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節 均給民田
"革新屯田?均給民田?"
蔡吉的一席驚人之語令在場的文武紛紛抬起了頭。須知眼下南北士林皆在熱議屯田制,認為曹蔡實施的屯田制是解決自黃巾之亂以來天下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三空"惡疾的靈丹妙藥。曹操麾下的謀士幕僚更是針對屯田中所遇到的問題制定不少實施細則,以求逐步將屯田制完善化、制度化。可誰曾想自家主上竟會在屯田制興盛的時候提出要"革新屯田,均給民田",這可實在是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
眼見在場的文武或神色詫異,或面露疑色,蔡吉坦然一笑解釋道,"渤海有閑散丁口,河間有無主之田。孤打算將渤海、河間兩郡無主之田盡數收編官田,並按丁口均分給兩郡百姓耕作。此便是均給民田,亦可稱之為均田制。"
蔡吉所謂的"均田制"當然不是她自己一拍腦門想出來新制度,而是中國歷史上一項極其重要的土地制度。按原有歷史進程,均田制由北魏孝文帝於太和九年(公元485年)頒佈實施。北魏、北齊、北周隋及唐朝千葉三百年間都將均田製作為基本的土地制度,並衍生出府兵制、三長制等一系列配套的軍政制度。直至唐中葉以後,人口增加,土地兼并日益嚴重,均田制實行的基礎——土地國有制破壞嚴重。才在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由當時的宰相楊炎主持廢止均田制,轉而實施兩稅制。
簡單點來說,均田制就是國家將無主土地按人口數分給小農耕作,土地為國有制,耕作一定年限后歸其所有。當然地主的土地不在均田範圍之內。並且實施均田制必須滿足三個條件。一、要有足夠的無主之田。從而有地可均。二、要有大量流動人口。三、要整頓戶籍。因為戶籍是實行均田和徵收賦稅勞役的主要依據,沒有詳盡的戶籍管理就無法推行均田制。
就目前來說,蔡吉治下的青、徐兩州及冀州四郡都已滿足施行均田制的三大條件。當然出於謹慎的考慮,蔡吉還是打算先在條件比較優厚的渤海、河間兩郡試行均田制,待完善細節之後再向青、徐兩州逐步推廣。
然而相比躊躇滿志的蔡吉,在場的文武官僚的反應卻透着一股子耐人尋味尷尬。但見太史慈劍眉緊簇,劉義遜欲言又止,田豐微微嘆息,高納則乾脆低下頭裝作什麼都沒聽見。面對眾人如此回應,蔡吉不由收斂起了奮發之氣。轉而向眾人詢問道,"諸君覺得此法不妥?"
"主上可曾聽過王田制?"田豐板起臉沖蔡吉反問道。
王田制之名取自於《詩經》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乃是由篡位西漢的王莽,根據古書上記載的井田制所立。王田制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將全國土地改稱"王田"。即廢除土地私有制,實行土地國有制。私人不得買賣;一家有男丁八口。可受田一井,即九百畝;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過九百畝者,須將多出部分分給宗族鄰里;原來沒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二是將奴婢改稱私屬,不得買賣。
看得出均田制與王田制確實有相似之處。但均田制承認土地私有。允許土地在一定條件下買賣,是一種將土地私有制與封建的土地國有制相結合的制度。反觀王莽的王田制,完全廢除土地私有,不僅禁止買賣土地。就連土地使用權也不允許轉讓。過於理想化的政令讓王莽得罪光了天下間大大小小的土地所有者。大到宗室王親,小到斗升小民紛紛揭竿而起,王莽的新朝僅存在了十四年時間就被赤眉、綠林等農民軍給推翻了。
面對田豐的責問,蔡吉當即啞然失笑道,"諸君以為孤要學王莽重啟王田制?"
田豐緊盯着蔡吉一點都沒有同她開玩笑的意思。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王莽亂政是上天降給大漢的一場災難。若自家主上真有向王莽看齊的傾向,在場的家臣又怎會不心急如焚。
"主上,井田雖聖王法,其廢久矣。王田制更乃書生之論,不可行也。"繼田豐之後劉義遜也向蔡吉勸諫道。
眼見田豐等人個個表情嚴肅,意識到情況嚴重的蔡吉立馬斂起笑意,鄭重地向眾人保證道,"諸君放心,均田制絕非王田制!均給之田皆為無主之地,孤不會動有主之地分毫。"
高納聽到蔡吉親口保證"不會動有主之地分毫",先前揪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只要不動他們手中的土地,那一切都還好說。畢竟渤海高氏雖在冀、幽兩州有些根基,卻終究不是蔡安貞這等大諸侯的對手。若雙方真爭個魚死網破,蔡吉固然會深受打擊,渤海高氏也免不了灰飛煙滅。
不過坐在高納對面的田豐並沒有因蔡吉的一句許諾而放下心來,反倒是加緊追問道,"不知主上打算如何均給民田?"
對於田豐的提問,蔡吉自是早有準備,就聽她朗聲介紹道,"孤欲將無主之田一分為二:一曰永業田,耕種滿五年者,可世襲租售,以林荒之地為主;一曰丁口田,不準買賣,年老身死還歸官府。"
"永業田…丁口田…"田豐沉吟了一下又追問道,"如何分授?"
蔡吉聽田豐如此一問,便知這老爺子來了興緻,心中大喜的她又跟着補充道,"凡十五歲以上男丁,每人授丁口田八十畝,永業田二十畝。寡妻妾授丁口田三十畝,若有子嗣則加授永業田二十畝。另有奴婢者,奴每人授丁口田八十畝,婢每人授丁口田二十畝,人數不限。"
這一次蔡吉的許諾可算是讓在場的文武官僚們驚艷了一把。但見高納立連忙抬起頭,兩眼放光着追問道,"奴婢所得丁口田可歸戶主?"
"當然。"蔡吉十分爽快地點頭道。她現在需要的是足夠的勞動力和穩定的稅收。至於高納等地方豪強宗黨納完稅後如何同家奴分賬那是對方的私事。不過若是豪強宗黨盤剝奴婢引起民憤,那她蔡吉也不介意出手處置幾家土豪劣紳以平民怨。
一旁的劉義遜眼見蔡吉表現得如此大方,生怕自家主上一時大意讓高納這等地方豪門鑽了空子,於是趕緊插嘴道。"主上,不知均田制如何納稅賦?"
蔡吉手持摺扇輕叩虎口道,"孤打算借鑒曹丞相的戶調製。不論貧富貴賤,一律按授田紀錄繳納定額的租、庸、調。"
"何為租、庸、調?"田豐再次追問道。蔡吉剛才一系列有關均田制的縝密對答,不僅讓田豐好生見識了一番傳說中"女中管子"的風采,同時也讓他不再質疑均田制的可行性。因為在田豐看來,倘若如此穩妥、詳盡的計劃都無法實施,那冀州的官僚都可以回鄉養老去了。所以此刻的田豐對蔡吉和她的均田制充滿了濃厚的興趣,並打心眼裏想知道更多有關均田制的細節。
蔡吉當然也沒讓田豐失望,當即語調簡練地解答道。"租,即田租;庸,即力役;調,則是戶調,由男丁隨鄉土所產而納。"蔡吉說到這兒頓了一下。轉而向在場的文武徵詢道,"至於租、庸、調之額度。孤以為還是由諸君來商議定奪為好。畢竟諸君比孤熟悉冀州。"
蔡吉對租庸調額度的態度贏得了在場文武的一致認同。上位者能有心提出新制度,那是勤政愛民,能搭起新制度的框架,那是才華橫溢,但要是連最為細節的內容都定死,那可就有些越俎代庖了。好在蔡吉對這方面的度一向掌握得很好。沒有讓在場的官僚們太過為難。
"依許都戶調,男為戶主者,每戶每年納絹三匹、綿三斤,女為戶主或次男為戶主者。每戶每年徵收減半。遜以為冀州戶調也可按此收取。"劉義遜說完,又斟酌了片刻補充道,"至於田租可按戶收取每年收取栗二石。"
一旁的高納聽罷劉義遜所定租調,不禁大驚失色道:"絹三匹!綿三斤!此調額太苛刻也!"
劉義遜本想反駁冀州人丁興旺,絹三匹綿三斤的戶調額度並不苛刻。可還未等他開口,蔡吉卻先一步頷首答應道,"現今冀州百廢待興,依孤看來,戶調就暫且定為,每戶每年納絹一匹、綿一斤或麻十斤。"
眼見蔡吉將戶調調整到了一個可以接受的額度,高納趕緊轉身朝蔡吉恭恭敬敬地俯身叩首道,"納在此代冀州百姓謝過齊侯仁厚。"
蔡吉之所以調整戶調並不是被高納說服,而是在她的記憶中均田制戶調的額度從未超過每戶絹一匹、綿一斤。所謂戶調其實就是人頭稅,因為漢末整個貨幣體系已然奔潰,於是曹操便將原來繳納錢幣的人頭稅,折算成了繳納布匹的戶調。不可否認曹操是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奇才,但他對百姓的壓榨也確實讓人咂舌。
訂完租、調兩項額度,接下來便是涉及徭役的庸。漢末的徭役以軍事為主,從興修城池到運輸糧草都需要耗費大量勞力。這方面當然是太史慈更有權威。
不過這會兒的太史慈沒有就徭役提出自己的建議,反倒是皺起眉頭向蔡吉詢問道,"主上將冀州屯田制改為均田制,那軍屯可還保留?"
屯田制是目前軍屯制實施的基礎,蔡吉更改了屯田制自然會影響到軍屯制。其實均田制也有相關配套是軍制,那就是府兵制。該制由西魏權臣宇文泰建於大統年間,歷北周、隋至唐初期而日趨完備,唐太宗時期達到鼎盛,唐玄宗天寶年間停廢,歷時約二百年。
府兵制最重要的特點是兵農合一。府兵平時為耕種土地的農民,農隙訓練,戰時從軍打仗。參戰武器和馬匹皆由府兵自備,是中國歷史上極其重要的一項軍制。但是府兵制必須建立一套獨立的軍府系統來負責府兵的選拔和訓練,勢必會顛覆漢末現有的軍制。所以蔡吉打算先推行均田制打好基礎,再由上至更改軍制。
想到這裏,蔡吉便順勢答道,"孤會保留軍屯,凡入軍戶者,皆免庸調。"
太史慈得了蔡吉明確的答覆,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再發話。蔡吉卻覺得還不夠,便又清了清嗓子說道,"均給民田事關重大,須由德才兼備之士來主持實施,方能惠及民生。"
言罷蔡吉轉身朝着坐在身旁的田豐拱手一拜道,"元皓先生為人剛正不阿,又熟悉冀州風土認情。孤欲舉薦先生為冀州刺史,統領冀州百官主持均給民田事宜。還請先生莫要推辭。"
太史慈與劉義遜現下雖是冀州四郡級別最高的武將文臣,但他二人並沒有因蔡吉舉薦田豐為冀州刺史而心生不滿。這不僅是因為田豐的才華早已聞名於世,更因為即將推行的均田制急需田豐這等鎮得住場面的冀州名士來充當領頭羊。於是緊隨蔡吉之後,太史慈與劉義遜也跟着雙雙向田豐勸說起來。
“還請元皓先生莫要推辭。”
“冀州上下急需先生之才。”
面對蔡吉等人殷切的舉薦,田豐一時間陷入了猶豫之中。接受刺史之職有違他之前暗自定下的底線,但他又真心誠意地想要參與均田制的推廣與完善。因為田豐已敏感地意識到均田制可能是繼井田制之後又一名垂青史的制度。哪怕蔡吉日後橫遭不測,她所定下均田制依舊會被後世的有識之士不斷借鑒引用。自己作為參與者豈不是也能流傳百世?更有甚者或許連同之前附逆袁紹的污名也能一併洗清?
“先生可是對均田制有所不滿?”蔡吉望着田豐饒有興緻地輕聲探問道。
下一刻回過神來的田豐眼中不再有任何猶豫與畏縮,取而代之的是尋找到新目標的熱切與激情。就見他心悅誠服地朝蔡吉俯身一拜道,“豐願為均田制進獻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