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以相信誰
格雷再次遇見小咪,是三天之後。
事實上,他和她並不是偶遇。
小咪做事招搖無章法,無論落在哪一邊的人手裏都是災難。
所以那天她離開沒多久格雷就衝出去找了,找了整整三天,終於找到時,她徘徊在二區和三區的邊界。
“怎麼?泔水吃不下去,又想來找我幫你搞吃的了?”
她幸災樂禍地看着格雷,狀態卻不太好。整個人相比上次遇見時瘦小了一圈,像是吃了什麼大苦頭。
“滾。”格雷朝着她的腦袋拍了一掌,“我是擔心你流浪在外面,哪天會被人抓去吃了。”
她會被人抓去吃了嗎?反正格雷不信。別人被她抓去吃了反倒還有可能。
“那你還是挺在乎我的嘛。”小咪撓了撓頭髮,“看來我當初也沒白給你帶吃的。”
“你這幾天去哪了?”他問。
“回那個天台。”她說。
“我去找過了,你不在。”他拆穿了她的謊言。
“噢,那我有可能是去第一區享受生活了。”她絲毫不在意。
“享受生活?那為什麼你會瘦這麼一大圈?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磕了什麼葯。”
格雷看着她深陷的眼窩,纖細的骨架撐着一副皮囊,就像她瘦小的身軀幾乎撐不起身上那身衣服一樣。
然而女孩並沒有接格雷的話,視線穿過二三區邊界的圍欄,落在看不見的地方。
“那些殘疾人都在那邊?”她問。
“嗯。”
或許是為了爭奪本就匱乏的資源,圍牆之外的人們又被劃分成了兩個部分。
窮人在第二區,殘疾人在第三區。
據說這道劃分也經歷了一場戰役,但由於實在不光彩,誰也打聽不到那場戰役的消息,也沒有誰會去提起。
他們向孩子們編織着荒謬的謊言,告訴他們這個世界上只有二區這一群人類。
孩子們輕而易舉地相信了,而圓謊也並不費勁,就像他們無法去到第一區一樣,第三區的人們也無法來到他們這裏。
他們告訴孩子們那道圍牆就是世界的邊界,門是通向死亡的網。
而第三區那些殘疾人,在他們的描述中成為了進化失敗的低等種群。
而之所以能向小咪承認,是因為格雷並沒有把她當做正常的小孩。
她或許是個外星人,或者是個AI,是四維生物在他眼前投下的三維影子,甚至有可能只是他的幻覺……
格雷無法解釋她的存在,但他依舊認為自己沒必要在這些事上對她說謊。
“你會經常去三區那邊嗎?”小咪問。
“偶爾到邊界這裏。”
“只是到邊界?”小咪問。
“過去那邊之後,不太安全。”
格雷望了眼邊界那頭灰白的土地。
“內心的扭曲,比身體的畸形更可怕。”他說。
“笑死。這世道,還存在內心不扭曲的人嗎?”小咪翻了個白眼。
“是啊。”格雷凄涼地笑了笑。
那灰白的土地,是老二永遠離開格雷的地方。
“都不存在了。”他說。
小咪望着三區的護欄很久,最後揪着格雷的衣擺,和他回了家。
那條粉紅色的珍珠裙子在爭吵那晚被格雷撿起,掛在了橫樑上。想必小咪再次混進一區時還是要穿的。
然而她擺擺手,從隨身抱着的口袋中倒出一兜子麵包和一條克萊因藍色的裙子。
亮晶晶的坦桑石几乎要閃瞎了格雷的眼。
“吃吧。”她對他說道。
格雷連忙跪地將那些麵包撿起,狼吞虎咽地塞進了嘴裏。
“大哥哥。”小咪忽然俯下身來,“你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對吧?”
“呃?”
格雷叼着麵包,眯着眼睛不解地望向女孩。
“雖然我是獨居。”他咽下最後一口麵包。
“你也沒必要覺得我戶口本上就我一個吧……你大哥哥我又帥氣又有人格魅力,怎麼會沒朋友呢。”
可惡,忽然被噎住了。喉嚨梗得難受。
“如果你有家人朋友的話,看到這些好吃的,你一定會想着留一份給他們。”小咪望着格雷,又是那種悲憫的眼神,“可是你沒有。”
該怎麼回答她呢。
在那一刻,格雷甚至想好了。
他要得意洋洋地一拍她的腦袋,然後挑着眉說“那看來你這樣成天給我帶吃的,是準備把大哥哥我當朋友當家人了啊!”
可是他做不到。
那塊麵包梗在格雷喉嚨里,他只能一次次努力咽着,咽到他的喉嚨發咸發酸,彷彿堵在那裏的不是一塊麵包,而是一整顆腐爛的蘋果。
那顆蘋果撐開了他的喉頭,又在一次次吞咽的收縮下被反覆擠壓。
它在變形、在潰爛、在崩裂……最終溢出了些什麼東西,伸手抹去,是滿臉的淚痕。
“我很遺憾……”小咪伸出手,摸了摸格雷的頭髮,卻說出了他想用來逞強的那句話,“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以後可以當你的朋友,當你的家人。”
我一定是瘋了。格雷想。
不可能是外星人、不可能是AI、不可能是什麼四維生物投下的三維影子。
因為從某個時刻開始,客觀存在在這個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只會給他帶來仇恨和痛苦。
所以一定是他瘋了吧,瘋想出了這麼一個會陪伴在他身邊的人?
粉紅色珍珠和克萊因藍坦桑石的裙子會不會只是兩條扎了碎石的破布?
他在思考要不要現在開始摳喉嚨,看看嘔出來的東西到底是麵包還是被他幻象成麵包的泔水?
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
他抬頭看了眼女孩。
為什麼幻象會是一個小女孩?為什麼小手撫摸在他的額角,是溫暖的?為什麼她會反覆提及他早就聽厭了的希望?這一切他明明就不需要啊。
他明明就不需要。
格雷再次看向了她的眼睛。
所以還有一種可能:這一切——
都是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