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普通人的幸福
一夜無夢。
其實,蕭子窈對沈要的要求並不算太高。
畢竟,之於一個別無所長,又一向沒有什麼優點的人來說,頑強的活着而不死,也許是他唯一的強項了。
可沈要卻多少覺得有些委屈。
是時,依舊是凌晨不知幾時許,總之天色很晚但是天光已亮,想來應是晨曦的點鐘了,他有一點點醒,便睜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蕭子窈的睡顏,細白小臉,唇瓣安靜,有種一念相見無不歡喜的美好。
他與她日日都相見,可相見仍不夠。
沈要眸光暗烈,簡直有一股要追到她夢裏去的氣勢。
這是晨間五六點的光景,一切都平靜的不可思議,好像可疑又不安分的人只有他一個。
——除了殺人或咬人之外,他其實還有許多拿得出手的優點值得一提,並且尤為可以拿來炫耀。
就比如。
擅長想她。
擅長夢到她。
擅長牽她的手。
擅長偷親她的臉。
這些,應當也可以算作他的優點之一吧?
這都是他為了被愛,而苦練已久的本領。
為她,也只為她。
他於是偷偷的吻上蕭子窈的額頭。
那是淺嘗即止的一個偷吻。
天很快就會亮的。
他到底還是心軟了,便緊鎖着眉頭拉着她的手往自己頭上按,按上去之後又來來回回的磨蹭了好幾下,彷彿如此,便不是他主動貼上來撒嬌一般,而是蕭子窈自願賞給他的親近。
就像一條狗,一旦覺得失落,便總有許多自欺欺人的小動作,那並非是做給別人看的,卻是他自己哄好自己的自覺與乖巧。
“六小姐,對不起。”
他忽然輕聲道。
“雖然你走不了路的樣子很可愛,但我果然還是希望你能好起來。”
“因為,那樣傷口就會比較不痛了,對吧。”
“我其實不想你痛。”
那個偷吻並沒有熨平蕭子窈因為傷口陣痛而死死皺緊的眉心。
他不應該騙她的。
他其實還記得夢裏的種種,畢竟,有關於她的事情,他從來都不會忘。
他只是不敢說,他夢到的,原來是蕭子窈匍匐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他起先還覺得心滿意足,唯獨到了後面,她卻張了張嘴,對他說:“沈要,我這樣好痛,還不如死掉算了。”
他曾經聽過一種說法,一旦做了噩夢,便要趁着記憶尚且清晰的時候儘快找人坦白,如此,便不會再被同樣的夢魘給魘住了,更不會噩夢成真。
可是,有關於蕭子窈的噩夢,他卻一次也沒有同她說過。
沈要於是說不出話來了。
卻是晨間,郝姨照常來上工,她人還未走近公館,便已瞧見了檐下亮起的燈火,想是沈要起得早了,便獨自下樓來坐坐,免得打擾了蕭子窈淺睡。
近來數日,他的話都比平常多些。
只不過,那許多話卻不是多給蕭子窈的,反倒是多給她這一介下人的。
果然,甫一進門,郝姨便聽見沈要張口問道:“郝姨,今天吃什麼。”
郝姨舉了舉菜籃子,道:“我看到街上有人賣小黃魚,就順帶買了幾條,準備給夫人包黃魚小餛飩——夫人是小鳥胃,恐怕也只有這些清爽鮮甜的東西能下肚。”
沈要立刻哦了一聲,然後又道:“魚湯是不是可以促進傷口癒合?”
郝姨一瞬瞭然了。
她到底說得不錯。
沈要此人,終是有了口熱乎氣兒在身上了。
便莞爾一笑,很快附和道:“我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沈軍長可不要怪罪,我瞧着您最近,當真是常識漸長了,這才有個成了家的樣子。”
沈要不太明白。
“成了家的樣子是什麼樣子?”
郝姨微微頷首,道:“成了家的樣子,就是普通人的樣子。早起晚睡,早出晚歸,琢磨一日三餐的吃法,琢磨不生病的辦法和如果生了病之後的吃法。說白了,人活一世,哪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事情?一張嘴,一個胃,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再去想想枕邊人的肚子,或者順序顛倒也沒差,先想想枕邊人的肚子,再去想自己的肚子,都是一樣的。”
然後,話音至此,她便又是一笑,說:“沈軍長,有句古話叫‘能吃是福’,您一定是聽過的,這話您怎麼看?”
沈要於是吱唔一聲。
“不知道。”
他小聲道,“她沒教過我。”
郝姨笑了笑。
“那是因為不必教。”
是時,她只管娓娓道來,端的是一種類似長輩而似是而非的、家人的口吻。
“這世道,普通人只要能夠吃上一口飽飯,便都是幸福的人了。而夫人平時教您的,則是普通人吃飯的規矩——等您學會了普通人吃飯的規矩,那就和普通人大差不差了。”
郝姨已然說罷了。
偏偏,那廂,沈要仍是不解其意。
“吃飽了就能變幸福嗎?”
“變成普通人就能變幸福嗎?”
“為什麼我不覺得?”
想像永遠止於想像。
他曾隱隱約約的窺見過人間的一角,是一隻霜白色的手,在暖洋洋的屋子裏剝開一隻小蜜橘,然後招着他到身前來,說:“喏,這是廣南運來的小蜜橘,我吃不下,你幫我吃掉。”
那一回,他其實根本沒有吃飽,卻依然覺得幸福。
許是那小蜜橘太甜了的緣故嗎?
應該不是。
直接空口吃白糖,難道不比吃橘子來得更甜?
其實,不是的。
都不是的。
他那時之所以覺得幸福,更應當是因為那時想的事情太少。
他不必去想蕭子窈的腿幾時能好,也不必去想她的腿好了之後又該如何是好,畢竟,有些話全是她說的,他光是聽聽,就已經知足了。
“沈要,你是我爹爹挑給我的護衛,是我的狗,以後可是要伺候我一輩子的。我這人的確沒幾處能誇的,唯獨脾氣大,你若伺候不了,那就趁現在,早點兒走。”
他原來是喜歡舊時經年,因為不曾擁有,所以一切都止步於想像,那種根本沒法兒擔心失去卻又肆意生長的肖想,遠比同枕而眠異夢同床來得更加輕鬆。
他那時只用操心一件事。
便是肖想。
一條狗,是不會有那麼多的想法與痛苦的。
可他現在,卻是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