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朝食
刀疤老僧開始斷斷續續地訴說虞子清之死的原委:“一切的起源,還要從虞家自盡的那位大小姐說起,那是王朝即將傾覆前,最後的迴光返照。整個社會浮華的背後,儘是糜爛與墮落。人們在與蒙古聯手滅掉宿敵女真后,便安於現狀,把北地的百姓,養馬的燕雲十六州全都拋諸腦後,上層紙醉金迷,百姓罕見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整個王朝固步自封,全然不覺災難降至。
虞家那時已經是江南巨富,田地、店鋪、奴僕的數量就是有爵之家也比不過。在虞太夫人在長子夭折后,先是誕下一女,數年又生下雙生子.可這兩個兒子的身體據說甚至還不如其兄長結實。正巧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剛到棲霞寺。憑着我在少室山學到些微末手段,虞家兄弟倒也平安長大。而虞家大小姐也被我弟媳看中,可謂是雙喜臨門。
就在一切都在朝好的走向前進時,天下大亂。入贅的虞家的回回人卷了一批財貨,逃回了天方國。虞太夫人急火攻心,便大病了一場,身體每況日下,而虞家小姐不知在哪聽了些風言風語,說是我那侄兒不要她了。這姑娘偏偏也是個心性有缺的,不知被什麼沖昏了頭,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尋了短見。
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徹底地摧垮了虞太夫人的身體,她把次子虞子清交付給府中管家,不知是為了為了防止兄弟相爭,還是怕有一人虞家會有傾覆之災,便把小兒子虞子盈託付給我侄兒。安排好一切,她方才放心離世。
虞子清是個上進之人,加上忠心能幹的管家,虞家居然靠着布匹買賣恢復了元氣。可惜生活的穩定。並不足以彌補兒時來自父親的拋棄與母親姐姐的離世,所帶來的創傷。他常常上山與神佛傾訴心中苦惱,來的次數多了,寺中不少僧人也都熟識了,其中也包括湯盎。”
“據說大約十二年前,虞子盈狼狽不堪地回了虞家,兄弟倆大吵了一架。事後虞子盈到城外去看莊子,非年節不回城。也就是從那時起,虞子清心神越來越差,沒過多久就患上羊兒風,那時貧僧也因為腿腳不便的緣故,便讓湯盎去給虞子清瞧病。
湯盎去虞家的趟數多了,竟與虞子清續弦的妻子暗生情愫。一切都被玲瓏心腸的虞子清看在眼裏,多年的病痛折磨,親人的相繼離去,兄弟間心生隔閡,而妻子離心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顆稻草罷了。”
“方丈,我以入此番境地,已無力抽身,現下只想求解脫之法。”
虞子清的話浮現在老和尚的腦海之中,“當人的情緒從焦慮、壓抑、再到不安、然後反覆不定、最後歸於平靜時,就是毀滅的前兆。
無法自我救贖的人就像是在泥潭中掙扎,愈陷愈深,伴隨着痛苦與空虛,生命之華在無聲無息地消失於黑暗。
他朝我求解脫之法,我佛慈悲,他的命我背了。”刀疤老僧的聲音從開始的平穩,到透出些許悲憫,直到最後一句時逐漸激蕩,方才顯露曾今江湖行走的豪邁。
唐貓發問道:“敢問虞二郎是否知曉?”
刀疤老僧剛想回答,忽然聞到一股香氣,先是心頭一緊,細細品來不過是尋常熏香的味道,自覺過於敏感的老和尚輕笑着搖了搖頭,對唐貓道:“自然是知道,他與我講,他不願因他的死而牽連旁人,故貧僧才替他想出這個法子。”
“不止如此吧?”唐貓挑眉,若有所思道,“不想牽連旁人,那虞二爺明知湯盎和尚與虞二夫人之間的瓜葛。一朝事發,
所有人,哦不對,起碼會有一部分人都會認為是虞家二夫人與湯盎私通,謀害自己的丈夫,我想虞二爺也明白現在的子盈也是會殺人的。想必您哪怕真的透露過些許,但起碼您如何動手,和動手后的後果,這些虞子清定不知情。”
刀疤老僧聽后先是錯愕,轉而又恢復平靜道:“不錯,那是我的想法。”
“您老倒是坦誠,”唐貓拿起裝着青瓷茶杯,不動聲色地將一枚花生粒大小的藥丸放了進去,藥丸微微融化,唐貓就連帶茶葉一併吞入腹中,然後擦了擦嘴又道:“可我還是想多嘴問一句,您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呢?或者您還有什麼目的。”
刀疤老僧糾結看着眼前這個詭詐老道的年輕人,回答道:“可能是我覺得我那徒兒的存在,實在讓我這心裏不痛快。”
“哇,好像聽了什麼了不得事。”唐貓做出一副浮誇的樣子。
刀疤老僧沒有理會唐貓,又道:“我從一開始便並不喜歡湯盎,一來我出身侯爵人家,我少時也曾隨家中長輩,見過釣魚城外橫屍遍地;二來自我皈依佛門以後,我的至親舊友皆死於外族之手。可當年,又是我用了卑劣的手段,把他留在了棲霞山,我們這一寺僧眾才得以保全,免受戰火之苦。可能我是道行尚淺,實在抑制不住厭惡他的身份,若非我愛惜其才華,不然當年天下初定湯盎就該圓寂了。如今若非我也快死了,不然還真下不了決心呢。”
唐貓半信半疑道:“所以您是想借刀殺人?這手段,倒還不錯。”
“沒錯,貧僧確實是想借刀殺人,我死以後湯盎必是下任方丈,胡虜統領我寺,後世將如何評判,唯有他死如此方才能維護我寺的千年的清譽。也能讓我圓寂時,可以踏實的閉眼。”刀疤老僧說完,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唐貓放聲大笑道:“好,好,好,您這一石兩鳥的手段,還真是讓小的大開眼界。”
“施主,還有什麼想知道的,貧僧知無不言。”老和尚沙啞的聲音像兩片砂紙相互摩擦,動靜不大同時也令人感到不太舒服。
“倒還真有一個疑惑,”唐貓勃然變色,一雙杏眼瞪如銅錢,瞬時一副聳眉怒目的樣子,高聲喝道:“老禿驢!單憑你道一番說辭,我如何什麼信你。如果你只是單單想讓湯盎背着惡名去死,而毒殺虞子清,這也不無可能。”
“既然施主懷疑貧僧,那為何剛剛不問?”刀疤老僧用蠟白的眼珠注視唐貓,唐貓只感覺脊背發涼,氣勢瞬間弱了下來,但還是在臉上擠出笑顏,道:“那不是怕打不過您嗎?”
“敢問施主為何覺得現在就能勝過貧僧。”刀疤老僧語氣陰沉。
唐貓的笑容燦爛得可怕,道,“您中毒了。”
“哦,確實”刀疤老僧說話間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唐貓,緩緩道,“怪不得膻中穴和氣海處隱隱作痛,原來是施主的手段。”
唐貓不明白這老和尚的命都攥在自個手上,為什麼還能如此淡然。心中存疑,不知如何是好。
刀疤老僧自顧自說道:“怪不得江湖上喚你作香獅子,這毒味道平淡,與地熏一個氣味,幾個呼吸間便能封人經絡,高明,果真高明。”
聽完刀疤老僧的話,唐貓陰沉道:“您老知道的倒是不少,那您也教教我這局面該怎麼辦吧。”
“施主放心,貧僧知道此題似是無解,”刀疤老僧原本暗淡無光的眸子裏似乎有一道亮光閃過,壓低了唐貓的氣焰,繼續道:“但貧僧有解法。”
唐貓冷笑着問道:“無解之局,何解?”
“我死!明日施主就能收到貧僧的死訊。”刀疤老僧聲音依舊平淡,但也多出幾分蒼然之情。
對呀,正所謂:“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不管是如何潑天的禍事,至多不過一死。
“好,那您又打算怎麼個死法?要不要小的幫忙?”唐貓笑盈盈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殺意。
刀疤老僧反問道:“施主這是信不過貧僧?”
唐貓略略不屑地反懟道:“性命之事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人為了活着什麼做不出來,扯謊這種事,小的最是拿手,我這葯最多一個時辰的藥效,一個時辰以後,小的怕是奈何不了您了。”
刀疤老僧看着唐貓殺氣暗藏的表情,緩緩道:“貧僧荒廢武藝,到如今已有三十餘年,莫說是閣下,就是在大街上隨便拉個小夥子,亂拳就能把我打死。”
看唐貓神情間儘是狐疑之色,刀疤老僧解釋道:“當年,我遊歷江湖,挑戰各家高手,後來碰到了個少年,那時候我對自己一身武藝頗為自信,卻沒能在那個少年手下沒走過五個回合。從那日起,我便不練武了。”
刀疤老僧時至今日,仍舊對那個小潑皮心有餘悸。那小子雖然個頭不低,卻明明並不壯碩,卻給人一種他很魁梧的氣勢。還有看似不通章法的拳術,滑溜得緊。自己當時剛勝了幾位江湖名宿,雖然表面上裝謙遜,實際上心裏已經傲氣得沒邊了。卻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孩打的毫無還擊之力,方才心性大變。至於說不再習武,專心研究佛法。倒不是因為輸不起,是自己已經在那個少年身上看到了武學頂峰的模樣,那種高不可攀的無力感,才是讓他廢棄武功的真正原因。
唐貓此刻顧不得禮數,扯過刀疤老僧的手按到茶几上,脈息虛浮鬆緩,應該是離死就差一步了。即便如此唐貓還是不放心,又道:“說句實話,我聽說少林中有易筋、洗髓兩門上乘功法,皆有神奇之處。若說在經脈上做些把戲應該不難吧?”
“不知該說你是算無遺策,還是小心過頭了。”刀疤老僧抽回被唐貓拽住的手臂,挑破唐貓心中所想道:“那你說到底還是想自己動手,圖這份心安?”
唐貓搖了搖頭,拿起茶壺,倒了杯茶,當著刀疤老僧的面,往茶水裏放進了粒紅色的藥丸,又用手指攪拌開來。做完一切后,就把茶杯推給刀疤老僧道:,“小的少年時吃虧不少,所以有些事還是弄明白的好。不過您是殿帥至親,我倒真不好意思下手。您還是自己來吧。我覺得您值得死得體面。”
看着刀疤老僧一飲而盡,唐貓起身拱手道:“這葯會慢慢侵蝕肝腎,長不過五日,短也能過今晚。晚輩就不打擾您清修了,告辭。”
唐貓的做法雖然無情,卻是最好的方法,這件事壓根就是本糊塗賬,誰也不知道老和尚害死虞子清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就算老和尚說的都是真的,這件事從道義的角度還是理不清楚,最好的方法還真就是讓這刀疤老僧自行了斷。萬一這和尚是個騙子的話,報官解決根本不可能,這件事就是藥性相剋害死人,甚至兩味葯還不是在一張藥方里,最多就賠些錢了事。所以還不如自己讓刀疤老僧抵命比較方便。
“那施主就請自便,貧僧就不送了。”
唐貓倒也不含糊,再沒有多言語,剎那間便在刀疤老僧面前消失的無影無蹤。
雞鳴數聲,東方微亮,人間灰濛濛的一片,在建康城中有位被迫見過些大世面的賣麵湯的浮鋪小販,碰到從業二十年來最奇怪的兩位客官。差役打扮的傢伙冷着臉,殺氣騰騰地坐在長凳上,邊上蹲了個錦衣華服、通身富貴氣的貓臉小哥可憐兮兮地解釋着什麼。
“這家麵湯聞味兒就做的不錯,您老人家放心吃,我身上還多少有幾個子兒,起碼飯錢還是夠的。您別這麼看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其實也不能全算我的錯,誰能想到這荒山野嶺的您能如此的泰然處之,我這粗手粗腳的,就是一個不留神的事。”臉上舊傷未愈,又添傷的唐貓半蹲在唐姑花身前,雙手捧了碗麵湯。唐貓自己都沒料到,這姑娘能心大到能在荒郊野嶺靠着寺牆睡着,自己運氣也是寸,翻牆時正好踩到她的腦袋,結果腳底打滑,直接一屁股砸唐姑花身上。
唐姑花眼神冰冷,一字一頓像鈍器擊打鋼釘般道:“你的意思是我還有錯了。”
“我可沒怎麼說。”唐貓怯生生回了句話,然後又在唐姑花冰冷的眼神凝視下,再次選擇閉嘴。
就在唐貓尷尬到不知所措的時候,浮鋪前方不遠處突然傳來呼喊:“出人命了!”
唐姑花迅速地起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把麵條碰翻到唐貓身上,唐貓一聲不吭地站起,無可奈何地把幾根麵條從錦袍上摘下來。看着胸口的污漬,心裏想着高低要再朝虞子盈要一件新的了。
唐貓遞給浮鋪老闆幾枚銅錢,浮鋪老闆接過錢,沒有多說一個字,臉上沒有絲毫聽到死人了的恐懼,顯然是習以為常了。
唐貓跟在唐姑花趕去叫喊聲的方向圍上去的人並不多,唐貓定眼一看,居然是昨天碰到的探子,還有他的馬在他身邊繞圈。唐貓打量着這匹來自蒙古高原的良馬,如果不是唐姑花在身邊,他一定想招把馬拐走賣筆好錢花花。而唐姑花的眼睛則是死死盯着屍體脖子上那道乾淨整齊的傷口,口中喃喃道:“一擊斃命。”
大概三刻鐘后,本地差役才姍姍而來,轟散看熱鬧的百姓,把屍體抬走。唐姑花雖然好奇是哪路高手下的殺手,但此事並沒有像虞家案子一樣有上頭授命,自己便不能隨意插手地方事宜。冷靜下來的唐姑花轉頭詢問唐貓道:“你翻牆進去都查到什麼了。”
聽到唐姑花語氣緩和,唐貓滿臉真摯的開始胡謅道:“大人您不知道,我進去以後,就趴着方丈禪房窗戶邊,看裏頭老和尚已經癱在床上,只聽見他大口大口的往外呼氣,卻聽不見吸氣。眼看着就是要到西方極樂世界佛祖蓮花座下點卯去了。小的怕自己衝進去把人家直接嚇死,就沒敢進去。”
“那你為什麼去那麼久,你還幹了什麼?”唐姑花懷疑地打量唐貓,她不會忘記的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傢伙,是個身法驚艷,切寡廉鮮恥的混蛋
“您猜剛剛的麵湯錢是從那來的?”唐貓促狹地咧着嘴笑。
瞧着唐貓欠揍的表情,唐姑花略略思考,清冷的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神情,她甚至搞不明白為什麼那種想法會像是心領神會一般出現在自己的腦袋裏,她疑心道:“你不會去翻功德箱了吧?”
“大人冰雪聰明!”唐貓回答乾脆。
“雖然我不信神佛,但是我覺得你會下地獄。”唐姑花強行壓抑住想在大街毒打唐貓一頓的衝動。
唐貓習慣性的無視唐姑花的扭曲的模樣,隨口回道:“謝您吉言。”
唐姑花也算是服了眼前這傢伙,白了唐貓一眼道:“回虞宅吧。”
唐貓當然不是見好就收的人,他慵懶地笑道:“別呀,天還早,我兜里還剩點,反正是如來佛作東,您再賞個臉,吃點再回去吧。”
“你現在還能吃下去東西?”唐姑花指向地上的血跡,清亮的眸子裏多出一抹詫異。
唐貓敏銳的察覺到唐姑花表情的變化,壞笑道:“我反正是沒事。該不會您還害怕這個。”
“誰怕了,不吃白不吃,省得讓你一個人把錢都糟蹋了。”唐姑花確實不怕屍體,可姑娘畢竟還是姑娘,雖然談不上反胃,-但也是真的沒胃口。只不過讓唐貓這麼一激,自顧自的朝剛剛的浮鋪走去。
看着唐姑花的背影,唐貓咧得有些誇張的嘴角漸漸恢復自然,然後又微微揚起,眼中似乎有有些真切的、清澈的光在蕩漾、在閃爍。
人間已將入初秋,有佳人處有春風。
唐貓低下頭,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臉,再次抬起恢復回原本的樣子,喊道:“您老等我會兒。”
就在兩人一同吃面的時候,虞宅里,打着哈欠的虞子盈正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由於昨日應付着與湯盎扯了半日佛法,又守了一夜的靈,他只得晃晃悠悠地扶着欄杆,慢慢地找尋自己那間並不熟悉的房間。一路上的小廝女使想要攙扶,都無一例外都被他因心煩而喝退。
當他推開房門,屋裏竟坐着一位青衣少年正心無旁騖地擦拭手中長劍,少年聽到推門聲,側頭望去。兩人四目相對,虞子盈心中先是一驚,瞧這少年的面孔雖然尚有幾分稚嫩,卻氣度不凡,絕非尋常人物。而那少年見虞子盈,雖然是熟悉的輪廓,但現在的虞子盈面無血色,一副弱不經風的模樣,與其舊時意氣風發的樣子實在是有雲泥之別,少年不由得怔怔出神。
“閣下到我房間,是有何見教?”虞子盈見這人與手中之劍皆非尋常,心中雖無絲毫畏懼,卻還先開了口。
聽到虞子盈警惕地試探,少年突然意識到虞子盈並未認出自己,略顯慌張地把手中劍擲於桌面,迅速起身拱手,急忙說道:“美人哥,你不記得我了?”
這下子輪到虞子盈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