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幕-太陽下墜之時
“我要復讀。”這是今天上午查完成績后黎湛說的第一句話,長久沉默后的第一句話,語氣很平淡,如話家常,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黎湛喝的醉醺醺的父親嗓門大的驚人,濃烈的酒氣和細碎的唾沫向黎湛迅猛地撲來,“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去讀一個二本,回來找你二叔,進你二叔廠里。你遊戲打的還少嗎?還想復讀?我沒有錢供你!”
黎湛看着面前幾乎要醉倒的父親,拳頭已經握的泛白,死死咬着的嘴唇滲出了點點血絲。黎湛記不清這是父親第幾次醉酒了,彷彿他的生活除了醉酒就是酒後的酣眠。酒精一天天地刺激他的神經,他變得易怒、暴躁、不耐煩,喝醉後會破口大罵,罵單位,罵領導,罵世道不公,罵至情深處,便瘋狂地砸啤酒瓶,碎裂的玻璃渣鋪了滿地,黎湛只能在父親睡着后,小心翼翼地打掃乾淨。
因為經常醉酒,父親被單位辭退,最後只好在附近小區當個保安,每天無所事事,又是瘋狂的酗酒。
這個家已經滿目瘡痍了,它破敗不堪,冰冷而沒有溫情。老師和同學們總喜歡用一串長長的排比句來描述家,“家,是溫馨的港灣,是我們這些揚帆出海的小船最好的歸宿;家,是一把大大的傘,有風有雨為我遮為我擋;家:也是一首亘古不變的歌謠,是印在我心中最美的音符。”寫的很華麗,老師總是誇讚說有文采。可對黎湛來說,家也就僅僅是個家,是個讓他不至於流落街頭的地方。
慘白的日光刺的他有些睜不開眼,那尖嘯的風,狂舞的葉,一瞬間,洶湧而來。
印象中也是有一段溫馨的時光吧,可是記憶太過陳舊與美好,美好到黎湛常常懷疑那段時光的真實性。在那段時光里,母親溫柔勤勞,在繁忙的工作之餘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會給他們父子倆準備溫馨的飯菜,送黎湛上小學,帶他去遊樂園玩。父親努力刻苦,在單位認真工作,頗得領導喜愛,下班之後總是會關心黎湛的生活,關心黎湛的感受為這個家撐起厚厚的堡壘。
是夢嗎?是臆想嗎?還是真實存在過的?如果是真實的,又是什麼東西讓這一切分崩離析了,黎湛頭疼欲裂,彷彿有一段刻骨的回憶要衝破牢籠,在他的腦海中炸裂。
他無助地想要低頭蹲下,可他知道他不能,他還是直直地站起身來,“我要復讀,”黎湛重複着剛才的話,“錢的事我自己想辦法。”
有些事情你一旦低頭蹲下,便只能被動地越蹲越低,低至塵埃,低至微末,從此再無回頭挽留的餘地。
說完他就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卧室,絲毫沒有理會身後氣急敗壞的父親。
黎湛在卧室里呆了將近一天,沒有吃喝,沒有娛樂,就是獃獃地坐着,什麼也不幹。
夜幕降臨,深邃的黑暗如潮水般將整座城市淹沒。這座小城沒有繁華的夜生活,沒有絢麗的霓虹燈光,人們都已經早早回家,享受着夜晚時光。街邊昏黃的路燈排成兩排,各自攜着微弱的燈光,向遠方的黑暗延伸,又彷彿會在那片黑暗相交。
“來一把王者?我晉級賽。”手機屏幕亮起,彈出一條消息通知,亮起的白光在漆黑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矚目。發送人是黎湛的遊戲好友,經常和他一起上分。
“不來了,有點事。”草草回復完,黎湛正想將手機關機,手機又彈出了一條新消息,是特別關心的提示音。
“考得怎麼樣啊?黎總——”後面跟着一個大大的笑臉。
發消息的人是個女孩,叫周挽,是黎湛隔壁班的同學也是他三年的暗戀對象。
“emmm,還行吧,你呢?”黎湛裝作雲淡風輕的模樣,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快,“咚咚—咚咚—”,他幾乎是顫抖地打出了這行字。
“嗯,我也還行,應該能上一個985啦,嘻嘻。”後面又跟着一個煙花綻放的表情包。
“對了,黎總記得來我的升學宴啊,還有,到時候你的升學宴可別忘了我啊,哈哈哈哈哈。”說完對面的頭像便暗了下去。
看着屏幕上那個黯淡下去的羊駝頭像,黎湛扯着苦笑,他不難過,一點都不難過,他很想笑,甚至想爆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笑自己的無能,笑自己的沒用,他頭一次覺得原來自己這麼好笑。
黎湛和周挽其實並不是很熟,甚至只能勉強算是朋友關係。因為學業繁忙,可能好幾天都見不到面,可每一次見面,黎湛總會使出渾身解數,吸引她的注意,逗她開心,他拚命地看脫口秀,看喜劇,看喜劇書,只不過是為了在他拋出一大堆段子后能換來她的一陣清脆笑聲。
值得嗎?那個如花般的女孩笑了,那就值得啊!是啊,只要那個女孩笑了,一切苦難都將像冰塊見了正午的烈陽,呲呲地化成一灘再溫柔不過的水。
黎湛無數次地幻想過他們會有怎樣的未來,幻想是那麼的熱烈,充滿了迷幻的粉紅色,現實的引力卻將他重重拉下,跌的粉身碎骨。
你是天之驕女啊,你優異,你閃光,所有人都圍着你轉,你可以像鄰家小妹般溫柔可人,也可以像女王一般目光如刀,高不可及。你就是一個百變魔女,一切事情在你面前都遊刃有餘。
而我是什麼?我只是一個孤獨的死小孩,我自卑,我怯懦,我迷茫,我連上台發言都要鼓起半天的勇氣,你卻可以自如地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當我陷在一隅之地都無法自拔的時候,你卻可以跨越太平洋去欣賞異國風情。
她大概給很多人報喜了吧,可能我就是她興奮之餘想起的那最後一個,是,是選項E,是第五排的第六個人,是西裝的備用扣,是被雨淋濕的流浪狗。黎湛悲哀地想着。
他將手機關機,唯一的亮光失去了,整個房間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做完一切,黎湛就這樣平躺在床上,雙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即使他已經看不清任何事物。
緊緊拉上的窗帘和反鎖的房門營造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儘管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虛假和脆弱,但黎湛仍願意信任這種感覺。
不信任又能怎麼樣呢?他沒有勇氣拉開那厚厚的窗帘,打開緊鎖的房門,去直面光天化日的現實。
你懦弱,你沒用。你連直面的勇氣都沒有,只會縮在自己陰暗的小角落裏,自怨自艾,多像個廢物,不是嗎?
6月24日,一個本該稀鬆平常的日子,卻被賦予了極端重要的意義:高考出分日。
一天,甚至只有一個上午,一個小時,一個瞬間,便足以宣告無數人命運的歸途。
久戀的情侶會因為兩分之差,隔着幾百公里,隔着中間那麼洶湧的人群;曾經的優生會跌落神壇,狠狠地濺了一身泥濘;以往的差生會爬上山峰,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接受他人的艷羨;以前並肩作戰的夥伴們會各奔天涯,或許有的人就已經是最後一面。
以為愛的有多深,還不是敵不過山海阻隔;以為經歷的有多深刻,還不是淺薄如紙。
毒蛇般的孤獨感死死纏着黎湛的脖子,窒息感不斷傳來,愈來愈深,他卻毫無辦法,他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也不會有人刻意停下來去聽他的傾訴,他們只會覺得這是浪費時間。
孤獨和悲傷就融合在他的血液中,隨着血液循環一遍遍地沖刷着他,吞沒着他。
此刻,至深的黑暗彷彿是最好的安慰,讓他的情緒可以盡情宣洩而不用忌諱別人投來的或憐憫或譏笑的目光。
黎湛突然想起高三伊始的一個夜晚,他佇立在廣闊無人的操場上,晚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夜空中只有幾顆星星,卻無比閃耀。遠處強烈的車燈照來,他伸手擋在眼前,渾身光影交錯,明暗駁雜。
穆旦有一首詩叫《冥想》,其中有這樣一段詩句:但如今突然面對着墳墓,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了一片亘古的沙漠,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黎湛覺得這首詩特別適合現在的自己,寫的和我多像啊。他帶着悲哀的自負想道。
此刻,他雙手合十,環抱在胸前,在黑暗中虔誠地默禱。他清楚地知道,這一次醒來,以往的一切都會如蒲公英般消逝。
第二天黎湛醒的很早,拉開窗帘,烈烈朝暉布灑在林立的樓房上,金黃閃耀,城市還在沉睡,一切寂靜無聲,像極了末日的景象。
父親還在死死地沉睡,呼嚕聲打得震天響。狹小的客廳只擺放了一張破沙發和一個老舊的茶几,喝空的易拉罐和啤酒瓶堆的到處都是,因為滲水,牆皮已經長出厚厚的青苔,有些地方甚至大片剝落,露出裏面的磚石。
黎湛背着簡單的行李,拿着僅剩的一點錢,站在門前停頓了幾秒回頭看了看這座養育了他十幾年的小屋,隨後深吸一口氣,打開門向前大踏步走去。
就是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想起了《悟空傳》裏的一段對白。
“大聖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