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往日：戰車（Ⅰ）
瑞凡是個出租車司機。
更準確地說，他曾經是一名出租車司機。
年輕的時候，他的父母因為車禍去世了，就在他上學的路上。
當時，瑞凡就站在學校門口，親眼目睹了不遠處的火光衝天。
他是眼睜睜地看着，那兩張熟悉的面孔是如何被鋼鐵碾碎成肉沫的。
具體情況如何，他有些回憶不起來了。
只記得自己發了瘋似跑到現場，卻被一連串的爆炸給拍飛了幾米。
消防車因為堵車沒能及時趕來，他只能看着火焰肆意地將那些汽車的碎片與人體的組織一起，染上最深沉的黑。
他只能看着，等交通不怎麼堵了，才找人，把撞得粉碎的汽車殘骸拖走賣錢，再用得來的幾張鈔票，給老兩口零零散散地裝到了罐子裏。
瑞凡自認為嘴皮子靈活，能說會道，一咬牙一跺腳，走投無路的他就跑去夜之城最有名的出租車公司碰碰運氣。
即使他根本沒有駕照，一身的開車本領還是偷偷跟父親學的。
現在父母因為車禍去世了，他倒是沒心沒肺的，一心往開車的行當上撲，是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抓到那個肇事逃逸的司機嗎？
他自己也說不清。
於是，他就這麼努力在夜之城開了大半輩子出租。
以前仗着年輕，他一個星期換一次班。
日班的時候，早上5點半起，出門工作，直到下午五點左右回租房睡覺。
夜班的時候，下午五點左右出門，第二天凌晨四點左右回家。
看着辛苦，瑞凡對此卻沒有什麼抱怨的，一天吃兩頓飯，還樂觀地認為是省錢了。
終於，手頭有了一點點積蓄，他一咬牙，自己買輛二手車，就掛在公司名下，日子過得比以前稍微輕鬆、滋潤了點。
改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時間他忘記了，只記得似乎開始於一場和同事的隨意閑聊。
“喂，瑞凡，最近生意不錯啊！”說話的是同事迪拉，和曾經的他一樣，是個正值年輕氣盛的青壯小伙。
“沒大沒小的，叫瑞凡哥！”瑞凡喝着啤酒，笑着回應。
這時候他已經不再年輕了，變得大腹便便，頭髮也稀疏了起來
“嘿，還真要感謝公司引進了AI系統！”隔壁桌也有同事在大聲喊着。
他們正坐在一家汽車旅館。
夜之城的出租車司機們總把這裏當作休息站，吃吃喝喝那些不是很美味但足夠廉價的食物，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便宜的姑娘疏解下壓力。
“好吧好吧，這下打臉了。”瑞凡拍了拍自己有些鬆弛的臉頰，無奈地搖頭，笑着回應。
前些年公司說要引進AI系統的時候，他還不怎麼看好。
“為啥啊，瑞凡哥，說來聽聽。”年輕的迪拉今年剛剛加入公司，人倒是很上道，瑞凡也不介意跟他聊聊往事。
“夜之城，你懂的，什麼牛鬼蛇神都有。兩年前，因為連續多年遭到大量乘客的投訴，公司打算引入AI駕駛技術。”瑞凡一邊敲着桌子，一邊對着迪拉說著，“那時候可不比現在，表現差的司機稍有不慎就會被解僱，招收新司機，崗位很不穩定，你要是那個時候加入公司，估計待不了一個月就被踢走了。”
瑞凡輕笑了一下，拍了拍正在尷尬地撓頭的迪拉。
這小伙什麼都好，就是車技爛得不行，忽快忽慢地，擱以前那種純人工開車的年代，根本混不下去。
“以前，公司上頭打算通過頻繁地更換員工來解決投訴問題，可惜，根本不起作用。”
“後來，也就是兩年前，公司高層一咬牙，準備高價引入AI系統來輔助司機開車，給予乘客們最舒適的乘坐體驗。”
瑞凡喝完杯中的最後一滴酒液，頓了頓，繼續說著。
“我不看好的原因也在這裏，AI設備太貴了，夜之城別的都缺，就是不缺便宜的人！只要給錢，你總能找到願意給你開車的小夥子的！”瑞凡指了指迪拉，讓他給自己再拿一瓶啤酒過來。
迪拉也是精於察言觀色，自己的老前輩還沒開口，就已經屁顛顛跑去拿酒了。
“AI就不一樣了，高精尖的玩意兒，那傢伙，系統該有多精貴啊！裝出租車上，不就像是給馬桶鑲上金圈！”
瑞凡接過迪拉殷勤遞過來的啤酒，高聲喊着，用力拍打着桌子。
“嘿，夥計，小聲一點！”一旁正喝悶酒的男人蹬了瑞凡一眼。
“哦，不好意思，大塊頭。”瑞凡見對方身材高大，戴着一副墨鏡，摸不透深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小聲道歉。
那男人也沒追究，只是繼續喝着悶酒。
瑞凡搖搖頭，轉身，放低聲音，繼續對迪拉說著。
“剛剛說哪裏了？”他摸了摸有些禿的頭頂，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鑲金圈那裏……”
“哦，對對。”瑞凡點點頭，“迪拉，你是今年年初剛來公司的是吧？”
“是的，瑞凡哥。”
“是不是覺得咱們公司福利待遇不錯，有不低的假期獎金，還有可以在全食品商店兌換的購物券……”
“以前可沒這待遇，在引進AI之前，公司可是一度凍結了假期獎金……”瑞凡搖了搖頭，做為在公司服役數十年的老人，真是經歷各種風雨。
要說一點不羨慕這些剛入行就享受到新待遇的年輕人，那是騙鬼。
“那確實可以啊……”迪拉點點頭，有些高興於自己的行業前景不錯。
“是吧？沒準我還可以攢些錢，留給我女兒做嫁妝……這在夜之城可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美事。”瑞凡感慨揉了揉臉頰，大口大口喝着冰涼的啤酒。
“可是……AI不會替代我們嗎？”迪拉畢竟年輕，頭腦還是靈活一點，沒有被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固定成形。
“那是你要當心的事情，小夥子！你的車技太爛了！AI替代你是有可能的！”
“但是像我們這種……”
瑞凡搖了搖頭，從鼻子裏發出一道輕蔑的哼聲。
“那些AI蠢得跟個木頭一樣，想達到我們這種程度，公司得要付大價錢！那些蠢貨……只會一直說‘謝謝您，先生。’”
他醉了，趴在桌子上，言語中滿是不屑。
迪拉輕輕拍着老人的後背，心裏卻止不住泛起了波瀾。
AI真的不能取代人嗎？
現在不能，未來呢？
迪拉不知道，他只是個在2070年剛剛入行的新手司機。
得找退路才行。
他最後瞥了一眼瑞凡，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