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假難辨
陣陣西風卷着地面的小砂礫在塵土中滾動,平日裏人來人往的客舍,此刻只有一個家丁和一個僕從立於門口。受到周昌委託的鄭言,站在客舍外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心一橫,抬腿便要邁進大門。
“先生來了!我家小姐正準備差我去請您過來一敘呢。”還沒邁入客舍大門,孟姬身邊的丫鬟翹兒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來。
? “先生?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自己。”鄭言心中暗忖:“看來這一百金還沒到手,稱呼就已經變得富貴了。”隨後,跟着翹兒來到孟姬房間門口。
此刻孟姬屋內,一鼎熱乎乎的逢澤黃羊肉正冒着熱氣,肥美的燒雞和塞外難得一見的果蔬均已擺在了案幾之上。見鄭言這麼快便來到,主座上的人露出了兩分愕然,隨即轉頭看向翹兒。
“我剛出去,便看到先生站在門外,正好請上來了。”翹兒側身回復到。
聞言,孟姬嘴唇一抿,似若有所思,同時抬手示意鄭言落座。如同白玉的皓腕從長袖中滑出,緩緩拎起茶匙,給鄭言盛了一碗茶。
“這桐柏茶乃我家在楚國的莊園所產,有專人看管照顧,一年產量不過幾十斤,為上呈王室的御用之物。茶羹清冽,入口回甘......”
正當孟姬款款而談茶道時,下位的鄭言已將一塊羊肉放進嘴裏大嚼起來,隨後將鼎內的羊肉湯倒入黍米飯中,大口往嘴裏扒拉。還扯下一支雞腿,吃兩口飯便用嘴撕下一塊雞肉。
出身富貴的孟姬這輩子哪裏見過這個陣勢,一時間準備好的腹稿竟然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過後,看鄭言節奏逐漸變慢,想必已經吃飽,孟姬才輕聲問道:“先生…很餓么?”
“也還好,不過答應了一個……人”說到“人”字,鄭言頓了一下,誰知道它算不算人:“如果有機會吃到好東西,先吃飽了再說。”
?“您這位朋友也是有趣的緊,談完事情以後再吃也等不急么?”
“上次偶遇猛虎,小姐已經說要良駒相送,今日又是一桌佳肴,想必是有事吩咐。如果等到談完,小姐的事辦不了,再吃就有點丟人了。”鄭言摸着肚子說道。
看鄭言,孟姬先前努力模仿的父親談判時從容不迫、沉穩從容大氣的樣子,差點就綳不住了。強按住這不該有的笑意,孟姬正了神色:“公子若應我所請之事,不說大富大貴,此生可頓頓如此。”
“小姐請講。”鄭言用衣袖擦了擦嘴,端坐於岸后。
“送我回邯鄲,一百金,如何?”
“哈哈,還真是巧的很,這是在下今天接到的第二個百金所託。”
“那第一個是?”
“讓你,回不了邯鄲。”說話間,鄭言注意到孟姬握碗的手不由重了幾分,泛白的指節讓他想到了面對猛虎時的馬車窗沿,只不過此刻,自己則變成了那取人性命的猛虎。
“那先生你說,這邯鄲,我是回得去,還是回不去?”孟姬抿了一口溫熱的茶羹,緩緩地放下陶碗。須臾間,座上的人又變回了周昌在大宅門口相迎的高門貴女,尊貴不可侵犯,眼神凜凜地盯着鄭言。
“那就要看那位交待我好好吃飯的朋友,昨晚有沒有騙我了。”聞言,鄭言抬頭直視對方,心中不由得欽佩起對方在如此困境時的臨危不亂:“還請小姐,把門口那個家丁喚過來。”
“喚何奇上來。”一旁服侍的翹兒領命下樓,
不一會兒,一個面容瘦削的家丁帶着一臉的惶恐地進了屋。
在鄭言的示意下,孟姬吩咐翹兒離開房間並關好了房門。鄭言起身離席,指着何奇問道:“小姐,你可曾指使他去探查我的住處?”
聞言,孟姬微露驚愕,一旁的何奇則神色慌張,額上沁出了一絲絲細密的汗珠。未等二人開口,眼前便是一陣寒光掠過,鄭言手中的短劍,劃開了何奇的咽喉。鄭言將對方的頭被摁在了那半碗沒有吃完的黍米飯里,鮮血溢到了案幾之上,人漸漸的沒有了掙扎。
“這何奇,可是我家的家生奴才,他居然背着我在外面有別的勾當?”饒是沉穩的孟姬,面對這突發情形,手中握着的陶碗還是不可察覺的微微晃動。
“如此,我便有答案了。”話音剛落,鄭言忽的起身,一把將孟姬按倒在地,抬手將利刃向她腹部送去。
還來不及驚呼,孟姬的嘴便被鄭言牢牢捂住。正當孟姬害怕地閉緊了眼睛,準備面對接下來的殺戮時,猛然發現意料中的疼痛並未從腹部傳來,不過案几上的血污已經染髒了衣裙。
“把那個丫鬟叫進來。”鄭言低聲在孟姬耳邊說道。
看對方點點頭,鄭言緩緩放開了捂着孟姬嘴巴的左手,但右手的短劍依舊抵着她的腹部。
“翹兒!”孟姬的聲音裏帶着急切。
聽到呼喚的婢女趕緊推門而入,此刻的鄭言手舉利刃,鮮紅的血液正從劍頭滴下,而孟姬則渾身是血的躺在案幾之上。眼前的畫面不由引得翹兒一陣驚呼,須臾間,鄭言似乎剛發現來人,提劍向她奔來。
驚魂未定的翹兒連忙擺手:“壯士,自己人,自己人!”
話音未散,被擰斷了脖子氣絕身亡的翹兒,倒在了孟姬的面前。
“如果想聽解釋,路上有的是時間,小姐百金去邯鄲的任務,我接下了。”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孟姬起身看了一眼翹兒的屍首,輕輕搖頭:“究竟誰才是你的自己人?”
“你先和這個丫鬟對調衣物。”聞言,孟姬心領神會,趕緊將翹兒身上的外衫脫下,穿到自己身上。
鄭言也開始與死了的何奇對調衣物:“對了,桌上那半隻雞,你趕緊能吃多少吃多少。”
“我已經吃飽了。”孟姬不解。
“一旦出城,我們就要跑到力竭為止。吃了這半隻燒雞,活命的機會便大了幾分。”鄭言一邊說著,一邊繼續麻利地往自己身上套何奇的衣物。
待鄭言換好衣服,威風凜凜的豪門貴小姐,正穿着丫鬟的衣服,蹲在地上拚命往嘴裏塞燒雞。
“走!”鄭言將案幾的油燈舉起:“高兄弟莫怪,這大好的客舍,我也捨不得。”說罷,將房內容易起火的地方盡數點燃,一時間火勢便席捲了客舍。
客舍火勢逐漸被眾人發現,在街坊大呼“救火”之時,鄭言抓着孟姬的手穿過走道來到廚房。只見他從水缸中盛出一勺水,潑在已經燃起的柴火和草料上,一時間濃煙四起,嗆得人不停地咳嗽。二人在濃煙中從窗口爬出,藉著救火的混亂人群,離開了客舍。
此刻,街道上的人群都被客舍的火勢所吸引,比平日裏冷清了幾分。一個家丁和一個丫鬟模樣的人站在拐角處,警惕着盯着周圍的動靜。一陣哭嚎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快點呀,抬水去呀,天呀,這下完蛋了。”高譽衣衫不整地跑到了客舍門前,看着熊熊火勢,又滿嘴:“這下死定了,完蛋了。”朝周昌家大宅的方向跑去。
周昌面色暗紅,雙手握拳,青筋暴起的站在大廳里。被掀翻的桌子周圍是散亂器皿。主座上的人雙手交握,戴着暗紅瑪瑙金環戒指的食指敲擊着手背,冷笑道:“這就是你的萬無一失?你憑什麼說這兩具燒焦屍首里的女屍就是孟姬?就這你也敢差人送信說事情辦好了?”
說話間,紅瑪瑙戒指踱步來到了周昌身邊:“依我看,這屍首八成就是孟姬身邊的那個丫鬟。此刻,孟姬怕是快馬飛奔回邯鄲了。她要是回去了,貴人這盤棋前面都白下了,你到時候...”
“不用你提醒我!”周昌發泄般的大吼:“我早已交代了城門守衛,不管活下來的是丫鬟還是孟姬,今晚都出不了城,挖地三尺,我也能給你把她從高柳揪出來。”
“高柳這小城找兩個人不難,若今夜尋不着又當如何?”紅寶石戒指依舊不依不饒道。
“天一亮我便差人快馬去追。就算他們混出了城,也不可能有快馬,讓他們先走一晚也不妨事。”周昌似乎又安慰自己說道:“不會的,我吩咐了城門,動手之後,除了我的令牌,一隻蟲子都不可能從高柳出去。”
“我們還在等什麼?趕緊出城啊!”孟姬不解地問。
“我問你,周昌要殺你,若失敗讓你逃回邯鄲,他當如何?”
“他必定再無活路。”孟姬憤憤地說。
“既然他把性命都壓上了,不會在城門再設一道埋伏,以保萬無一失?”
“那我們怎麼辦?”聽到無法出城,孟姬有些着急:“此刻周昌應該覺得,屋內的是你我才對。”
“以周昌的行事,怕是很難騙過他。若屋內是你我二人,那丫鬟和家丁在哪?”鄭言頓了頓:“但是以我對周昌的了解,若找家丁和丫鬟需要兩日,他絕不敢將孟姬已死的消息扣兩日。”
“那你是打算我們趁着…”
“如果我估計的沒錯,你死了這條消息現在就應該送出城去。至於真假,可以等消息在路上時慢慢確認。如若抓到了我們,假消息也就變成了真消息。我們現在就要在這裏等送消息的朋友,讓他將消息和我們一起送出去。”
談話間,一人匆匆從周昌大宅離開,隱在暗處的鄭言戲謔到:“看來,送消息的是這位力敵四名匈奴人的勇士了。”
“如此大張旗鼓,就派了這麼個玩意兒?”
此刻高譽心頭滴血,本以為貴人伺候的好,賞錢多多。未料到一把大火,家父留下的產業沒了一處。周昌更是火上澆油,這會差他出城。為了能夠連夜出城,還將貼身的令牌給了他,說是比他的客舍重要千倍萬倍。高譽心中不悅又不敢拒絕,罵罵咧咧往城門方向走去,突然腦後被棍棒一記重擊,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城南大門,滿臉烏黑的車夫手持周昌令牌,守衛簡單地查看了車內的情況,見只有一個藤框和一個箱子,加上周昌的令牌,連忙開門放行。城門大開后,馬車向南疾馳,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視線里。
身後的高柳邑,幾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一條消息:小霸王周昌一個叫鄭言的手下,鬼迷心竅勾結丫鬟將來自邯鄲城的貴人殺死在客舍。此刻二人正藏匿於高柳城內,無論何人,尋着便賞十金,生死勿論。一時間整個高柳城都炸開了鍋,各條街道小巷都是身懷兵刃,想淘金暴富的身影。?
後腦隱隱有疼痛傳來,恍惚間高譽想要伸手去摸,驚覺自己雙手無法動彈,連忙睜開了眼。此刻的自己,被綁在了城外的一棵樹上,眼前是鄭言滿臉笑意的那張臉,身邊還跟了一個俊俏的小丫鬟。?
“你這個小王八羔子,你放開我,等我回去,老子…”丫鬟隨着他的叫罵,眼神凌厲又帶着萬般不屑的看着他。
“你這賤婢,知道大爺我…”高譽這才注意到了丫鬟,剛罵兩句,突然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呆在當場,無法接受自己剛剛罵了連周昌都不敢正眼打量的孟家大小姐是賤婢這個事實。
“等等!”高譽的腦子突然開竅:“既然方才大宅里周昌說鄭言殺了孟姬,而此刻他們又在一起,如此,起碼可以確定周昌和他倆翻臉了。”
想到周昌平日在高柳的勢力,又考慮到孟家再富,也不過是遠在邯鄲王都的富商。現在孟姬身穿丫鬟服飾,必然是怕了周昌,打算逃出高柳。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想到這,高譽心中有了底氣,抬頭與孟姬對視,伸長了脖子,大有一副罵就罵了,你能把我怎樣的架勢。
孟姬笑了,這笑讓高譽感覺不出一絲和氣,反倒心裏發毛。她緩緩就着一塊大石坐了下來。對高譽輕聲道:“你是覺得周昌家在這高柳經營了幾十年,人人懼怕三分,我孟家無非是個生意人。你有周昌罩着,用不着怕我對嗎?”
被一下說中心意,高譽一時無語。只見孟姬緩緩道來:“我看你平時話這麼多,今天我就陪你多說一會,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三十年前,我們孟家還沒有現在這般富貴。押解貨物到邯鄲的路上,遇到了個比你強百倍的混人,劫掠了孟家的一車貨物,還出手打傷了我二叔的腿。得知是孟家的財物后,非但不還,還放出話去,說自己給乾的就是這刀頭舔血的營生,從未怕過商賈。那蠻橫無理的模樣,和你現在真是一模一樣。”
“後來呢?”血氣之勇一過,再想到當初自己的主人周昌在孟姬面前伏低做小的樣子,高譽不由又虛了起來。
“後來?”孟姬拍了拍高譽的臉:“後來周邊幾十城的人都知道,用他的肉可以來孟家換十倍重的黃金。不過有個條件,只要活切下來的,換句話說,可以割他的肉,但他死了就不給錢了…”孟姬打量着高譽略肥碩的身體,那仔細的神情像極了給騾馬估價的域外商人。
高譽聽完后,脊樑寒氣頓生,胃裏一陣痙攣欲吐。耳邊孟姬的平靜輕柔的聲音卻偏偏不肯停下:“據說才第二天,他就被自己一眾手下按在地上。他們為他專門做了個籠子。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就有一條,不吃完就被打的血肉模糊。終於在大家的努力下,短短几個月他比往日胖了一倍。有一天他再也不能長胖之後,他的小弟們就每個月從孟家換走了兩斤黃金。一直換了大半年。直到那殺豬的屠戶一時失手。你看這人啊,三百斤黃金,沒有不死的,你說呢?”
“如今孟家在我爹爹的手裏,可不是當年那點光景,我也不是孟家一個普通的侄兒,至於你嘛……就沖你敢瞪着我,來的路上自稱高柳第一勇士想必不假。我這個人,別的不怎麼行,就是記性特別好。”此刻的孟姬輕快的語氣,彷彿就像在和閨中密友討論城中哪家茶肆的點心好吃:“往前半日便有孟家與邯鄲聯絡的地方,周昌再快也不可能半日內抓住我倆。我讓暗樁傳消息去邯鄲殺周昌。至於你,如果我回不去,便連你一起殺。到時候,我就就要試試你的股間能割下幾斤肉來。用你的豬腦子好好想想,你是盼着我安全回去呢,還是要好好當周昌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