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殉道者
伊茲拉把自己弄瞎之後,這個問題就一直在安妮卡心頭揮之不去,因為他依然住在她房子裏,每天看到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問題。
她第一次讓他搬出去,是因為他不肯戴墨鏡,而她不喜歡看到他眼窩的怪樣子。
至少她不覺得自己能忍受。
每次只要他在身邊,要是不想着別的事,她總會不知不覺湊上前去,緊盯着他的臉,好像想要看到些從前沒看到的東西似的。
這讓她困惑不已,總覺得他有什麼秘而不宣的秘密。
伊茲拉每天下午總要在她的門廊上坐很久,但和他坐一起跟獨自一人沒什麼區別,除非遇到合適的話題,否則他絕不開口。
你早上問他一句,他可能到下午才回答,或者乾脆永遠沒迴音。
為了能繼續在她這裏住下去,他寧願多付點錢,因為他熟悉這裏進進出出的路線。她也決定讓他留下,至少住到搞清他到底怎麼騙了自己為止。
由於在戰爭中受過傷,伊茲拉每個月都會收到政府津貼,所以不用急着找工作。
安妮卡對他的財力印象頗深,對方甚至揮揮手就讓她隨意到郵箱裏拿那些寄過來裝着錢的郵件。
之前發現了這條財富之流,安妮卡便追蹤其源頭,然後很快就得出了結論。
羊毛出在羊身上。
她當時感覺自己交的稅都迴流到這世上所有廢物的口袋裏了。
政府不光把它送給外國黑佬和阿拉伯佬,在國內也胡亂浪費在那些瞎眼傻瓜和只會在津貼卡上簽字的白痴身上。
所以她理直氣壯地覺得應該儘可能多的撈一點回來,不管是錢,還是別的東西,好像甚至連整個地球都是她的,只不過後來被人搶走了。
她不可能心如止水地看着那些東西,心裏卻不起一絲波瀾。
每次觀察伊茲拉的時候,她總覺得這瞎子似乎就能看到一些東西。
伊茲拉臉上有一種特殊的迫切神情,好像追隨着什麼只有他能識別的遙遠之物。哪怕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他也是一臉追隨而去的神情。
不過安妮卡知道他是真的瞎了。
之前他把布條當作繃帶裹了一陣子,等摘掉之後她就對此確信無疑了。她仔細觀察了他很久,他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把自己弄瞎了。
在他摘掉布條之後,別的租客經過大廳時,也都會踮着腳慢慢走過他身邊,儘可能多花點時間打量他。
不過,久而久之他們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只有新租客還不知道這事是他自己乾的。
和伊茲拉睡過一次的女人聽說了這件事,便搖着肥碩的身體過來,纏着伊茲拉說些話,想要從這個瞎子裏討到些好處。
而伊茲拉總是保持着一種朝聖者般的姿態,沒有回應她,只是在對方提出邀請時,給她錢打發走。
女房東覺得那女人比她看上去的還要面目可憎。
她糾纏了他幾天之後便離他而去了。
安妮卡倒是希望她因為疾病死去,她知道這種女人身上多多少少會有些皮疹之類的。
當然,過了兩個禮拜,女人又回來了,想再次糾纏伊茲拉。
她總是對他大喊大叫的,好像真的是伊茲拉先生的誰一樣,但他卻從來不吭一聲。
女房東操持房租自有一套,她告訴伊茲拉,如果那女人跟他住的話,得付雙倍租金。
安妮卡說有些事她不介意,有些可不行。
她讓他自己去琢磨這句話的意思,
她就抱着胳膊站在那兒,等他琢磨出答案。
然後伊茲拉一聲不吭地又摸出三塊錢遞給她。
“伊茲拉先生,那個女人純粹是為了你的錢啊,更何況她就是一個……”
“她想要的話,就拿去好了,”他說,“我給錢讓她滾開。”
安妮卡一想到交稅的錢居然用來養活這樣的廢物,就讓她無法忍受。
“別這麼干,”她飛快地說,“她沒權利拿。”
第二天她叫來了警察,然後以進行不正當交易的名義扣了那女人一會,之後那個胖女人就再也沒來過了。
安妮卡很好奇伊茲拉雙目失明后,政府每個月到底給他多少錢,她有查明真相的自由。
於是,當再次在郵箱裏發現政府寄來的信封時,她就用水汽打開看了下。
幾天後,她便提出必須漲房租,而且既然他在她這裏搭夥吃飯,食物價格上漲,伙食費當然也要漲。
不過她依然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他幹嗎弄瞎眼睛卻把命留了下來呢?
除非他有什麼計劃,有某種東西非得讓自己雙目失明之後才能看到。
安妮卡想儘可能搞清關於他的一切。
“伊茲拉先生,你們家還有人在嗎?”有天下午,他們一起坐在門廊上時,她問道。
她覺得自己喜歡怎麼問就怎麼問,反正他不會閑來無事去回答她。
“我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們,他們也不在乎我。”她說。
過了一會兒伊茲拉才答道:“我家人全死了。”
“我的父親是在一次飛機失事中喪生的。”她又快速地接上。
她越來越喜歡跟他一起坐在門廊上的時光,但一直搞不清他是否知道她在身邊。
即便他回答了安妮卡的話,她還是不確定他是否知道就是她本人,他的女房東,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他們兩人面對面坐着,伊茲拉一動不動,她則前後搖晃,一坐就是半個下午。
雖說她一直滔滔不絕,但兩人的交流不會超過兩句話。
如果安妮卡無話可說,也沒什麼心事可想的話,就會不知不覺探出身子,靜靜地看着他。
她仔細觀察過伊茲拉的生活習慣。他吃得不多,似乎也不挑食。
如果她失明了,準會整天坐在收音機邊,吃着蛋糕和雪糕,用熱水泡腳。
但他卻來者不拒,也從不管飯菜有何差別。
他通常起很早,之後就在房間裏走動,早飯前他會先走出門散步,之後再出去,直到中午才回來。
他只熟悉附近四五個街區的路,所以也不會走到更遠的地方。
就她所知,他總是孤身一人,沒有人來探望過他,就像他壓根沒有朋友那樣。
待在房間裏的時候,伊茲拉就在一小塊地方來回走動,安妮卡覺得就算他死了,說不定也依然會這麼走着。
安妮卡對此完全無法理解,感覺他應該去修道院當僧侶,或是那些奇怪的苦行僧,走一步磕一下的那種。
她不敢去想如果這種事降臨到她頭上會怎麼樣。
她喜歡白天那明晃晃的光線,和眼前所能看見的一切。
而她搞不懂伊茲拉腦袋裏究竟裝了些什麼,又摒棄了些什麼。
安妮卡只能把伊茲拉的腦袋想像成里裡外外整個都是黑暗的世界。
並且他那腦袋比外面的世界還要大,大到足以囊括天空和行星,以及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東西。
如果他與時間同行,那又如何知曉時間是在後退還是前進呢?
安妮卡想,那感覺就像你走在隧道里,只能看到出口處的一個光點,她也只能這麼想了,否則根本沒辦法琢磨下去。
她感覺那光點就像聖誕樹頂上的星星。
她想,如果他手頭有點事情做可能會是件好事,這能讓他走出自我世界,與真實世界重新建立聯繫。
安妮卡相信他與真實世界已經切斷聯繫,有時都懷疑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而是認為那只是迷霧中誘導人的考驗。
她建議他買個結他學着彈彈,很多人都彈結他,她覺得伊茲拉也應該試試,她想給他拍一張傍晚時分坐在門廊上彈結他的照片。
為了避開街上的喧囂以便擁有更多私人空間,她買了兩盆橡膠樹擺在門廊上。
她想,從橡膠樹後面若能傳出他彈結他的聲音,他也不至於會顯得暮氣沉沉吧。
但無論怎麼勸,伊茲拉從來都充耳不聞,無動於衷。
每個月付完房租和伙食費,他的政府津貼還能剩下三分之一,不過據安妮卡觀察,他從不花錢。
這人既不抽煙,也不喝酒,剩下的錢除非丟掉,不然再沒有需要花錢的地方了,況且那屋裏也就他一個人住。
她想如果他死後能有個遺孀,那她定會獲益匪淺。她曾看到過鈔票從他口袋裏掉出來,他都懶得彎腰去撿。
有一天,在打掃他房間的時候,她在垃圾桶里發現四張鈔票和一些零錢。
這時他正好散步回來,她便對他說:“伊茲拉先生,垃圾桶里有張鈔票和一些零錢。你知道垃圾桶的位置,怎麼會扔在那裏?”
“那是多餘的,”他說,“我不需要。”
安妮卡跌坐在他的直背椅子上。
“你每個月都丟掉嗎?”過了一陣她才開口問。
“如果有多出來就扔掉。”他回答。
“那些貧窮和缺錢的人,”她嘀咕道,“你就沒想過他們嗎?你不要那錢,可有人要呀!”
“給你好了。”他說。
“伊茲拉先生,”安妮卡冷冷地說道,“我還沒窮到要人救濟的程度!更不需要一個瞎子的錢。”
她現在意識到他就是個瘋子,應該有個正常人來照看才行。
而伊茲拉也在迷霧中恍然清楚,對方興許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糟糕,信件的事似乎是其他原因沒有送達。
安妮卡已經過了有青春活力的時候了,雖然臉有點大,但雙腿卻像賽馬般修長。
她微卷的頭髮輕巧地蓋在眉毛、耳朵和後腦勺上,但這些優點都沒法吸引他的注意。
她發現唯一能引起他興趣的辦法就是研究他感興趣的東西。
一天下午,當他們坐在門廊里時,她問道:“伊茲拉先生,你為啥不再佈道了?失明了也沒關係呀,大家都喜歡盲人佈道師,那樣才與眾不同。”
她已經習慣了自言自語,不等他回應就接着往下說,“你可以去找一條導盲犬,你們倆可以吸引一大群人,大家都喜歡看狗。”
“至於我嘛,”她繼續道,“我沒那個癖好。我相信好日子過不長,應該及時行樂,我這樣不也挺好。我不信耶穌,可跟好多那些信的人不也一樣。”
“你更好,”伊茲拉突然俯身道,“要是你信耶穌,就不會這麼好。”
他可從未如此表揚過她!
“喲,伊茲拉先生,”她說,“我相信你是個出色的佈道師!你一定要重新開始。這樣你就有事可做了,不會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你幹嗎不重新開始佈道呢?”
“我不能再佈道了。”他低聲說。
“為什麼?”
“我沒有時間。”他說著便站起來走出門廊,好像她剛剛提醒他有件急事要做似的。他走路的樣子像是在忍着腳下的劇痛前行。
過了幾天,她發現了他瘸腿的原因。
在幫伊茲拉打掃房間的時候,她碰巧撞翻他另一雙鞋,於是拎起那鞋子,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XZ在裏面,卻發現鞋底鋪滿了沙礫、玻璃碴和一塊塊小石頭。-
她把這些東西倒出來,並用手指挑挑揀揀,想從中找一些閃閃發亮的值錢東西,卻發現手中只是一堆誰都能在巷子裏撿到的垃圾。
她拎着鞋呆立了一會兒,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最後還是把鞋放回到床底。
幾天過後,安妮卡竟發現那雙鞋裏又鋪上了新的石頭。
她問自己,他這麼做是為了誰呢?這麼做有啥什麼好處呢?
她總覺得身邊藏着某個東西,卻又怎麼也找不到。
有一天,當他來廚房吃飯的時候,她問道:“伊茲拉先生,你為什麼要踩着石頭走路呢?”
“為了還債。”他用刺耳的聲音說道。
“還什麼債?”
“無論還什麼債都沒差別,”他說,“總之我是在還債。”
“可你這樣還債想證明什麼呢?”她不依不饒地問。
“別管閑事,”他粗魯地說,“你不懂。”
他可從沒這麼不客氣過,安妮卡現在才意識到了這點,之前伊茲拉的形象並非是這樣的,也許是現在瞎眼的他看起來實在是太脆弱了。
女房東慢慢咀嚼着嘴裏的東西,同時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伊茲拉先生,你覺得自己死了以後,還會是個盲人嗎?”
“希望如此。”過了一會兒他拖着調回答道。
“為什麼?”她瞪着他,即使知道對方看不見。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吞吞地說:“如果眼睛沒有底,反而能裝更多東西。”
安妮卡盯着他看了很久,卻還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