉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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