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京市。
林家新購入的房產位於齊珍區,一平米十萬起。小几百平方的獨棟別墅,裝修老氣,頗有上一輩人最愛的「富麗堂皇」味。
林穎才打着哈欠從自己的卧室走出來,皺着眉看了看新房的裝修傢具,心中不爽,覺得這風格實在配不上他留學多年該有的品味。他琢磨着什麼時候磨磨他爸,拿個小几百萬換換裝修風格,想着想着,家裏的傭人已經準備好早餐,畢恭畢敬地喊他吃飯。
「大少爺,早餐好了。」
林穎才一屁股坐在餐桌上,挑剔地選了幾碟子菜,邊吃邊問傭人:「傻子呢?」
傭人:「應該還沒醒。」
牆上的時鐘顯示走到了九點半,林穎才揮了揮手,「喊起來。」
傭人答應着,上樓去客卧敲了門。門很快就開了,他看到林子夭已經穿好衣服,特別沉默地瞅了他一眼。
這個少爺從來都有一張漂亮臉蛋,眼圓臉俊,安靜無聲時,就跟個人偶似的。再點綴着那雙漆黑眼珠,莫名有點唬人。
他心裏忽然突突兩下。
平日裏對待林子夭的刻薄也稍稍有點變化,他說:「大少爺喊你起來,樓下早飯好了。」
「林子夭」——丁眠跟在傭人身後,亦趨亦步地下了樓。酒會分別後,短短數日,已足夠她了解林家的具體情況。
林家分大房、二房。林穎才是大房獨子,其父目前掌家,擁有着家中財政大權。這個家族企業近幾年有準備產業革新,試圖踏入京市房地產行業,目前正是試水階段。
二房如今只剩「林子夭」一人。十八年前,軀殼的父親意外出車禍身亡,軀殼的母親在當時還活着的公婆請求下生下了他,后改嫁國外,因林家以「再嫁媳丟人現眼」的糟粕遺毒為借口阻撓,從此再沒聯繫過。
在祖父一輩仍持家之時,「林子夭」的生活情況比現在要好上一些。
自十年前祖父祖母去世,大房掌家后,「林子夭」就被大伯認為是不太體面的傻子,沒怎麼帶出去見人。
順着紅木階梯走下樓,就看到林穎才覷了「林子夭」一眼,目光里透出極其明顯的譏笑:「呦,睡到這個點啊?」
皮膚蒼白,模樣俊俏的男孩悶不吭聲,只按照平時的習慣,找了個距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
林穎才哼了一聲,低頭吃了兩口,又重提舊話:「她當時走到你身邊,真沒說什麼?」
「……」
傭人左顧右眄,沒敢說話。從酒會結束后,大少爺就緊追不捨地詢問二房在酒會上發生的事,他沒參加那酒會,但這些天也算是聽出個概略。
大概是大少爺心儀的女人和林子夭說了話,卻沒理睬他。這些天他經常見到他抱着沒回應的手機唉聲嘆氣。
林子夭特別安靜地伸手拿了塊麵包,正要吃時,林穎才伸出筷子打掉他的手,圓溜溜的芝士麵包咕嚕一下掉在桌上。
傭人嚇了一跳,他眼瞅着林子夭也嚇了一跳,瞪圓眼睛攥着指尖,臉上浮起一閃而逝的惱怒。
這一刻的表情,沉浸於質問、嘲弄情緒中的林穎才當然沒有看到。
「沒嘴葫蘆是吧?」林穎才一改前之在飯局中對丁眠的殷勤樣,私下展露出的嘴臉實在叫人厭惡,他也不覺得自己那一下用筷敲指有什麼不對勁,冷笑着譏嘲了一句,「問你話呢。」
軀殼的屬性註定了「林子夭」不那麼愛說話,做事慢吞吞,是個非常沉默、自閉的男孩。
主意識接入后,丁眠也不太愛在林家人面前做出什麼不同於從前的舉動,讓他們心生懷疑。
她能感覺到軀殼的手指被打得泛紅的一塊,火辣辣的痛意。即便是在商務大廈里工作的主身體、遠在軍訓列隊中立正的天瀾,都能感受到這種煩躁與憤怒。
林穎才:「你要是乖乖說,到時候就能看到你哥我把她拿下,給我們林家做媳婦。」
「你看看這桌上的吃的,」林穎才抱着手臂,倨傲道,「要不是我爸養你,你估計連飯都吃不上,再一等我找了她做媳婦,給你當嫂子,你就更能吃上滿漢全席,跟着你哥我吃香喝辣。」
「懂了嗎?」
那張還算端正的臉朝餐桌最遠處看去,透出精明的計量。林穎才覺得自己這一番剖心置腹、說清利弊的話,能讓傻子堂弟懂得他們是在一條船上的利益共同體——畢竟,要是能娶到丁家掌權人,靠着丁家的財力人脈,他們林家的體量勢必要翻個十倍。
林穎才沒想到,他並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下一秒鐘,迎接他的,只有他那個傻子堂弟,很緩慢地撿起桌面上的那塊圓嘟嘟麵包的動作。
緊隨其後,是毫無前一刻的凝滯笨拙,只有迅速明銳。林子夭瞳孔深亮,神情認真,將麵包精準無比地朝他的臉砸了過來。
麵包上方黏着拉絲的芝士,落點準確地啪嗒一下砸在林穎才的顴骨上。粘膩、溫熱的麵包順着弧度咕咚地滑落,滾在剛換的褲子中央。鼻間是奶製品的氣味,臉上是黏糊的食物觸感,褲子上是像尿了般的狼狽。
林穎才懵了。
他震驚地連腦子都轉不動,傭人也當場宕機在原地。
直到反應過來,林穎才勃然大怒:「我操!你他X的想死是吧?!」
海歸富家少爺面目猙獰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做點什麼,就聽到林子夭口齒清楚、溫吞吞地說話。
「她才不會做你的媳婦。」
「我操,你他X說個雞掰鳥語。」一連串難以入耳的國罵。林穎才已經擼起袖子,準備教訓一下這個犯神經的傻子。
「她說林家有個項目想要丁家投資。」
林穎才聞言,腳步停了一刻。
確有此事,林家試圖在京市佔得一席之位,便需要來自京市各大有資本的企業進行合作投資。丁家是他爸最希望合作成功的對象,不僅如此,他爸還特意找了關係,希望丁燧能給他一次與丁眠見面約飯的機會。
林家的算盤打得很響,不但為了接下來的短期項目,還有着長期投資——目標是那個樣貌美麗,家財萬貫的丁家掌權人。
林穎才的思緒被林子夭這句話打亂了幾秒鐘,很快他意識到這話不可能是這個傻子能知道的事。隨便扯了兩片紙巾擦了臉,收斂了上一刻的凶相畢露,惡聲問:「你哪知道的?」
「……」
傻子堂弟揉了揉被他用筷子砸過的指尖。
他非常平靜地看了林穎才一眼,輕飄飄,無比氣人地說:「你不是一直在問嗎?」
「她告訴我的。」
最後一句話,讓林穎才傻眼了,他臉上還殘留着讓人心煩意亂的芝士味道,攥在手中的紙巾揉成一團,在這句話說出口后硬生生地揉成紙餅。林子夭甚至還雪上加霜地又說了一句:「她說今天要接我出去玩。」
指尖的疼痛讓丁眠心勞意穰。她的怒火一直升騰着,即便用麵包精準地砸了林穎才的臉,也不能緩解她的情緒。
她已經準備好半小時後到林家門口,直接帶走自己。
酒會相遇后,丁眠將兩個軀殼的優先度做了排序,她將「天瀾」列在最先,滿足了必要的生活需求后,將自己送到大學校園內進行為期兩周的軍訓訓練。
「林子夭」的優先度在這之後。
她原以為這是最好的安排——畢竟,「林子夭」還有存在世上的親屬,軀殼在林家也不算受到虧待。再加上被診斷患有自閉症的人即便成年,在民事領域依舊屬於「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她需要進行法律範疇上的程序申請,才能合理合法地將自己帶到身邊。
以上流程操作,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解決。
丁眠本以為自己能捱到程序結束,可她完全沒想到看起來體面有身份的林穎才居然能為了數日前酒會上的事,連皮帶骨、拖泥帶水地糾纏了這麼多天。
——不僅是每日一質問林子夭,就是她的私人聯絡號碼上都能收到他油嘴滑舌的問候,拐彎抹角問着當天酒會發生了什麼。
丁眠冷漠地看了林穎才一眼。
年輕男孩用那雙清澈烏黑的眼眸盯了他一會,林穎才瞬間毛骨悚然,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再一定睛,林子夭已經挪開眼神,用緩慢遲鈍的表情回應着他。
「……你說,她要接你出去玩?」
林穎才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句。
「嗯。」
被林家認作「極不體面」的傻子,除了有一張俊俏臉蛋外,沒有任何可點之處。他平靜而篤定地回答他:「她要接我出去玩,我今晚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