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幕-游鴉之羽（二）
“三號桌，一碗香辣牛肉麵，不加香菜。”
“五號桌，兩份小碗牛肉粉絲湯。”
黎湛賣力喊着，身影匆匆穿梭在並不大的店鋪中，問清顧客的需求，還要兼顧着收錢和出餐，忙得不可開交。
老闆娘和王朝雨則在後廚迅速趕製一道道菜品，擀麵、燙麵、切菜、撒料、出餐，一氣呵成，雙手像舞動的精靈不曾停下，少有差錯。
老闆娘常常誇讚王朝雨心靈手巧，跟她學習幾天，牛肉麵的製作就會得七七八八了。手腳笨拙的黎湛表示實名羨慕。
后廚里的水霧裊裊升騰，面香和肉香隨水霧氤氳，再瀰漫到街道，吸引着一個個顧客的到來。
此時正是星期天下午，余東中學一周唯一的休息時間。黎湛戲稱余東中學的上帝和西方的上帝不一樣，西方的上帝花了六天創造世界，第七天休息。而余東中學的上帝花了六天半創造世界，第七天下午休息，晚上還要上夜班。
如此難得的休息，很多學生就會選擇出去逛逛，去湖邊散步，去超市購物，有的還迫不及待地衝到網吧，如果被巡查的老師抓住，就是一套喊家長加廣播檢討的經典連招。
無論如何，他們都選擇以某種方式卸下一個星期的重擔，清空大腦里繁雜的思緒，勞逸結合，為下一周繁重的學習積蓄能量。用同學們自己的話來講就是“續命”。
逛完之後，大部分學生都會選擇去外面的店鋪解決晚飯，正因如此，一條街上人頭攢動，叫賣聲、嬉笑聲、喇叭聲，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熙攘熱鬧，人間煙火氣滿滿。基本上每家店鋪都爆滿，店員忙得不可開交。
作為廣受好評的童氏牛肉麵館則更不必說，店內早已坐滿，即使黎湛在外面拉出了幾張桌椅，可麵館外面還是排起了長隊。
黎湛總是很難理解這些排長隊的人，他習慣避開人多的店鋪，獨愛人流稀少的商家，既節省了時間，又能享受商家精心製作的美食。一舉兩得，美滋滋。
可有次經歷卻十分尷尬。那時黎湛剛下晚自習，挑了一家基本沒人的燒烤店。老闆一看終於有客戶了，臉上立馬洋溢出幸福殷勤的笑容，和藹可親地問黎湛要吃點啥。黎湛摸了摸口袋裏的一塊硬幣，顫抖地伸出了一根手指，說給我一根一塊的烤腸。老闆一愣，隨後臉色瞬間黯淡，轉身做起了烤腸，整個過程一言不發。黎湛頓時感覺自己傷害了老闆脆弱的心靈。沒辦法，黎湛也很羨慕那些每天都可以到學校超市大買特買的同學，花錢眼都不眨一下，可黎湛沒錢吶，平時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人盡情消費。
很搞笑吧，很搞笑嗎？有些事情就是這麼奇怪，也許有天你可以在風中淡然提起，可那些傷痛帶給你的傷疤還在，在某個瞬間它們還會隱隱作痛。它們從未消失在你的生命中，只是你選擇了淡化或遺忘。
一直忙活到下午六點，店裏的客人才基本走完。而此時黎湛的嗓子已經幾近嘶啞，渾身大汗淋漓，站在電風扇下還拿着一塊破紙板呼呼扇風。王朝雨同樣累得說不出話，倚在牆邊活動筋骨，輕喘着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幾縷秀髮緊貼在額頭上。
“累壞了吧。”老闆娘笑着，遞來兩瓶冰可樂，“來，解解渴。”
“哎呦，太謝謝老闆娘了。”黎湛樂呵呵地接過可樂大口灌下，冰涼的可樂流過喉嚨，帶來強烈的灼燒感，一瞬間，淚水被刺激得湧上眼眶。
“嗝——”黎湛不大不小地打了個嗝，
感覺體內的熱意被驅散了不少。
王朝雨小口抿着可樂，微微皺眉。她其實很少喝可樂，她很討厭那種火辣辣的刺激感，同時覺得這種碳酸飲料對身體不好，所以很少喝。
“怎麼了，喝不習慣嗎？”老闆娘問，注意到了王朝雨的表情。
“誒，怪我怪我，沒想到現在還有小孩不喝可樂。”老闆娘一拍腦袋，給王朝雨換了一瓶果汁。
“謝謝阿姨。”王朝雨接過果汁，鼻子忽然有點發酸，淚霧縈繞在眼眶。在她印象中大概也就只有母親這麼在意她的感受，關心每一個細節了。
她堅忍地走了很多年的夜路，吃了很多年的苦，寒風襲襲，路途昏暗，一路上跌跌撞撞，她在心底築起了高牆，不讓眼淚決堤，也不允許別人靠近。可她沒想到會有一個叫黎湛的傻小子提着燈籠翻過高牆，來到她面前，為她照亮前方的夜路，老闆娘則像自己的母親一樣端着一碗熱粥讓她喝下，驅趕寒意。
“行了，你這孩子跟我客氣啥。”老闆娘溫暖地笑着，“今天人多，辛苦你們了，來，給你們加薪，一人八十！”
兩人幾番推託，還是拗不過老闆娘，只好收下這八十塊。還不賴，忙活半天拿了八十，對於黎湛和王朝雨這樣的窮學生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等一切忙完，已經六點一十多了，夕陽在街道盡頭慢慢沉下，燦爛的餘暉給兩側的樓房披上了最後一層輕紗，淡金色的晚霞在天邊延燒，像是女神的裙裾。路旁的樹木彷彿紛披着金色復瓣，又片片墜落街上行人匆匆，車笛時鳴，深吸一口氣，是獨屬於小城市的柔膩的、卻不惹人皺眉的空氣。
黎湛和王朝雨並肩站在街道邊，默默欣賞着夕陽美景，影子被拉得很長。
“走吧，上晚自習去了。”黎湛伸個懶腰，轉身就要走。
“我不想去。”王朝雨皺眉，輕拂耳邊垂下的髮絲。
“哎，抱怨也沒用，走吧，再不走可就遲到了。到時候又得被班主任訓了。”黎湛不以為意，覺得她只是單純的抱怨。
“我說的是真的，我真不想去。”王朝雨語氣認真，睜大雙眼盯着黎湛。
“哎呦我去，咱是高四，不是小學四年級，學業多繁重啊，你這還想着逃課！”黎湛有點訝異，他沒想到王朝雨會說出這樣的話。
“就一個晚自習，又沒事，跟班主任請個假不就行了，怎麼，你慫了？！”王朝雨挑眉，挑釁式地開口。
黎湛默然，當王朝雨用這種語氣說話時他就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他知道最近發生的這些事讓這個女孩心力交瘁，母親在雨夜被父親毆打、盡心儘力照顧住院的黎湛、學習廚藝在校外兼職、還要兼顧自身學業。這裏面的任何一項壓在其他女孩的肩上可能都難以承受，可她承受住了，咬牙承受住了，除了那一個下午，黎湛幾乎沒有見過她落淚，連抱怨也很少。她已經習慣把自己的內心蜷縮起來，什麼事都自己扛，就像黎湛一樣。
就連累了想找人散散心這種想法也不願直接說出來嗎？還要以這種激將的方式，掩飾自己的疲累與不安。是這樣的吧。黎湛忽然感覺自己被抽走了全身力氣，好像自己也是這樣的吧。
一個人做飯，被油滴濺到手臂，只能忍着疼痛撒上食鹽消毒；獨自上課，獨自下課，穿過那條黝黑的小巷，把萬家燈火甩在身後；總喜歡在夜裏順着生鏽的鐵梯爬上天台，看城市的燈光如潮水般湧來。
孤獨的小孩在天台遙望未來，等風吹來玫瑰色的幻想。
黎湛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看上去氣焰囂張，“哎呦，我會慫？！活了十幾年了，就沒慫過！不就請假嘛，來！”
黎湛當場給班主任發了一條請假短訊，謊稱急性闌尾炎，也不管他回沒回復。
“行啊，那我們就走吧。”王朝雨的眉眼舒展，像是原本緊縮的荷花綻放，耳鬢邊暈着微紅。
這座小城的休閑娛樂場所少得可憐，唯一能叫得出名號的也就一個風琴湖了。風琴湖由當地政府斥資數億打造，包括湖區和周邊的一個遊樂園，遊樂園中還有一座摩天輪，當地人拍照的背景往往就是這座摩天輪，彷彿這個摩天輪就是當地的象徵。
此時日輪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黑夜如幕布將整座城市覆蓋，華燈初上，這座小城短暫的夜生活開始了。
人群熙攘，路邊的小販用力吆喝，陣陣燒烤香飄蕩在空中；街邊賣唱的小哥深情演唱，周邊圍着一大波人欣賞；快門咔嚓的聲音綿延不絕，小孩吵鬧着要買氣球。
黎湛和王朝雨正走在蜿蜒曲折的木橋上，踏在木板上的聲音清脆悅耳。湖面微漾，倒映出城市璀璨的夜景。迎面有風吹來，忽冷忽熱，還夾雜着對岸的喧鬧。遠處的摩天輪緩慢旋轉着，燈光變幻，切換出一幅幅圖像，在夜空裏顯得格外矚目。
晚風吹揚起王朝雨的長發，黎湛再次聞到了那股獨特的柚子香味，甜甜的，又好像帶點酸味。
黎湛忽然希望此刻晚風轉向，讓那些柔順的髮絲撫摸自己的臉龐。
“這景真不錯啊！”黎湛輕咳幾聲，開口打破沉默。
“是啊，挺美的。”身邊的女孩輕聲回應，腳步輕盈得像是踮起腳尖走路。
又是一陣沉默。
黎湛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他很想控制住這個笑容，可肌肉還是倔強地向上揚起，他想自己現在一定笑得很難看。
夢幻的燈光打在女孩的側臉上，精緻動人，黎湛向旁邊瞥了一眼，便做賊般迅速收回目光。
對岸有小孩在丟石子，咚咚地沉入湖底。
“我們去坐摩天輪吧！”身邊的女孩突然轉過身來，眼眸燦燦發亮。
“好哇，我還沒做過摩天輪呢！”黎湛望着天邊的摩天輪，露出一抹嚮往的神色。他小時候遊樂園都沒怎麼去過，更別提做摩天輪了，還是和這麼漂亮的女孩。
前往摩天輪的路有些長，兩人慢慢走着，時不時輕聲交談兩句。
摩天輪的門票一人八十，好吧，今天剛賺的錢就吐出去了。
付完錢，兩人登上摩天輪，摩天輪內的空間有些狹小，恰好夠兩個人坐。
黎湛沒想到摩天輪內還有音響，放的是《起風了》。
摩天輪開始慢慢轉動，不斷向上攀升，像是要去天邊摘星星。
過了一會，座艙已經升至最高點，黎湛屏住呼吸向下看去，城市璀璨的燈光如海潮般洶湧而來，道路上成千上萬的車燈連成一條光河，有時緩慢，有時急湍。黑壓壓的天空彷彿就籠罩在座艙上方，有星辰閃爍，近得像是觸手可及。
“我曾難自拔於世界之大，也沉溺於其中夢話，不得真假不做掙扎不懼笑話，我曾將青春翻湧成她，也曾指尖彈出盛夏，心之所動且就隨緣去吧。”
裊裊的歌聲在座艙回蕩，面前的女孩美得像畫。
“好美啊！”王朝雨看着底下的美景出神。
黎湛以前覺得古代的那些君王愛江山更愛美人，簡直是個大傻子。可現在他忽然就明白什麼叫愛江山更愛美人了，所謂飲馬翰海，封狼居胥，也抵不過美人的剎那回眸。
黎湛此時很想烽火戲諸侯，博褒姒一笑，可惜他不是周幽王，王朝雨也不是他的褒姒。
“砰——”遠處煙花乍響，一個個光球尖嘯着劃破長空，在天際爆開，漫天焰火璀璨，美得像是一幅不切實際的畫。
黎湛忽然想幼稚地讓時間靜止，永遠銘記這一刻，銘記面前這個女孩的每一根髮絲，每一絲神態。
是啊，太陽依舊下墜，寒風依舊襲吹，這個世界沒了你還是照樣運轉，可悲傷盡散，你忽然不捨得這個世界了，只是因為有那樣一個女孩和你並肩站着，晚風吹起她的長發，柚子味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你也許握不住她的手，不敢撫摸她的長發，但你枯燥的生活還是被賦予了斑斕的色彩，你從未如此害怕過死亡，因為唯有死亡才能把你從那個女孩身邊拉開。
燦爛的煙火在天空炸開，摩天輪緩緩轉動，少年和少女沉默着，命運的絲線交織，達摩克斯之劍高懸，夜空下，虔誠的信徒聽着天樂默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