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灰霧下的終幕
“林恩!林恩!”
一道聲音將林恩從噩夢中驚醒。
如同從水面下重新把頭探入空氣中,林恩從窒息般的黑暗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冷汗順着額頭不斷淌下。
“你沒有事吧?”同樣被聲音驚醒的尤娜注意到林恩的異樣,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林恩輕輕推開少女的手掌,正準備說什麼,帳篷的隔簾被人從外面猛地掀開。
“林恩,你這傢伙,都做了什麼好事?”
來訪的人壓抑着充滿不滿的聲音,林恩下意識地抬起頭與其對視。
時間已經漸漸步入夜晚,迷霧下的視線十分黯淡,但來人仍舊能夠看清楚林恩的臉,那張從方才噩夢中驚醒的臉龐無比憔悴。
“……你這傢伙。”來訪者的聲音漸弱,而藉著帳篷外的少許光亮,林恩逐漸看清了對方的衣服和臉。
“女士,有什麼事嗎?”
林恩平靜地向眼前的女魔法師致意,在逃亡的旅途中,除了幾次危急時刻必要的合作外,他並未和這位隊伍中的傑出施法者打過交道,因此並不清楚對方的來意。
“你還好意思說!”魔法師的聲音忍不住拔高起來,“我已經聽說了,你隊伍里有個人被灰霧污染腐化了對吧?我早就和你說過了,那個女人……”
魔法師的聲音滿是控制不住的惱怒,儘管在和林恩說話,她的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看向帳篷內的少女,她身後的幾個護衛同樣面色緊張,有的人甚至已經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刀劍上。
注意到對方的目光,林恩明白了她要說什麼,於是起身站起,打斷了魔法師即將說出的話,在安慰了尚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尤娜后,林恩同魔法師來到了帳篷外的一處空地。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林恩平靜地對魔法師說道,眼中帶着掩飾不住的疲倦,“你想說是是因為尤娜,她已經被灰霧污染了,迷霧中的詛咒纏上了她,才讓我們附近的人被污染腐化是嗎?”
“你知道就好!”
魔法師的聲音依舊帶着尚未消散的怒氣,她的聲音稍稍軟化了一些,解釋道:“我沒有偏見,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那個女人已經被灰霧污染得太深,來自霧中的怪異幾乎和她融為了一體。”
魔法師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斟酌着繼續說下去:“我們一路上逃到這裏,你肯定也明白,被灰霧污染的人都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就像你隊伍里的那個人,最後只會失去理智徹底腐化,變成和灰霧中那些怪物一樣的畸形東西,所以我們只能……及時處理掉。”
“所以你們準備殺死她。”林恩微微低頭,目光掃過魔法師和她的幾個隨從,手掌反覆摩挲着劍的護手,繼續說道,“用木樁釘穿她的心臟,再把她的手腳綁起來,眼睛和嘴巴也用線縫上。”
“那是之前,現在這種方法對死人已經不管用了。”魔法師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感,“必須砍掉手腳,最好連腦袋也一起割掉,你清楚的,我們別無選擇。繼續放任她在留你身邊,你也會死。”
“而你們也會害怕,因為隊伍里容不下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危險。”林恩嘆了口氣,他明白對方的判斷是對的,尤娜早已被灰霧侵蝕得太深,儘管隊長還沒有發話,但隊伍中的其他人已經開始自發地遠離少女。
這大概就為什麼她寧願陪着自己埋屍體,也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安全的營地中。
作為離她最近的人,
林恩十分清楚少女的狀況,迷霧中的怪誕詛咒潛藏在她的身體深處,不斷折磨和汲取着她所剩無幾的生命,而灰霧和災難不斷蔓延的腐化特性,也讓她本身成為了危險的象徵。
但林恩並不打算放棄少女,在這段失去了一切的逃亡日子裏,保護她已經為數不多堅持下去的意義。
林恩思考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慢慢說道:“我明白了,你說的是對的,我們很快就會離開營地。”
他的回答讓魔法師的喉嚨像是被梗住一樣,難以置信地說道:“你瘋了?離開隊伍?你會絕對死的,你應該很清楚,在灰霧中遇到什麼危險,更別說你還打算繼續帶着那個已經被污染的女人一起?”
女魔法師還有更多的話未能說出口,但林恩已經不再理會。
目睹着林恩沉默着轉身離去,女魔法師狠狠跺了跺腳,“停下,林恩!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高高舉起手中的法杖,並不穩定的魔力在法杖的前端匯聚起來,一個危險的法術正在逐漸構築成型。
而林恩對此的回應是拔出長劍。
就在局面逐漸失控的時候,這股動靜終於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營地的首領滿頭大汗,急急匆匆趕到這裏,高聲喊道:“停下!都給我停下,你們是想引來霧裏的怪物嗎?”
隊長的話,以及營地里望來的數十道恐慌的目光,讓魔法師忿忿不平地收回了法術,林恩則是平靜地把劍放回鞘中。
林恩並不希望衝突繼續下去,在灰霧中帶來的災難面前,內訌顯得毫無意義。
趕來的營地隊長很快便壓下局面,出乎林恩意料的是,女魔法師並沒有說出兩人衝突的原因,甚至對尤娜遭到污染的事實隻字未提,她安靜地接受了隊長的勸解,只是盯向林恩的目光依舊充滿了壓抑的憤怒和不解。
林恩無法理解這眼神中的含義,疲倦和勞累也讓他不願多想,所幸營地隊長並未做出別的安排,只是催促着二人儘快返回各自的帳篷。
重新回到帳篷的林恩掀開隔簾,迎上尤娜憂心忡忡的目光。
“發生什麼了嗎?”
面對少女的詢問,林恩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告訴她明天清晨,自己會帶上她離開營地。
“離開這裏嗎?就我們兩個人?”
少女的聲音有些驚訝,在她的認知里,離開隊伍在灰霧中獨自前行,無疑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是的,就我們兩個。”林恩平靜地說道,看不出絲毫其他的情緒。
他的聲音彷彿充滿使人平靜的魔力,少女並非什麼都不懂,只是林恩的保證讓她已然滿足,很快,得到安慰的少女露出溫柔的安心笑容,沉沉睡去。
林恩輕輕為少女蓋上衣物,然後在一旁坐下,將臉龐隱藏在陰影中,讓人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有一種預感,這趟逃亡似乎來到了某個盡頭,他看不到繼續走下去的希望和意義。
疲憊再次讓林恩沉沉睡去,在睡夢裏,林恩又一次夢到自己逃到了遙遠的地方,灰霧散去,太陽和天空重新出現。
而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奇迹般地重新出現在面前,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些人和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在不易發覺的地方,長着多餘的肢體或眼珠,臉上帶着意味難明的詭異笑容。
他們在招手,呼喚林恩的名字,林恩也不由自主地向著他們走去。
讓林恩從夢中醒來的是灑在臉頰上的溫熱液體。
林恩抬起頭,迷茫的眼神一點點恢復焦距。
他看到一隻鋒利的利爪貫穿少女的胸膛,驚恐和痛苦凝固在她的臉上。
有那麼一瞬間,林恩徹底怔住了,眼前發生的一幕超出了他的認知,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鬆懈到這種地步,灰霧中的怪物已經來到身邊,而他卻仍在沉沉睡去。
下一刻,林恩猛地從猶豫和迷茫中驚醒,他極為迅速地抽出放在身旁的長劍,用力砍向尤娜身後的怪物。
利刃揮下,惡臭的血液伴隨着畸形怪物的哀嚎灑落,竭力揮出的劍刃劈開了怪物的身軀。
林恩急忙救下面前的少女,用撕成長條碎片的衣物,一圈又一圈纏在少女胸前的創口上。
“林……恩?”
尤娜痛苦地咳出幾抹血沫,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向救下自己的男人。
“別說話,小心你的傷口。”林恩輕聲安慰着她,“沒事的,沒有傷到要害。”
“這是……怎麼回事?”少女的聲音帶着虛弱和痛苦。
林恩猶豫了一下,說道:“是灰霧,灰霧遮蔽了感知,怪物在不知不覺中接近了營地,但我們依然有希望逃出這裏,你的傷之後再想辦法,放心,會沒事的。”
他知道自己在撒謊,鮮血依舊在不斷從繃帶下湧出,他也不知道營地里究竟來了多少怪物。
尤娜勉強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林恩小心地將她抱起,謹慎地來到帳篷外。
如他預料中的一樣,灰霧在不知不覺中濃郁了許多,讓月光無法照亮營地中的景象,但耳旁的慘叫和怪物的嚎叫聲都在提醒着他,營地受到襲擊的情況,比想像中要更加嚴重。
林恩轉而將少女背起,躲開那些慘叫聲最為密集的地方,沿着記憶中的路徑向營地外圍挪動。
腳邊觸到的溫熱物體,讓林恩的身軀僵硬起來,他低頭看去,一具尚未徹底斷絕生機的軀體出現在面前,這具身體趴在地面,血液從身下不斷滲出。
林恩將這具身體翻轉過來,入眼看到的是女魔法師青灰色的臉龐,她的模樣凄慘到了極點,腹部有着一個巨大的撕裂創口,不知道是什麼怪物造成的,法杖被折斷在一旁,就連精緻的、總是充滿傲氣的美麗臉頰也被食屍鬼啃去了一半。
她絕不該這樣慘烈地死去。
這副場景猶如噩夢,林恩默默地想到。
沒有理會那絕望的表情,林恩別無他法,只得繼續按照記憶中的路徑逃離營地。
身後不知道是誰在絕望之中點燃了帳篷,火光映照出一片狹小的光明,卻也吸引着更多怪物朝着火光的中心撲去,林恩最後一次回頭望去,看到火焰的中心,營地的隊長帶領着最後的倖存者苦苦支撐,旋即被湧來的畸形怪物徹底淹沒。
林恩頭只能也不回地背着少女逃亡,雙腿麻木地邁動着,直到幾乎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恩聽到身後的少女呼吸漸漸趨於平緩,然後一點點微弱下去,這種轉變讓林恩的心沉入谷底,糟糕的猜測在他的心中浮現。
“林恩……活下去,我不會再拖累你了……”
尤娜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要聽不到,林恩沒有去思考什麼,只是咬着牙竭力奔跑着,直到怪物的嘶吼消失不見,背後的身體也一點點冰冷僵硬時,他才彷彿從意識到了什麼一般,停下了麻木的奔逃,帶着最後一絲瀕臨破碎的希望,去查看少女的情況。
尤娜的眼睛緊緊閉着,早已斷絕了生機。
林恩抬起頭,茫然地環顧四周,視野中充斥的儘是灰色的、充滿惡意的詛咒濃霧。
像是突然醒悟到了什麼一樣,林恩輕輕放下少女的身體,然後從腰間取下一把匕首,用力地刺在少女的腹部,剖開皮膚和肌肉,雙手顫抖着伸入少女的腹腔,艱難地摸索起來。
短暫的尋找后,林恩找到的預想中的東西,一團寄生在胸腔中,如詛咒般日夜帶來折磨,吸取血液的畸形可憎寄生物。
源於灰霧中的詛咒不止來自外界的怪物,還有肉體的詭變和畸生,“人”的腐化和污染由此出現,這也是女魔法師之前來找麻煩的原因,不過現在一切都不再重要,因為所有人都已經死去。
但林恩希望少女至少能安寧地死去,而不是死後屍體依舊和詛咒結合在一起。
他默默地用雙手挖好最後一座墳墓,然後繼續起身,向著灰霧的盡頭走去,逃亡仍會繼續下去,無論那裏是帝國的城市,還是土地的盡頭。
他忽然有一種錯覺,這種錯覺來自一種發自內心的渴望。
林恩想要重新回到一切的起點,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時候,灰霧尚未出來,災難沒有來臨,許多人不曾死去,不需要失望,不需要絕望,一切都還有改變的機會。
這股渴望是如此的強烈,甚至林恩都無法在思考任何其他事,彷彿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不斷重複着這個念頭。
回到最初的起點。
林恩跌跌撞撞地邁動腳步,獨自一人,繼續向看不到盡頭的濃霧深處走去,如同冰雪落到水面上一般,他的身體消融在濃厚的灰霧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