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D.O.G
2074年,1月20日。
雨後總是天晴。
即使是夜之城也不例外。
斜陽穿透過層層的薄雲,照射在高聳大廈熠熠發光的玻璃上,留下一片又一片溫暖的陰影。
昨夜狂暴的風雨彷彿替這座城市洗去了污濁,連空氣都變得清新起來。
偶爾,有幾輛浮空車劃破軟如棉絮的雲朵,發出巨大的轟鳴,從頭頂駛過,揚起陣陣清風。
大衛.馬丁內斯步履緩緩地行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頭頂一片澄澈的天空,心中卻充滿了起伏的愁緒。
明天就是補交學費的最後期限了,他卻還沒有對媽媽葛洛麗婭提及學費漲價的事情。
葛洛麗婭每天拚命工作18個小時賺的工資,和他自己得到的全額獎學金加在一起,僅僅只夠支付起新學費的零頭。
在夜之城,錢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泉。
就這幾天的工夫,大衛班上已經有三、四個同學沒有繼續來上學了。
大致家裏情況都和他類似,是那種傾盡全家之力,才勉強夠到荒坂學院高價門檻的那種寒門子弟。
交不起學費,成績再好也沒用。
有的時候,大衛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麼。
努力學習一二十年,拼上全部的身家與精力,就為了在大公司換取一個普通的崗位。
在熾熱的火爐里千錘百鍊數十載,最後化作一枚兢兢業業的螺絲釘?
可笑的是,多少人的終極夢想,在有的人面前,卻唾手可得。
大公司與貴族的子女們,早已經在公司中內定好了中上層的名額,只等時機成熟。
那些埋頭苦學的莘莘寒門學子,擠破腦袋,窮盡一生,只為了爭搶這些被別人嗤之以鼻的殘羹剩飯。
即使運氣與實力並存,成功走到了最後,也不過是成為一名普通的公司員工罷了。
對街頭的幫派分子和邊緣行者來說,公司狗就是公司狗,誰會在乎這些人曾經也是普通人中的一員,只是通過艱辛的努力,揮灑盡血淚與汗水,才走到了今天。
他們只會用刀尖和子彈,不由分說地瞄準那些他們眼中的公司走狗,“一視同仁”。
對大公司來說,普通的公司員工只是消耗品罷了,連低端的柴薪都不一定算得上。
每年猝死在工作崗位上的員工們不計其數。
在夜之城,因工作而死亡的員工數據,即使放眼整個新美國,也是名列前茅的一檔。
就連社會大眾輿論也對公司員工不夠友好。
人們普遍對公司狗們懷有敵意,但凡在新聞上提及誰誰是哪家公司的員工,因為某某原因意外死亡,沒人會表示同情,只會拍手叫好。
這些人把他們對公司巨頭的狠意,轉嫁到了無辜的普通員工身上。
真是裡外不是人。
所以,他們這些寒門學生努力了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值得被迫永遠背上一句無腦的“公司狗”的罵名嗎?
窮極一生,最後只是睜着眼睛主動朝着地獄一躍而下,真是諷刺啊。
大衛抓亂了頭髮,卻宣洩不空那滿心的煩躁與迷茫。
他穿着學校的制服,默默等待着紅燈轉綠,腳尖忍不住來回摩擦着堅硬的柏油道路。
“大衛。”
熟悉的男性的低沉嗓音順着吹拂的輕風傳遞過來,喚醒了沉思的大衛。
“姐夫?”大衛渾身一顫,打了個激靈,從天馬行空的思緒中驚醒,被小小地嚇了一跳。
“今天也放學的很早嗎?”雅威輕聲問着,和大衛一起慢慢地走在人行橫道上,逆着人群,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頭。
“啊……”大衛點了點頭,眼睛止不住地朝着四周張望。
“找你姐姐嗎?”雅威輕笑了一下,“昨天我們很晚才回家,她像個小懶蟲一樣,現在還沒起床呢。”
大衛瞥了一眼不遠處高樓上懸挂的全息時鐘,挑了挑眉毛。
“之前你不是說找我們有事嗎?現在正好遇見了,方便說一下嗎?”
“呃……有些難以啟齒。”大衛撓了撓後腦勺,感覺渾身不自在。
“關於錢嗎?”
“嗯。”
和聰明人聊天總是方便省事的,還沒有開口,對方就已經猜到緣由了。
“要多少?”雅威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了一家大型商場。
大衛跟在他身後,皺着眉頭,嘴巴張開又閉上,來來回回重複了好幾次。
“我其實……想讓你們幫我說服媽媽……我不想讀書了。”
他最終還是沒有拉下臉面,去乞討金錢。
雅威輕輕嘆了口氣,站在商場超市的入口,隨手取了一輛購物車推着。
“學費漲價了嗎?”
雅威眯着藍色的眼睛,思索了幾秒,推導出唯一的可能性。
“嗯。”
大衛沒來得及去詢問雅威是如何猜到他不願意去上學的真正原因。
一陣刺穿心房的悲傷已經扼住了他的咽喉,窒息的痛苦幾乎令他說不出話來。
他不願意這樣,但是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
“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和你姐姐都會無條件地支持你。”雅威輕輕拍了拍男孩耷拉下去的肩膀,“但真正的原因,你要自己去和媽媽說。”
“為什麼?”
“不要欺騙自己所親近的人……”雅威摸了摸下巴,藍色的眼睛盯着大衛迷茫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長地笑着,“不要打着‘為了你好’的旗幟,去撒謊。”
“姐夫不會對姐姐撒謊嗎?”
“我就是對她保留了太多,現在才越來越難以開口,說出真相。”
“啊?”大衛吃了一驚,什麼愁緒都被他拋之腦後。
“你對姐姐撒謊?”
“不是感情方面的,我不是這個意思。”雅威搖頭,大衛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透露出“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的意味,讓他有些忍俊不禁。
“我只是想說,別小瞧了自己的家人了。”雅威推着購物車,從貨架上拿下一袋袋零食,繼續說著,“能夠一同直面困難的,才是家人。所以別老是想着一個人逞強……”
“所以你為什麼騙姐姐?”
“我的情況和別人不一樣……”雅威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不過最終,我會告訴她真相的,只不過不能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