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

“……”

“……對不起。”

赫領她去自己的宿舍時主動道歉。

芙蕾雅有點不服,雖然剛才一下真的很委屈,但是好歹是看過無數生離死別的軍人,一下還是撐住了,至於平時古靈精怪一堆鬼點子樂於整人並以此為樂的莉絲汀被整得當場哭了出來(畢竟只是個坐機關的)被幾個女隊員圍着安慰。

被當成了需要小心呵護的溫室里的花朵,作為軍人的尊嚴卻被無視了。

自認為高人一等,所以對所輕視的人施加對於弱者的憐憫。

“哦,我覺得這個活動還挺有趣的。”芙蕾雅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容,“活躍了隊內的氣氛……吧。”

“有的人可不這麼覺得。我們歷史最高次數是五波潑水。甚至這次還有人提議潑油漆,被否決后還偷偷把油漆加進水裏,被我扣到他們自己腦袋上了。”赫也勉強笑了笑。

芙蕾雅逐漸理解那個“吉祥物”是怎麼來的了。

打開了宿舍的門,一個獨立的小辦公室就在這裏。旁邊是高大的鐵皮資料櫃,背後有一個大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廣袤的綠色森林的景象。

辦公室左邊有一個卧室,以及廁所、浴室、陽台,每一個角落都被清掃得很乾凈,暖洋洋的陽光照進房間裏的感覺十分舒適。

“嗯!這裏環境好好啊!”芙蕾雅忍不住驚嘆。

“熱水應該燒好了,你先去洗澡換一下衣服吧,安麗絲博士那邊我去看一下。待會響鈴之後記得在食堂吃中飯。”赫把行李放到門口,把房門順手關上了。

赫把門給關上,長舒了一口氣,靠着門緩緩坐到地上。

“沒問題了?你這麼特殊對待不會出什麼問題吧?你有說過少惹一點麻煩吧?”一個高大的暗鐵機武不知什麼時候靠在一旁等待着赫。

“我心裏有數,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操心了。”赫利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隨意敲了敲雷亞裝甲粽子頭上的尖尖。

“喂,不要隨便動手敲人啊!”

赫轉過身來雙手叉腰企圖俯身看他,但由於二十厘米的身高差距顯得有些這個動作有些滑稽:“哈?你有意見咯?”

暗鐵機武抓住他的衣領:“我有意見?你算哪根蔥?!”

“我算你上司!雷亞·格里斯!在我叫你全名的時候你就應該意識到錯誤了!怎麼樣?只會躲在裝甲後面的廢物?!還有,快點把我放下來。”

“你好意思說我?連個最基本的裝甲都敢直接往上沖,還不是得我來打掩護?”

“到底要不要放我下來?!”

就在情況進一步惡化之前,一個身材偏矮的茵綠機武少年以極快的速度擠進他們兩個中間,甚至差點衝過頭,成功制止了兩個十歲小孩拌嘴:“等等!你倆先別打了,‘鴉眼’發來報告看見了一支敵方偵查小隊,好像說都是自律式無人機,隊長,今天輪到你出外勤了,具體定位和數據希兒應該已經發你了,贊哦。”

赫看着少年幾乎要豎到他臉上的大拇指搖了搖頭,低聲道:“真倒霉。”他指着暗鐵機武的鼻子(大概是)說:“剛才的問題等我回來再解決,你給我等着。”然後翻身跳下一樓,朝着門口走去了。

雷亞搖了搖頭,轉身邁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茵綠機武和赫的白熾機武一樣經過特殊改造,腳上裝載了一雙輪滑,所以經常沖得很快。眼下他正在繞着赫的“好同事”——專心於火力壓制而與專註於高機動性突襲作戰的赫耶無論怎麼看都八字不合所以天天吵架的重鎚戰隊隊長——雷亞·格里斯身旁轉悠:“雷亞,你們一天到底吵幾次?這次又是什麼理由?跟我說說唄?”

雷亞裝聾作啞愣是不回答,茵綠機武就像只蒼蠅一樣一直在雷亞身旁飛來飛去,雷亞煩躁地揮揮手:“不跟你說,關你什麼事。”

茵綠機武碰了一鼻子灰,很失望一樣站在原地目送雷亞沉重地一步步離開,聳了聳肩:“真讓人掃興。不過他們兩個的關係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呢~”

一隻繫着鋼索的鋼爪飛上樓頂,死死地鉗住廢墟上露出的鋼筋,然後繃緊、收回,赫乘着這股推進力在灰色的廢墟中來回穿梭,身後拖着兩條渾白的壓縮空氣噴射推進器留下的霧化痕迹。

正因為擁有空中半推進裝置和鋼索鉤爪才擁有的高機動性白熾機武被赫一眼相中,從而陪伴着他一直戰鬥了四年。

“我看看啊……e級偵查武裝,第三區坐標二〇九四,五台斥候型和三台格鬥型……這麼點東西為什麼就挑我值班的時候來啊?”

立體地型圖顯示他已經與偵查武裝基本接近至三百米內,赫取出隱藏在腿部外層的摺疊長刃,刀刃是黑色的鈦合金造物。血紅的傳感器敏銳地捕捉到在廢墟廣場上一閃而過的白色身影。赫猛地轉身朝着突出點發射鋼索,身後噴出瓦斯氣體減速后提速,環繞着廣場周圍的建築物隱秘地接近敵方機體。

捨棄了機甲獨有的重火力而搭載更為敏銳的傳感器同時裝有14mm反輕型裝甲機槍的五台斥候型無人機與三台擔任護衛的近距離格鬥型無人機組成偵查組,看似為偵查第十三區保護武裝而進入接近基地的地區,赫隱藏在離他們五十米外的地方解除限制器,身後豎起類似翅膀的裝置,排出在堆積儲存的熱量,以防冷卻系統損壞。膝蓋上的連接扣自動開啟,兩柄黑色的鎢鉬合金腿刃從曾經的小腿里拔出,說是小腿其實也不過是刀鞘而已。

“偵查一號,這裏是指揮機,請報告偵查進度。”

“收到。目前坐標為第四區二〇九五,已確認坐標‘零零零零’,未發現攔截防空設備,可以進行‘轟炸’。友機無損耗,預計兩小時后抵達返迴路程,未發現任何防禦措施。”

“指揮機收到。一小時后重新佈置任務。雷達顯示有已登陸敵方信號在接近你們一百米后消失,請提高警惕。”

“收到。”

“這裏是偵查一號,所有機體一旦發現移動中物體立即報告。”

“收到。”

八台機甲排成矩陣前進,想來應該是被警告了。赫躲在暗處盯住偵查隊伍,腿部逐漸繃緊,鉤爪盯住目標位置,推進器開始提前運作,握緊了手上的長刃,猶如弓弦上繃緊的利箭,就準備在一瞬間出擊。

左側的斥候型似乎看到了什麼,默默注視着陰影中神經緊繃的赫。

60m……

50m……

40m……

“咻——”

就這它們行進到廣場正中央后,一根鋼索突兀地朝着它們飛來,超強動態視力的它抬起機槍準備用子彈彈開,卻連一槍都沒射出來,黑色的鋼索就貼着它的裝甲飛向它的身後,僅僅留下一道刮痕。

它一邊對着鋼索飛來的方向無差別掃射,一邊發送對其他機體發送警報:“識別飛行物,秒速800m,確認存在威脅。”

鋼索抓到支點之後迅速緊繃,一道白影在半秒內就從斥候型身上劃過,猶如蜻蜓點水一般卻足以將最薄弱的背部裝甲被劈開一條長長的口子。

白影略過它之後飛向了廣場另一端。赫握住手中的刀,深吸了一口氣,鬆開鉤爪的爪子收回腰間,轉身再次發射另一根鋼索,死死扣住其中一隻格鬥型的格鬥輔助臂。它企圖用另一隻格鬥輔助臂上的高周波刀將它砍下來,可惜它的反應速度實在太慢了。

一道白影再次飛來,他在飛行過程中調整姿勢,用左腿上的刀刃將半個格鬥型的身體劈開,然後繼續用鋼索飛向廣場另一端的廢墟掩體。

整個過程其實還不過三秒,直到現在其他機體才反應過來,而此時也已經損失了兩台機體了。

所有機槍同時轉了起來,四台機槍對着繞着它們快速迂迴的白色機武怒號着發泄攜帶的所有14mm鉛銅彈,卻總是差那麼一點距離才擊中。

赫繃緊神經觀察着可能的切入口,身後是緊緊跟着的彈幕,銹跡斑斑的牆壁原本就傷痕纍纍,現在被重機槍一掃射更是佈滿了彈痕,顯得搖搖欲墜。

“嘖,怎麼追得這麼緊。”赫咂了咂舌,緊皺眉頭尋找突破口。身後是無論去哪裏都會跟着的彈道,他必須十二分注意才能躲開。

一顆亂飛的流彈擊中了赫。他突然感覺到一瞬的衝擊,然後是清晰的疼痛感。他感覺到了什麼,心跳停了一下。趕緊躲進一片廢墟牆壁中,把基本不摘下來的頭盔取下,摸了摸自己的腰部。

他感到手上一陣濕潤,拿起來一看,全是暗紅色的血液。

芙蕾雅換上一身備用的軍服,在鏡子前面轉了一圈,仔細尋找有沒有哪裏不妥,整理妥當后套上手套,打開房間門,把腦袋探出來一小部分。

門外人來人往,都是清一色的灰色工作服和突然出現的一個兩個機武。

房間鑰匙就插在鑰匙孔上,她拔下來收進口袋裏。這個小細節讓芙蕾雅感覺很心情很好。

芙蕾雅剛想找人問一下莉絲汀住在哪裏——約爾上尉應該也在那裏。一個個子不高的茵綠機武就像飄一樣滑到她跟前。

“您就是新指揮官芙蕾雅·阿爾芬斯上校吧?你好啊!我是約爾上尉的副官利斯·修伽!請問你需要什麼幫忙嗎?”斯歐熱情地詢問芙蕾雅,一邊還伸出手。

芙蕾雅遲疑地和修伽握了握手:“你好,修伽中尉。請問約爾上尉是不是在與我同行的安麗絲博士那裏?”

“哦,他啊……他去‘出外勤’了,應該很快回來。”利斯簡單地回答,“要不要我帶您去安麗絲博士那裏?”

芙蕾雅不是很理解,微皺着好看的柳眉問:“請問……‘出外勤’是什麼意思?”

“‘出外勤’就是發現了敵情,但是處於個人就能處理的範圍內,然後我們幾個就隔一天輪着換班來處理這些小雜兵。”說著他還把雙手在空中轉了幾圈,然後說:“如果您想的話,要不要看看隊長的戰鬥直播?”

“什麼?!有敵情不報告就擅自出戰?!怎麼能這樣?!”芙蕾雅顯得十分驚愕,然後迅速整理了自己的表情,感覺舌尖有一絲苦澀,似乎體會到了莉絲汀所說“被架空”是什麼感覺了。

“是啊?哦——對了,阿爾芬斯上校是剛來的,應該很快您就明白了,我們作戰的頻率基本沒有報告上傳的空隙,而且只不過是七八隻機甲嘛,隊長肯定能夠搞定的。您放心好了。”

“這怎麼能行?他什麼時候去的?有沒有什麼辦法能連繫上他?”

利斯把頭盔摘下來,露出一頭亞德埃人的蓬鬆金色短髮和碧綠中帶着一點狡黠的清澈雙眼。但卻有一張蘇蘭特人的臉,充滿稚氣的十五歲少年的臉龐眉宇之間蘊藏着一股女生的清秀,歪着腦袋壞笑着說:“有倒是有,只不過現在應該已經在交戰了,指揮官,建議你以後不要在赫戰鬥的時候打擾他哦,一般在那種時候的他,是被稱為‘白霧獵手’的東西呢。”

“不過,我倒是有辦法‘偷看’隊長的戰鬥情況呢。”

赫正在繞圈圈。

成片的彈幕緊隨其後,金屬噴流和彈片四處飛濺,其中一片碎彈劃過赫的後腦,之前一直盤在後腦的火紅的蓬鬆長發散了下來,在空中飄逸的樣子猶如在空中四散飄蕩的銀色絲帶。

白熾機武的限制器解除后將會處於超運行模式,各項機能指標都會平均上升,但是在一段時間后機體將會越來越燙,甚至到了燙傷操縱員的地步,所以需要有大概半分鐘的待機時間,而在這之前的行動時間大概只有五分鐘。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沒電。

這玩意也沒有充電寶閃充,即使有也是幾十公斤重的東西,要求高機動的突擊作戰的時候總不可能背着一個發電機在天上飛吧?還不一定管飽,十分鐘頂多了。

在之前,五分鐘足夠赫來回殺穿整個防禦陣線(其實沒有那麼誇張,但是在打擊陣線中確實是很大的作用)但是最近已經淪落至與一個e級偵查武裝苦戰。

“白霧”居然已經強到這種地步了嗎?赫不經笑着自問。我是不是也該學一下怎麼開機甲?

推進器的燃料儲存即將見底,在最小計算返程的話大概只能堅持兩分鐘。他暫時躲在一塊牆壁後面,取出裝有部分渾白色的納米流體的背倉。

四台機甲輪流開火,保持持續性火力壓制且不會出現一起槍管過熱的情況,赫躲避的牆壁轟然倒塌,激起的塵霧中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現,一直躲在掩體之間徘徊,一旦出頭就有可能被劈頭蓋臉的子彈掃得不省人事。

白影不斷穿梭,機甲不斷對着他射擊,因為速度太快而只能看見影子,卻沒發現身後的一隻如鮮血般艷紅的紅瞳與另一隻空洞的白瞳突然出現。

“刺啦——”

赫如降臨的死神的鐮刀般用雙刃利落地撕裂其中一個機甲的中樞核心,跨到它背上躍向下一個,順手刺穿它的傳感器,背後噴氣一下滑到它身下。

突然從背後裂開的機甲引起了它的注意,它轉過來查看,卻被刺穿了眼睛,隨後腹部裝甲被緩慢地撕開。

意圖砍下赫腦袋的一架格鬥型用輔助臂上的高周波刀將斥候型一下劈成兩半,然後被突然感覺背後被無情地撕裂。

推進器噴射出白霧仿若戰爭迷霧籠罩着戰場,讓可視範圍幾乎消失,所以機甲圍成一個圈嚴陣以待,結果就是又一架斥候型被鋼索快速拖進白霧中,在內部雷達上失去信號。

其餘機甲朝着那個方向掃射,也不知道打中沒有。

“白霧獵手”在迷霧中赫然出現在它們背後,血紅的眼睛似乎在放着猩紅的光,他轉動全身用盡全力斬下手中的刀刃。

迷霧漸漸散去,赫站在堆積成山的機體殘骸上。

他仔細看着手上的血,彷彿剛才沒有發生任何起伏:“居然又受傷了,又要去聽那個老女人叨叨了……果然好麻煩。”

即使它們全是沒有痛覺和感情的鋼鐵怪物,但是死去的慘狀依然讓人從心裏感受到恐懼。

——他可是被稱為“白霧獵手”的傢伙呢。

芙蕾雅感覺頭昏沉沉的,一下子無法接受。一個十分奇怪的半吊子,一個彬彬有禮的隊長,一個在戰場上確如兵器一樣冰冷的士兵,再加上還未被揭穿的城府極深的陰謀家,三個身影重疊在一起,又再次錯開,最終稱為一個不倫不類的怪物。

芙蕾雅至今也並非沒有見識過戰爭的可怕,也並非驚嘆赫獨到高超的戰鬥技巧。只是赫的那個年齡卻在不同的時間所展示出完全不同的面目的能力實在令人畏懼,甚至無法探清面具底下真正的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赫只會給別人看他認為有利於他的,並且他隱藏得很好。單憑這一點就能看出他至少有精通權謀詭計的基本條件。

與其說是“白霧獵手”,不如說赫本身就是一座佈滿“白霧”的湖泊,任憑在皎潔的月光也照不進來。

而赫利始終隱藏在厚厚的白霧之後,觀察着一切。就像由他自己編織的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所有人都在網上摸索,只有他自己清晰地觀察着一切。

芙蕾雅察覺到了危機,但可悲的是僅僅是察覺了而已。她最危險的地方在於她始終認為自己看到的都是〖真實〗,還未發現危機早就把她掌握在手中,並且稍微用力就能捏死她。

他們現在在芙蕾雅的宿舍兼辦公室,辦公桌上擺着利斯的平板電腦,上面插着一個硬盤,刻着“a1”的字樣。

剛才的戰鬥全程都被芙蕾雅和利斯以第一人稱觀看,利斯倒沒什麼,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明顯是很習慣了,畢竟是一直與赫戰鬥了四年的隊友。聯想到他的年齡,芙蕾雅甚至認為他根本就沒意識到赫利真正的可怕。芙蕾雅指揮官則是一臉茫然地坐在辦公桌前發愣。

這是什麼可怕的怪物?

最後赫腳下的破碎殘骸,聯想到赫的身姿矗立之上深深地印刻在芙蕾雅腦海揮之不去。

“哈……什麼?飯鈴響了?指揮官我們走。”走廊上傳來一陣響鈴聲,剛剛還慵懶地打着哈欠的利斯像是突然被點着了一樣一下子站起來拉着芙蕾雅的手往食堂跑。

芙蕾雅還處於茫然狀態,突然被利斯拉起來時還沒反應過來。

平板電腦還沒有關閉。

赫感覺有點累了,就癱坐在在殘骸頂上用手托住下垂的腦袋。

他又開始害怕。

不知道上次這樣是什麼時候了,世界上只剩下手上的刀和眼前的敵人,要做的事也只是揮刀。失去所有痛覺和知感,只剩下獵殺獵物的快樂。

雖然用刀撕開獵物的身體的快感上乘,但是這樣的情況不被赫允許存在,赫原以為這種原始殺戮的本性帶來的快感早就被他的完全理性排除在外。

只不過,比起那些由他一人承擔的為了生存而不得不進行的生存遊戲,或許單純地殺戮更能帶給他純真的快樂。

當武器再次揮下時,眼中是待宰的羔羊還是長久的利益,是很大的區別。

——莫德,不能變成為殺戮的兵器,而是讓殺戮成為你的利器。

——如果戰爭是你們一族無法反抗的命運,那麼你一定要利用他,而不是成為他的奴隸。

賽里,我做的是對的嗎?

我是不是……又沒有做好,我應該是怎麼樣的?

其實赫利十分清楚,賽里早就永遠無法回答他。這才是他不願面對事實的原因。

耳麥里傳來幾聲雜音,然後是一個活潑的聲音,稍微照亮了他內心的陰影:“喂?隊長,我們這裏開飯了,你趕緊回來,不然就要被搶光了。”

“知道了。新來的那個指揮官跟你在一起嗎?”

“放心,我怎麼可能放跑蕾婭姐的有力競爭對手呢?”

“唉……等我回去之後你記得躲着點,小心被油漆罐砸,就用上午開封的那罐,我記得還剩下一點……你怎麼知道我結束戰鬥了?上次讓你拆的針眼攝像頭是不是還沒拆?!”

“誒!等等隊長!我不是!我沒有……真的沒有!我是開玩笑的……”

赫懶得聽他解釋,摘下耳麥扔在一邊。

一團渾白色的納米流體爬到他手邊,他打開背倉的蓋子,讓它爬了進去。

剛才就是它擬態成赫的影子亂竄,才引開了它們的注意力。雖然一眼就能看穿,但是在高速移動的情況下,有個大概形狀就夠了。

他站起來伸了個腰,用皮筋把銀色的長發盤在腦後,帶上了自動扣緊的面罩。

王城內。

“王子殿下,請現在跟我走。”

近衛隊隊長在深夜猛地拉開了王子寢宮的大門。

年僅八歲的王子迷迷糊糊地在小小的床上翻了個身:“嗯……賽里……讓我再睡一會兒……”

“已經沒時間了,王子殿下,請抱緊我。”年輕的近衛隊隊長賽里斯也顧不上更換衣物,從床上抱起了尚未從睡夢中清醒的王子,以最快的速度在走廊上狂奔。

“塞里……怎麼了?”王子稍微睜開了迷迷糊糊的雙眼,卻被賽里把腦袋按進懷裏:“先別看,王子殿下。”

不給他看他就更想看,小王子在他懷裏掙扎着扭來扭去,希望掙開他的手一探究竟,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

或許是為了制止他撒嬌一般的胡鬧,賽里斯把他抱得更緊了,甚至有些讓人喘不過氣。小王子的稍微清醒了一點,雖然賽里斯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小王子敏感地察覺,若不是君主與臣子的既定尊重,賽里斯可能已經因為著急開罵了。

作為一個8歲小朋友,這種精確察覺別人的心情的特長十分可悲,但作為一個在深宮中不被重視的繼位者,這個特長十分重要。

小王子感到不對,下意識也抱緊了賽里。

賽里一抬頭,看見在皇城遠遠的另一端,無數閃着亮光的光點從地上飛起來,飛向空中,又在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之後精準地砸向王城。

“砰!!!”

一枚燃燒彈正好降落在他們的身旁,紫檀木搭建成的皇宮被爆炸轟出一個大坑,燃燒的黑色固態燃料四處濺射,就有那麼兩滴濺上了賽里的紅色軍服。他當機立斷把它脫下來扔進了火場,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襯衫,隨着火勢越來越大,整座宮殿全部灼燒了起來,渾濁得沒有一絲星星的天空被逐漸增大的火勢照映成血紅色,在同樣血紅的烏雲中,一列黑色的巨大黑影隱藏在其中,有規律地閃爍着紅色的光點。

小王子看不到東西,被賽里死死護住,但是稚嫩的耳朵里被還未來得及逃出來的大臣、侍女、妃子的恐怖的哀嚎、尖叫、叫罵聲塞滿,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其中有一個聲音屬於他的父親——莫林西斯。

大概過了十分鐘,賽里的腳步聲不在急切清脆,而是像是踩在青草地上一樣柔軟。他把小王子放到地上,小王子的困意徹底被打消了,他急忙轉身想看看發生了什麼。小王子的小手被賽里緊緊地握住,他揉了揉眼睛,在這個年齡畢竟還無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麼。

他們來到了王城背後高崖上的樹林,赤裸的小腳踩在柔軟的青草坪上十分舒適,小王子卻覺得像腳下是通紅的鐵板一樣折磨,一雙瞪得巨大的紅與銀色的異瞳中的倒映着地獄般的繪卷。

燃燒的皇宮中矗立着將近坍塌的木樑獨挺其中,更多的燃燒彈、榴彈、成型炸藥從天上落下,猛烈地砸向整座宮殿。

隱藏在陰雲中的巨型鐵鳥——b4-2戰術轟炸機的引擎轟鳴着巨大的怪叫,投下一枚枚高爆彈、凝固汽油,四處都着火了,坍塌的屋殿四處起爆,火龍直衝天際,噴出恐怖的火舌好像?舔王城的身體,被燒得通紅。

又一波閃亮亮的光點從好遠好遠的地方飛起來,如流星般劃過天際,又再次落下,落在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們身上。

小王子只匆忙看了兩眼,就被賽里領手一路向森林裏奔跑。

幾乎沒有任何抵抗,王城就淪陷了。

“嗨,老大,飯我幫你領了,就在你房間裏。”利斯愉快地向赫打了個招呼,然後同樣愉快地打了個嗝。

“謝謝。”赫看向一臉黑線的芙蕾雅,“阿爾芬斯上校沒事吧?”

芙蕾雅看到赫從大門進來之後一直坐立不安,剛才也沒有胃口吃飯,她的午餐還完整地躺在餐桌上。

“哦……不,我沒事,只是有點沒胃口。”

“嗯,安麗絲博士說過這種狀況。如果需要,特殊物資要到希斯莫諾夫班長那裏領。”

芙蕾雅幾乎忘了莉絲汀在車上說過的事,現在想起來臉頰整片地紅了:“不……不是!才沒有這種事情……”

她發現越解釋越沒用,最後無力地趴到桌子上把頭埋在手臂里。

赫壓根沒有聽她的解釋,早就轉身走開了。

芙蕾雅把頭稍微抬起來放在桌子上,看到年僅十五的利斯一副“原來是這樣”和“我什麼都沒聽到”的看戲臉一邊用吸杯子裏的碳酸飲料一邊似笑非笑的表情觀察自閉的芙蕾雅。

“看什麼!你不要聽他瞎說!”芙蕾雅感覺惱羞成怒,只能對着利斯撒火。

利斯轉過頭去用很奇怪的語氣說:“哎呀~我的耳朵怎麼聾了?我剛才什麼都沒聽到呢~”

“是啊,有問題嗎?”

“什麼有問題嗎?這問題大了去了!”

醫療兵上杉安子正在給赫上碘酒。

“幾乎都打對穿了……你是真的沒有痛覺是嗎?”

她皺着眉頭用手術刀把子彈一點一點扣了出來,用鑷子夾到小盤子上。

“你到底是有什麼毛病,我怎麼好像隔兩天就能看見你,上次的繃帶都還沒拆你就又來了,能不能考慮一下我們白衣天使的感受。”

“我能怎麼辦,今天輪到我值班我總不能耍賴吧?”

“切,輪到你值班……別以為我沒看過你們的值班表,幾乎一半以上都是你的名字,幾乎半個隊的人都沒輪上,你到底是多喜歡自虐。”

“……”赫沒有說話。那份值班表是他自己一個人私自定製的。基本可以概括為:996的日程安排(值班,值班,值班,值班,值班,值班,休息)

“你要是真的不行,就不要逞能了。”安子用溫和的語氣說,“我們大家都知道你的能力很強,但是也知道你背後有多少東西。你要休息休息也沒有關係,不然會垮掉的。”

“這個我知道。”他含糊道,扭過頭去。

安子幫他綁上繃帶:“你才剛十七對吧?嚴格意義上還沒成年,你天天出勤,你讓隊裏那些成年人的自尊心怎麼受得了一個年齡還沒他們一半的小孩來承擔最多的痛苦?男人嘛,不都一樣嗎。”

赫利扭過頭嘟囔着:“反正不是也沒幾個嘛……”

“什麼?”

“沒什麼。而且聽起來你好像把自己排除在外啊?”

“怎麼說話的?像我這樣又善良又好看的大姐姐當然會心疼你們這群小弟弟啦。”

“切,善良的大姐姐可從來不會一下子扯掉別人身上的軟麻布,都是一點點揭的(真的很痛)。”赫感覺差不多了,跳下手術台,像個沒事人一樣搖搖晃晃地走了。

安子看着他一步步挪向門口,深深嘆了一口氣。他無論什麼是手術從來沒有打麻藥,即使是局麻,雖然確實這方面的物資緊缺。即使這樣也沒見到他叫出來過,也沒有叼着什麼東西,從無例外。

若是說他經歷過什麼巨大的痛苦的話,也倒強行說得過去。安子不是沒聽說過赫之前的事,只不過沒有詳細過程,去找他身邊幾個問也沒有結果,只好作罷。

芙蕾雅深吸了一口氣,儘力平復緊張的心情,最終還是敲響了房門。

“誰?”

“我,芙蕾雅,請問你現在方便嗎?我想和你說件事。”

房門被打開一條縫,帶着一個熟悉的面罩的腦袋伸了出來。

赫遲疑了一下說:“我好像說過特殊物資要找希斯莫諾夫班長領吧?我說過嗎?”

“不……不是……沒有這回事,我不是說這件事。”芙蕾雅恨不得一巴掌扇在那張好像什麼都懂但是根本不對又表現得很認真的臉上,“我要跟你談談今天你擅自出擊的問題。”

“……好吧,你進來吧。”

赫的房間幾乎什麼都沒有,只有桌子,床,衣櫃,空調這些基本設施,除此以外沒兩件傢具,只有一面巨大的書櫃佔滿了整面牆壁。上面的書從《戰爭與哲學》到《日常炒菜一百道》包羅天下,完全看不出主人的喜好(甚至有《海嘯的自救措施》,但五河市與最近的海岸至少有五百公里啊?!)

芙蕾雅找不到椅子坐,就坐在那張一看就很像快捷酒店的床上,把手交叉放在腿上說:“關於你不對長官報告就擅自出戰這件事,約爾上尉,我想要和你討論一下。”

“行啊,你說。”

“約爾上尉,聽說你已經在不同的指揮官手下都表現出了卓越的成績,並且擁有豐富的經驗,但是,在發現敵情后首先通報指揮官,這應該是最基本紀律吧?但是,由於你已經違反了最基本的紀律,我想作為一個合格的指揮官,我應該提醒你一下,如果還有下次,我會上報給總部,也許會對你進行降職處理。”

“嗯。”

“嗯……嗯是什麼意思啊?!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赫表現出的無所謂震驚到了芙蕾雅。這個人是不是有後台才這麼表現得這麼無所謂啊?

“聽……聽到了嗎?降職哦!很可怕的哦!”芙蕾雅試圖表現得很嚴肅,可是語氣還是變得很奇怪一樣。

赫像看傻子一樣疑惑地看芙蕾雅:“嗯。然後呢?”

芙蕾雅看着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就感覺氣不打一處來,然後站起來紅着臉指着他的臉說:“你真是……我……我討厭你!!”然後摔門出去。

一路跑到了自己房間,一下子趴到床上把羞紅的臉蒙到被子裏。

我在幹什麼啊?我作為一個指揮官怎麼能……我討厭你……我在說什麼啊!我是不是讓人討厭了?我是不是惹他生氣了?現在要怎麼辦啊……

她頭暈乎乎地走到廁所,讓冷水直接沖臉,稍微讓自己冷靜了一點。

赫獨自一人留在房間裏,疑惑地摸了摸後頸。隔壁傳來“砰”的一聲摔門聲。芙蕾雅強烈的反應讓他有點無所適從,他現在還是不清楚他幹了什麼,但是還是很快就調節回正常狀態。

老爺子,你好像沒跟我說過你女兒變得這麼難以捉摸。沒有小時候可愛了。

某個有時像小孩一樣幼稚頑固的死老頭求着他保護自己那個基本散養的女兒。面對一個撒嬌耍潑的五十幾歲半老頭搞得他都不知道怎麼拒絕。

只不過老爺子可能也不擅長跟女兒相處吧。畢竟也十幾年沒見了。

從蕾婭身上赫利學到了一點:永遠不要嘗試揣測一個青春期的女孩。特別是出現害羞、悲傷、沉默、發怒或即將發怒的情況,立刻遠離,越遠越好。

一個長着兩個貓耳朵一樣的尖尖的粉色腦袋從門縫裏鑽了進來,發出銀鈴般清脆但不懷好意的聲音:“好像這裏剛剛發生了大事,我可以進來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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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霧之下:霧與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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