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偏愛
陸清玄覺得,沉煙是一個溫柔又驕傲的人。
她會在發現一個人難過時,推來他喜歡的菜,卻維持着面無表情的神態。
她會在半夢半醒之際輕輕蹭他掌心,卻在夢醒后故意轉開腦袋。
她會撲進他的懷中,卻遲遲不告訴他,為何要在第二天留在行宮。
正因如此,他以為自己得不到她的回答。沒想到,卻聽見了比風還輕的聲音。
他沒有聽清,卻隱約猜到了她的答案。
「沉煙。」陸清玄問,「你方才說了什麼?」
夏沉煙果然不說話了。
陸清玄覺得自己的心尖忍不住變得柔軟。
他們牽着手,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草木蔥蘢,空氣寂靜,遠遠望見宮殿的輪廓。
陸清玄忽然說:「怎麼辦?」
夏沉煙:「什麼?」
「好喜歡你。」陸清玄輕輕地說。
……
第二日,夏沉煙在書房陪他;第三日,夏沉煙去了街上遊玩;第四日,她再次留在書房……
她維持這樣的規律,每天夜裏,他們都能相擁而眠。
秋雨漸落,淅淅瀝瀝,籠罩山河。
有一天,夏沉煙在街上閑逛,於酒樓雅間的牆上,讀到了幾首詩。
酒樓的小二見她盯着這幾首詩,便笑道:「這是李家公子們寫的詩。幾年前世家們的中秋斗詩會由小店承辦,李家公子們聚在這裏,一揮而就,寫下這六首詩,奪得魁首。」
夏沉煙的視線許久沒有動彈。
小二笑道:「人人都說小店的酒水好,李家公子們喝了小店的酒,寫出了最好的詩。哪怕是他們自己,之後也沒有寫過傳唱更廣的詩詞了——公子要來幾碗小店的酒嗎?」
夏沉煙今日扮成了一個世家公子。
她說:「不要酒,把方才我點的東西呈上來就行。」
小二:「得嘞。」
小二出了雅間,夏沉煙仍在慢慢讀那幾首詩,一遍一遍,視線逡巡。
在這些瞬間,她心中滾過無數念頭,卻被她一一揮散。
不久后,小二送來她點的菜品。
她吃完自己那份,讓人把另一份裝進食盒,隨後回了行宮。
天色將晚,陸清玄還坐在書房裏。他看見她,微笑道:「今日這麼早就回來了?」
夏沉煙應了一聲,讓宮人將食盒呈上。
陸清玄讓太監接過,照舊朝她伸出手掌。
這似乎已經成為一個他迎接她回來的姿勢。
夏沉煙走近,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攬入懷中。
「今日是男子髮式……你扮成了一個世家公子嗎?」
「嗯。」
「感覺怎麼樣?」
夏沉煙說:「沒什麼特別的。」
陸清玄摸她的頭髮,又把她的髮式散開。
綢緞一般的長發,散落在她肩頭。
陸清玄把腦袋埋入她頸窩,輕輕嗅了一口。
「沉煙。」
「嗯?」
「為何不開心?」
夏沉煙沉默片刻,告訴他:「我好像看見有一個人的東西被偷走了。」
「然後呢?」
「我沒有阻止小偷。」夏沉煙說,「因為我不太確定。」
陸清玄慢慢摸她發頂,指尖滑到脊背,是安撫的姿態。
「不要難過了。」陸清玄說,「下次若再遇見,你便去阻止這些事,我會幫你撐腰。」
暮色低垂,窗戶外是掉光了葉子的枝丫。
今日沒有下雨,秋風拂過宮牆,再送入書房之中,吹得桌案上的紙張輕揚。
夏沉煙抬眼看他。
陸清玄對上她澄澈的眼睛,感覺自己的心又變軟,像是化成了一汪水。
夏沉煙說:「無論我怎麼做都可以嗎?」
「當然。」
「可是,他們說我有點離經叛道。」
「好巧。」陸清玄微笑,「他們也說我不遵循傳統。」
……
「陛下的這些法令未免太過嚴苛,尤其是禁止殉葬和打殺奴婢這幾條,分明是在針對世家!」
李家的水榭中,李家大公子忍不住說。
婢女奉上茶水,李家家主接過,呷了一口,慢慢地說:「誰也沒想到他會背離傳統。當時先帝留下口諭,說不要殉葬,我便覺得其中有古怪。」
李家大公子睜大眼睛:「爹的意思是說——陛下當時假傳先帝旨意?」
李家家主瞥他一眼,「沒影子的事兒,不可胡亂揣度。」
「是。」
「安淮那裏還沒有動靜嗎?」
「沒有,陛下現在根本就沒有回宮的打算。」李家大公子說到這裏,便覺得有些臉疼。
遙想去年,陛下剛開選秀時,他爹——也就是李家家主說:「夏沉煙美則美矣,卻不夠溫婉,陛下握有天下,不會喜歡這樣的女人。」
李家大公子認為自己的爹智珠在握,聰明睿智,他信了。
接下來的事情,卻接二連三地打了他們的臉,達到一種,讓李家大公子覺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開始,陛下只是翻了嫻妃的牌子。
他覺得這尚且正常,畢竟夏家女確實十分美貌。
後來陛下召嫻妃去房服侍,雖然眾人沒說,但李家大公子隱約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再後來,便是現在,陛下帶着嫻妃來了行宮,聽說他已經接連半個月,都宿在嫻妃所居的長秋宮。
就連奏章都要搬到那裏去批複。
李家家主敏銳地察覺到自家兒子的懷疑態度。
他也想到了自己去年做出的論斷。
李家家主面色未變,緩聲說:「……夏家的勢力已經太大,陛下重權,為了局勢平衡,定然不會寵她太久,她最多只能做到妃位。」
李家大公子點頭,努力想要相信他的話,內心卻不可避免地浮上疑慮。
……
落了幾場秋雨,將近中秋佳節。
夏沉煙從外頭回來,掀起門帘,身上帶着微濕的水氣。
陸清玄坐在書房的桌案之前,聽見她的腳步聲,抬頭看她。
他神色平和,桌案上的奏章看上去快批複完了。
他擱下筆,朝她伸出手掌。夏沉煙把手搭上去,被他攬入懷中。
宮人們魚貫而出。
夏沉煙說:「陛下近來批閱奏章的時辰越來越短了。」
陸清玄應了一聲,取了一張帕子,擦她的臉。
夏沉煙略微驚訝。
「你淋濕了。」陸清玄說,「外頭下雨了嗎?」
他說話的嗓音十分溫和,聲音近在耳邊。
「下了,雨太小了,小到幾乎感受不到,不小心淋到一點。」
陸清玄用帕子輕柔擦掉她臉上的雨珠,「今日玩了什麼?」
夏沉煙把今日遊玩的事項一一說了,她的聲音很好聽,平緩清澈,像春天剛破冰的溪流。
陸清玄很喜歡聽她的聲音。
他說:「原來只要這樣便能讓你開心。」
「怎樣?」
「放你出去玩。」
夏沉煙:「……」
她撇開腦袋,陸清玄卻按住了她的頭,她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沉穩、低緩、有力的心跳聲,在某一個瞬間忽然變快。
——陸清玄攫住了她的唇。
夏沉煙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說:「原來只要這樣便能讓陛下心跳加快。」
陸清玄動作微頓,鬆開了手,垂眸看她:「怎樣?」
他眼睛很漂亮,每次低頭看她的時候,琥珀色的眸子裏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
夏沉煙忽然不想戲弄他了。
她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飛快地說:「這樣。」
陸清玄眨了一下眼睛,夏沉煙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心跳失衡的聲音。
他微微握緊了攬她的手,卻又擔心弄疼她,始終沒有太用力。
兩人一起用完晚膳,陸清玄前去沐浴。他出浴之後,發現夏沉煙在寢殿寫字。
寢殿裏燃着明亮的紗燈,窗戶半開着,晚風裹挾金桂清香送進來,她背影單薄,在地面投下一個淡淡影子。
陸清玄腳步微頓,從木施上取了一件披風,走上前去。
「在寫什麼?」陸清玄將披風披在她身上。
夏沉煙停下筆,看他的側臉。
他正垂着眼睫,給她系披風的系帶,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學會綁這些繁複的花樣。
紗燈的光從側面鍍過來。他的眼睫纖長濃密,側臉清雋俊美,系帶的手指修長有力。
「你睫毛好長。」夏沉煙說。
陸清玄動作微頓,看了她兩息,隨即若無其事地幫她攏好披風,「你寫完了嗎?」
「陛下為何問這個?」
「我覺得你的睫毛也很長。」陸清玄說,「想幫你數一數。」
夏沉煙提起筆,慢吞吞地繼續寫:「我尚未寫完,恐怕要寫很久。」
陸清玄坐在她身側,垂眸看她。
他發現,她近來總是戲弄自己,而他……竟然有時候真的會被她戲弄到。
他感覺自己似乎變成了一隻紙鳶,而絲線被握在她的手中。
他時刻被她牽扯心神,明明無法掙脫,卻怡然自得。
陸清玄看了她一會兒,視線往下滑,看見她寫的內容。
國都的……遊記。
她似乎很多年沒有寫字,卻擁有紮實的功底。字跡逸虯,落筆時略顯生澀。
夏沉煙察覺到他的目光,說道:「我已經寫了好幾篇了,這篇寫的是國都幾家寺廟的景象。」
「你還去了寺廟?」
「前段時日去的,那陣子陛下忙,沒有問起。」
幾乎每一次,夏沉煙從外面回來,陸清玄便要問她的見聞。
前段時日,他確實忙了幾天,沒有詢問。
「有點可惜,好在你寫了遊記。」陸清玄說,「寫得很好。」
夏沉煙筆尖微頓,用眼神詢問他——真的嗎?
「真的。」陸清玄微笑,「這是我見過最生動的遊記。」
夏沉煙心下歡喜,面上卻沒怎麼表露——當然,即使她不表露,陸清玄也總能體察到她的心緒。
他似乎今晚本來打算和她做什麼的,見她在寫遊記,便一直陪她,坐在她身邊翻閱棋譜。過了一個多時辰,夏沉煙寫得手酸,擱下筆,想暫歇一會兒,又擔心明日忘了細節。
她記性向來好,但對於看重的東西,記性再好,也擔心會遺忘。
陸清玄聽見她擱筆的聲音,抬起頭,看見她的神情。
他很快看出她的疑慮。
「要不要我幫你寫?」他溫聲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