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繼為太史 初作史記 (三)
司馬談這才回復了些意識,真是兒子回來了。蒼白乾枯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勉強從床上坐起來。司馬遷趕快拿起墊褥,緊緊扶着老父的身子。老人用微弱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問:“你,你是怎樣來到洛陽的?”
“爹,出使西南事畢之後,便從昆明北上,到巴符關順江而下,自江陵直奔宛城,本來想回長安,後來聽說主上東行封禪,才急急忙忙趕到洛陽,所幸洛水邊遇見蘇武,才知道您病在這裏。”
老人沒有再問,只是借窗外的陽光,仔細打量出使歸來的兒子,從兒子臉上看出深深的抬頭紋,舉止厚重,眼光比前老練,面色黑黝黝的,看來此次出使,是場艱苦的磨練。老太史雖信奉道家學說,對儒家修身齊家之道,也很讚賞,特別是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套說法,更認為是至理名言。他希望兒子成為擔當大任的人,這大任並非王侯將相,亦非高官顯爵,而是繼承發揚史家事業。他不想提及自己的病,稍微停了一下,又吃力地問:“離家許久,你娘與你媳婦,無時不在惦記,聽說西南山區有瘴氣,擔心你患病。我呢,老想着你對西南夷的安撫之任,後來任少卿從成都帶信回來,說你在邛都辦得順利,我才放了心。至於你去筰都、昆明就不清楚了,那裏究竟辦理得如何?”
司馬遷本不想同老父多談,無奈問到,也不能不回答,他輕輕扶了老人一把,讓他躺下,把枕頭墊得高高的,然後說:“托主上洪福,朝廷的威德,諸事辦理尚稱順利。邛都、筰都諸君長,自請歸漢,附為郡縣。至於昆明雖然有一、二豪酋,妄圖挑起事端,經導以大義,喻以利害,沒有勞師糜餉,總算平息了。”
“王然於還在滇南嗎?”老人還未忘記出征在外的老友。
“在滇南。他統帥大軍、坐鎮滇池。我在昆明便住在漢營里,同他中軍帳議過事。離昆明之日,他再三囑託我向父親致意。他要解甲歸農了,回長安后,在曲江建幾間精舍,養花觀魚,還要同您促膝對弈,蒲團上講道德經呢。”
老人的臉上露出幾分難得的笑容,笑得這樣凄然。老太史能感覺到自己是不治之症,再沒有同老友對弈的時候了。他望了望窗外發出嫩芽的楊柳,咳了兩聲,傭人從樓下端了碗湯藥進房,司馬談勉強喝了兩口,便放在一邊。葯,對他已經是多餘的了。
司馬遷日日夜夜守候在老父身旁,他想一旦病勢好轉,便親自護送老父到泰山,或許能參加封禪大典。
司馬談因病沒能隨行參加封禪盛典,本已氣悶,因此病上加了重心病,病勢一天重似一天,兩日來連稀飯都不能下咽了。唯一讓司馬談欣慰的是兒子在身邊,自己的知識、史家的經驗有所寄託,似一支光芒燦爛的文化火炬,終能由自己親手交到兒子手裏,對這個病危的老人而言,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兩天來司馬談開始處於半昏沉的狀態。晨起服過一劑湯藥,喘氣緩和了一些,精神也清醒了一些。太陽剛剛透過窗戶,閭巷傳來車馬之聲和兒童的玩笑聲,強烈的生氣使老人身心一爽,多了些許精神,連他自己也能料到,只不過是西墜的殘陽,一線回光。司馬遷輕輕走進屋內,端了碗熱騰騰的粥到父親床前,望見老父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而且目光灼灼,於是忙問:“爹,今天看來病勢有好轉,昨天夜裏咳嗽也不是那麼厲害了。”老太史苦笑了一下:“子長,把碗放下吧。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看來也就是這麼一兩天了。你不用難過,自古以來人總有一死,你把我的遺體安放洛陽,就快回山東復命,或許還有機會看到封禪大典,等以後再將我的棺木遷往長安埋葬,就在曲江兩岸找個安靜的地方。我生逢盛世,無所遺憾,只是那最大的心愿、畢生的理想還沒完成……”老太史說道這裏,眼淚一滴滴地流了下來,他在司馬遷的支持下慢慢掙扎坐起來,緊緊拉住兒子的手,氣喘喘地又說:“孔子死後,四百多年,累世累代,連年不斷地兼并戰爭,諸侯們攻城奪野,百姓暴骨荒郊,秦始皇又焚書坑儒,中原文化備受摧殘,史學幾經中斷,後來陳王起於草野,高祖起自布藝,而一統天下,其間有多少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沒有記載下來,沒能盡到太史的責任,未能完成史書的編寫,中斷了歷史,是史家一生最大的遺恨。我家遠在周朝即任史官,除先祖司馬錯為秦將之外,幾乎世世都身居蘭台。我死之後,望你接過史家這支筆,繼往開來,完成父親的未竟之志,使中原文化世世代代永遠流傳下去。”
司馬遷俯身在父親膝下,痛哭失聲道:“爹,我永遠記住你的教誨,一定要完成你的未竟之志!整理歷史舊聞,使其無遺,像你一樣,做一個真正的史家,不負君國,不負先人,不負民之所望。兒子將以此為終身之業!父親安心修養,兒子還需父親時刻提點……”
司馬談輕輕咳了兩聲,他回想起兒子從少年就勤學苦讀,二十而漫遊全國,後任郎中,隨駕出入宮廷。出使了巴蜀,不僅博學廣知,而且才能出眾,他沒有白費自己的苦心,更相信兒子將來會有所作為,定能揚名後世,他會含笑泉下的。想到這點,垂危的老人泛起了一絲微笑,若斷若繼地說道:“於你我放心。但作為一個真正的史家不容易,要學得一雙明智的慧眼,不為古人所騙,也不為今人所欺。歷史總是有是有非,有真有假,有明有暗你,甚至有似是而非、半真半假,史家之責不僅在正直不阿,還在善辨真偽,去偽以存真,更不可為表象所蒙蔽,不能輕信偏聽,人云亦云,更為要者,敢於秉筆直書,不畏強暴,像齊國太史那樣忠於自己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