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抽絲剝繭
江小樓雖然足不出戶,卻並非無知女流。大哥不管走到哪裏,都會每隔兩三月便寄來一封家書。有一次聽說她脾胃不調,他特意寄了一株虞美人回來給她熬藥。她病癒后回信給大哥,大哥又把虞美人做成標本給她送來。因為顏色美麗,她經常拿出來欣賞,並且從書信中得知還有一種非常相似的御米花。大哥說過,長成的御米花果實中有一種乳白色的汁,當地人會將刀片磨到很薄,在飽滿的果實上熟練地劃上兩三下,乳白色的漿液便流出來,用作藥引有奇效,卻能讓人上癮,因此後來被視為毒草。
她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姚珊瑚,當然會特別留心她送來的東西,一來二去想不露餡都不可能。
“那小姐怎麼看出不對了?”小蝶追問。
江小樓拍了拍她的腦袋,眼睛亮晶晶的,瑩瑩照人:“好好動動腦子,姚珊瑚若是怕我知道,為何還要來看望,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綻引我追問。”
小蝶實在不能想像一個女人竟然有這樣多的彎彎繞繞,一時都有些呆住。
“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姚珊瑚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奪回心上人,另外一方面則是背後有人指點。”江小樓一手優雅地撐着下巴,鴉青色髮絲低垂耳畔,越發顯得膚色賽雪。
“背後有人指點利用……”小蝶豐腴的面上現出一絲恍然大悟的神情,“是金玉!一定是她!”
江小樓逐漸對御米花上癮,那就意味着她將被人控制,到時候金玉當然可以為所欲為,難怪上次的事情之後她沒有給江小樓難堪,原來找到了叫她乖乖聽話的法子。
“金玉這個人明明那樣愛財,卻經常助長樓內女子奢靡的風氣,藉以達到長期在金錢和精神上控制人的目的,如今甚至用這法子,這個女人還真是很有意思。”江小樓笑容變得更深了。
“哎呀小姐,你這是瘋了不成?!明知道那些人合起伙來騙你,竟然還笑得出來!今後咱們可怎麼辦呢?”小蝶自己愁得眉頭都要打結了,見對方一派輕鬆自在的模樣,實在是着急上火。
江小樓一雙水眸落在銅鏡里的自己身上,突然伸出手在眉梢眼角輕輕劃過,聲音微沉:“小蝶,聽說過十五年前汴州名妓端雲的故事么?”
小蝶自然搖了搖頭。
父親走南闖北,見識廣博。曾經向她提起一樁奇事,十五年前汴州名妓瑞雲容貌才藝舉世無雙,本與才子柳生相愛,奈何柳生家境貧寒不能相守。後來,端雲偶然見了一位奇人之後突然面生黑斑,而且越長越大,人人嫌棄厭惡,卻只有柳生傾家蕩產前來贖身。鴇母將端雲低價賣出,端雲得以與心上人相守。誰知一年後奇人再至,略施小計竟讓端雲奇迹般的恢復了容貌,這故事流傳出去,一時傳為美談。世人多為痴心的柳生和多情的端雲所感動,江小樓卻獨對那個成人之美的奇人感興趣。父親記得不多,她便託大哥出門的時候別忘了去當地看看,只可惜還沒能等到大哥的來信,反而被趕入了下人房,所有信箋都被秦思截斷……
小蝶大略聽完,不禁犯愁:“可是小姐,咱們去哪裏找這種奇人?找他來能怎樣,小姐又沒有相好的人,沒辦法幫你贖身,而且金玉很狡猾,不好騙呢!”
江小樓聽小蝶舉一反三的設想,不由覺得這憨憨的丫頭很可愛,失笑道:“國色天香樓內沒有傻瓜,當然不能照搬了。”見小蝶越發懵懂,她反而止住笑,正色道,“對了,如今有多少客人來求畫?”
小姐的思路變得這麼快,幾乎讓人轉不過彎來。小蝶板着手指數了數,數來數去不由哀嘆:“聽說楊閣老很是推崇小姐,已經有十來位貴人來求畫了,老闆大多數都擋了,卻還留下四五幅畫是推不掉的呢!”
江小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都有哪些人?”
小蝶仔細翻出一本小冊子遞過去,江小樓一瞧,卻又丟了冊子,搖了搖頭:“都不是我在等的人。”
小蝶十分驚訝:“小姐在等什麼人?”
江小樓起身,從牆壁上取下琵琶,素手輕輕撥動着弦,只聽到動聽的樂聲從她指尖流瀉而出。
小蝶納悶地搖了搖頭,本以為江小樓不會回答,卻聽見流暢的樂聲中,她的聲音再度響起:“等一個囂張跋扈、權勢滔天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小樓眉眼揚起,一顰一笑間不掩寒意。她在等,等那個人的到來,借他之手,跟那些人算算總賬。金玉,姚珊瑚,李香蘭,當然一個都不能少了……
第二日,江小樓借口複診,親自來到葯館看病。金玉當然派人死死盯着,江小樓卻並不在意。王大夫聽說江小樓覺得藥效太慢,便又按照她的要求重開藥方,多添了幾味葯。從葯館出來,馬車剛剛走到巷口,卻突然聽到一陣喧嘩之聲。小蝶掀開車簾,只見到四五個黑衣男子正圍攏在一起,對着一個蜷縮在地的少年拳打腳踢,不由面色一變,道:“小姐,外面有人打架!”
江小樓微微皺眉,道:“不要多管閑事。”話一出口,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瞬間鎮住。
那少年的眼神充滿憤恨、刻毒,但無一絲求饒、哀求之意。他被打成這樣,竟然悶聲不吭,甚至不願向打手求饒。
少年倔強的神情竟然和自己當初的絕望糅合在了一起。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聽見了自己果斷的聲音:“停車。”
車夫受命去阻止那群打手,那些人本不想理會,車夫一抬手丟過來一錠銀子:“我家小姐說了,立刻放了這小子!”
領頭的用牙齒咬了咬銀子,嘿嘿一笑,卻還不忘狠狠踹了那少年一腳:“狗東西,下次可把眼睛放亮點,再敢到酒樓偷吃的就宰了你!咱們走!”說完,帶着人揚長而去。
江小樓注視着那少年,這世界很殘酷,從前她也被人這樣殘酷的對待過,那種被人刺在心口,一刀一刀又一刀的痛苦,誰也沒有比她更能體會的了。
車夫立刻上去攙扶起少年,少年掙起了半身,只聽“哇”的一聲,他竟然一口噴了血出來,將車夫兜頭兜腦噴了一臉。車夫立刻後退一步,少年仰頭摔倒在地上,整個人如同散架了一樣。小蝶被地上那斑斑血跡驚到了,頓時驚呼一聲,江小樓卻筆直朝他走去。
少年原本靜閉着的眼,在江小樓走近的一瞬猛地睜開了。
他的面容灰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身上血跡斑斑,傷痕纍纍,一雙眼睛的形狀卻如同柳葉,眼尾上挑極為漂亮,只是此刻他眼睛裏的恨意如同冬天夜裏的火種一般熊熊燃燒着。
那雙黑幽幽的眼落在江小樓的臉上,盯了一刻,嘴角冰涼涼的露出個冽然的笑意,滿是譏諷:“多管閑事。”
真是狼心狗肺,小蝶怒聲呵斥道:“真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我家小姐好心救你”
剛才還奄奄一息的少年掙扎着慢慢爬了起來,有一瞬間江小樓幾乎以為他會再次倒下,可是他沒有,縱然身形搖搖欲墜,呼吸也變得像是破舊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可他還是頑強地站了起來。
江小樓低聲道:“那些人為什麼要打你?”
少年諷刺地看着她,聲音如同啐了冰雪:“因為我偷東西吃,現在知道了吧,你救的是個小偷,是個狗雜種!”
他一直是個狗雜種,從小就是,父親拋棄了他們,娘熬不下去便做了私娼,接客的時候防止他哭鬧不休,便將他鎖在狹小的木箱子裏,只留下一個孔洞呼吸。後來,他娘因為酗酒不節制死了,從此之後他就變成了所有人嘴巴里的狗雜種,必須在爛泥堆裏面打滾,跟叫花子搶奪殘羹冷炙,甚至還要和狗搶奪骨頭。每天唯一的感覺就是餓,餓得前心貼後背,餓得恨不能吃人。
七歲的時候,廟裏賣字的顧秀才收容了他。從那天起,他成了秀才的兒子。他天生有着非凡的才能,過目便能記下整本的文章,凡是看過的書可以一字不差地倒背出來,顧秀才欣喜若狂,拼了命地逼着他念書。最終,他以秀才親生子的身份參加考試,一步步得上青雲,十六歲便贏得皇帝欽點頭名狀元,成為世人眼中的傳奇。然而在關鍵時候卻被人舉報他出生賤籍,不能參加科舉考試。若非是太后壽誕大赦天下,他已經被推上刑場砍了頭。儘管如此,他也落了一個功名作廢,永不錄用的下場。顧秀才滿心指望鹹魚翻身,急火攻心撒手而去,他再次成為不名一文的乞丐。這一回,他比從前更慘,因為那些在考場上輸給他的名門子弟,一個個都在等着找麻煩。
他能熬得過飢腸轆轆,熬得過白眼諷刺,熬得過高燒之時無處容身,熬得過毫無緣由被人毒打折磨,橫豎這些他都毫不在意。那老秀才從來不曾給過他半分溫暖,存的根本是奇貨可居的心思,在這個世上他感覺不到溫暖,感覺不到希望,甚至感覺不到活着。饑寒交迫,忍;疼痛入骨,忍;羞辱折磨,忍。在這樣的人生中,他一天天變得麻木,變得冷漠,他不需要溫暖,不需要寬容,更不需要那些廉價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身嬌肉貴的女人,在街邊看到他挨打,經常有人會多管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