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有話直說
再見他們的時候，是大概快一年前吧，我親爹病重的時候。
阿姨提着禮物，來到我的學校，找到我的班主任，和我的班主任說了我親爹的病情。當時我正念高三，已經臨近高考，班主任鄭重地把我叫出來，心情沉痛地告訴我這件事，並且很疑惑為什麼我有兩個爸爸。
阿姨聲淚俱下，說是沒有全相合的捐獻者，但如今時間拖不得了，她的女兒太小，希望我這個做兒子的能幫一把。我當時也聽不懂她說的各種關於治病方面的流程和術語，只聽得出來她的意思是，我不幫忙我親爹就要完蛋了。
離了他這些年，我過得着實不錯，心腸變軟了不少。
而且，我心最硬的時候，也沒想過要他的命。
所以，我同意去。
聽說他當時很孱弱。但在手術之前我其實沒有見過他。
我對他還是很了解的。
我和阿姨說，這事兒務必得先瞞着他。他如果聽說是我的骨髓，他肯定是寧死也不肯接受。阿姨倒是聽進去了。
他的手術超級成功，但我變得虛弱，也倒不是因為捐骨髓是件多大的難事，而是因為我身體沒有我想像中的那樣好。
再後來，他終於知道是我給他提供的骨髓和幹細胞，果然難以接受，說我不是他兒子，我的骨髓和幹細胞肯定不行、說我這是藉機害他。
醫護人員和其他病友都百般勸他，但他自己一到沒人的時候他就使勁兒罵我，就這樣一天天的，比誰恢復的都好。我天天照顧他，他沒太久就出院了；又沒人照顧我，我到他出院的時候感覺身體還是很弱。
由於沒準備去參加高考，我一時間變成閑人。
我不想讓家裏看見我虛弱的樣子，就自請去他家照顧他。
一些日子相處下來，阿姨對我的印象已經大為改觀，覺得我性格超好了不少，對我還是蠻信任的。不僅把她老公託付給我，還把妹妹交給我照顧。
妹妹很喜歡我，但是我親爹和我相看兩厭。我本想盡量藉機多休養身體，他就說我一派偷奸耍滑、裝孝順，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總而言之就是看我不慣。如此，他倒是恢復得真不錯，我卻還是很虛；但沒轍，他一有力氣就把我給趕走了。
本來，經過他生病這個事兒，不管我親爹對我如何，阿姨總還能以禮待我，但今天這麼一鬧，又重新把臉撕破。
這樣也好。省得她憋着。
妹子看着我被罵得慘，一口飯菜也吃不下去了，眼眶濕潤，用稚嫩的聲音大聲道，“為什麼罵哥哥？你們為什麼不喜歡哥哥？他有什麼錯！”
我不曾料到她這麼小，就善通事理。我確實也沒做什麼錯吧，相比於之前他們待我的種種，我吃飯快一點兒這種破事兒，簡直是不值一提。
屋子裏一時靜默。妹子開始哭，委屈極了。我把她抱到懷裏，用袖子給她擦擦眼淚。她未出生之前，我其實對她不好、經常生心害她，每念及此處，我都一陣愧疚。
阿姨見不得我這般抱着妹子，“我今天正要說這個事兒。你是個男孩子，你妹妹是小姑娘，你和她親近也要注意距離。”
這話令人費解，難不成我在她眼中，就是一派禽獸？
但我親爹卻突然一陣恍悟的神情。
原來卻是這樣：妹子自從見過我，便分外喜歡我這個哥哥。十日裏有八日都要提到我，十日裏有十日要做一些與我相關的事情，例如給我摺紙星星。雖然妹子只有九歲，
但是不免也讓阿姨擔心。她說，我是她親哥，就怕將來生出亂倫之事。只可惜我親爹至今還死不承認我是他的兒子，所以她只好把我找來親自囑咐一番，才有了今天的飯局。
我心中一陣煩悶，不知不覺間把妹子放回她的座位上。妹子慌張地望着我，以為我不再對她好了，一癟嘴，大哭道，“你們為什麼不叫哥哥對我好？我討厭你們！”說著，她哭着跑回了房間，將房門反鎖，只從屋子裏面傳來陣陣哭聲。
我面沉似水。
我原以為，今天是我來和他們道別，可以慷慨激昂痛陳他們的種種不是，然後再瀟洒離開。
卻不想，究竟還是我更遭人嫌棄，是他們想着說法讓我別在他們眼前晃。
我親爹見我神色如此陰沉，不免擔憂，“你沒事吧？”
我想說他們有話直說，不想看見我就說不想看見我。妹子才九歲，可別拿妹子充理由、把我編排得如同禽獸。我還想問，我到底做過什麼了不起的惡事、為何在他們竟看我如此眼煩；我就算小的時候捉弄過他們一些，但也沒真生心要傷害他們。
但話到嘴邊，只變成，“我知道了。”
他們送客，我正要出門，妹子從屋裏跑出來，把那個裝滿了大星星的玻璃罐子塞到我手中。我抬眼望了望阿姨的神色，她正在為剛才的失態而不好意思；我畢竟好久好久好久都沒再打擾過他們的生活了，我畢竟也曾盡義竭誠幫她救老公，她於理真不該再罵我。
我就收下了這個罐子。
我親爹說要送送我，便和我一起走下了樓。
快到車站的時候，他突然說，“今天的事兒，你別往心裏去。”
我沖他笑笑，表示我沒事。
我還要往心裏裝多少事？這些事還值得留在心裏么？
他見我笑，卻更加擔憂，“我知道你生氣了。你別壓着，你可以說幾句的。”
我苦笑，“我不生氣。是我不好。對妹妹，我之前沒有多想。以後我不過來了，妹妹慢慢就不大記得我了。從前是我僭越，不知身份，還來打擾你們。正好我明年考試，也要好好準備，過了年，我就要專心學習了，不再過來了。你平時多注意身體，情緒不要總是大起大落。電視櫃底下裝葯的抽屜里有個筆記本兒，裏面有術后注意事項和複查時間表，我之前和阿姨說過了；但她心粗，不知道會不會忘，你自己最好也都看看。我這就走了，你們好好過吧，也別再考慮我到底是不是你兒子了，就當世上沒我這個人。”
他聽到最後，有些潸然。
他為何要這樣？每次都不好好待我，等我決絕的時候，他就要哭。
他說，“給你添麻煩了。你那麼聰明，肯定能考個好學校的。”
我還是心軟，看不得他這個樣子，“別為我難過。我好着呢。”
他竟然哭了出來，委屈得像個孩子，趴在我肩頭抽抽涕涕，突然，他模模糊糊地說，“爸爸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