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懺悔

羅安做了一個夢，一個蠻長的夢，但他不記得夢的內容是什麼了，只知道自己醒來時全身是汗，頭疼欲裂。

另一張床上的班比諾還在熟睡，窗外仍是黑夜，但他沒有心思再繼續睡下去了。

拿冷水洗了把臉，緩了好一會頭疼才稍微減弱，但仍舊有想要嘔吐的感覺。

摸黑走到一樓，卻看見一個頂着毛耳朵，屁股上掛着大尾巴的身影在店裏忙活。

“啊，你好啊，羅安先生，起這麼早？”

雖然身處黑暗中，但是一個是亞人，一個視力奇好，剛好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

“我記得你是……酒館老闆的女兒？”

“叫我薩娜就行。”薩娜笑了笑，由於長着虎牙的原因她笑起來的嘴型看起來就像一個W。

“好吧，薩娜小姐，你起這麼早幹嘛？”

“為今天的生意做準備啦，我還得去城外的農場運食材過來呢，得早點出發才行。——不過我現在還有時間，羅安先生，想要來點早餐嗎？我們有美味的麵包和熏肉可以為您提供~”

“哈，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好的，請稍等~”

羅安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發現桌子上有一張鋪開的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有大有小，他拿起來看了半天，也只認出來幾個字而已，而且還連不成一句話。而這時薩娜也端着盤子回來了。

“羅安先生，你的早餐來啦……啊，你在看報紙嗎？可這已經是上個星期的了。”

“唉？這玩意叫報紙嗎？”

“對啊，這上面呀，會報道每個星期城裏發生的大小事情。”

“居然還有這種新奇玩意……你能幫我念一下上面寫的都是些什麼嗎？”羅安把報紙遞給了薩娜，她接過去看了看報紙。

“可以是可以啦……”又抬頭看了看羅安，“你不識字嗎？”

“……”

“……”

薩娜眨了眨她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似乎並不覺得剛剛說出來的話有什麼問題。

“你不識字對吧？”

羅安抿着嘴，儘力給自己找了個好聽點的說法：“也不是不識字，只是認得的字兒有點少。”

“認得的字太少也可以算不識字嘛。”但卻被對方無情地擊倒了。

羅安張了張嘴，想不出半句話來，“我……”

“好啦好啦，我幫你讀一下，讓我看看，嗯……最大的新聞好像是說阿美尼洛斯公爵的女兒出現在了市長舉辦的宴會上，她被稱為南方第一美人——沒個正經的；還有一個說有人目擊到東方某大國的官方人員出現在城裏，不知道真的假的。”

“這行小字是什麼意思，就最下面這個？”

“這個嗎？這個是城內的光明神教教堂的募捐廣告。”

“哈？這裏還有光明神教？還有教堂？”

“對啊，我還去過呢，不過不怎麼大。”

“在哪裏？”

“我記得是在……”

………………

“好一個教堂，如此靜謐，如此精緻，如此...大”

羅安坐在教堂里的長椅上，外面的陽光透過玻璃打在他的背上，道路盡頭的光明女神雕像低垂着眼帘，雙目中滿是慈愛，他正在從腦中竭力尋找更多的讚美字詞來形容這座教堂，但上面那句話估計也就是他的極限了。

“呵呵呵，想不到我居然能聽到讚美這裏的話，我們這個教堂可是出了名的窮酸。

”

教堂里的老修女臉上掛着慈祥的笑容，手上捧着一杯溫水，遞給了羅安。

“我是說實話，這個地方真的很好，很漂亮，比我老家那邊的教堂大得多了。”米娜希爾好歹是個大城市，這裏的教堂哪怕在窮酸、在沒有錢，也不是羅安家鄉那個山旮旯能比的。

“所以，這位先生，很遺憾地提醒您，現在已經過了禮拜的時間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參觀一下這裏。”羅安環視了一遍教堂，這裏足以稱得上簡陋，但至少該有的都有了，角落裏還有一間懺悔室。

“那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們可不是什麼大修道院，二樓也只有修士和修女們居住的地方，那裏——你也知道，不能讓外人進去的。”

“我不進去，我在這裏就行，我只需要在這裏待着，這樣心情會好一點。”

他也沒有搞清楚自己來這裏是做什麼的，只是在街上閑逛，偶然間看見這座教堂，稀里糊塗地就走進來，又稀里糊塗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但是坐在這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很明顯地平靜了下來。

“年輕人”修女坐在了羅安身旁，“你是女神的教徒嗎?”

“....”羅安咽了一下口水，低下了頭“我曾經在教堂裏面學習過，我有一位朋友住在教堂裏面，我認識村裏的神父，....”.他有些語無倫次，但修女仍然耐心地聽着他說話，“我是，我曾經也是女神的孩子，但....”.

“但.她....不，不，應該是我，我覺得我已經不配做女神的信徒了。”

旁邊的修女握住了他的手，將其包裹在自己粗糙的掌中，如此溫暖，如此慈愛.....他本不配得到這樣的待遇。

“修女。”

“我要懺悔。”

..........

“我要懺悔我的罪過。”

羅安站在陰暗的懺悔室中，這裏只有几絲暗淡的光芒從縫隙中探進來，照在他的雙眼上，有些刺眼。

“而我會傾聽你的懺悔，羅安先生。”修女的聲音從面前的隔板後傳來，羅安覺得這些神職人員的聲音彷彿都有魔力-般，能讓他的內心平靜下來，真是奇妙。“在這裏，你說的話只有女神知道，只有我知道，也只有你知道，我不會讓第三個知道，哪怕那是我最親近的人。”

“請開始吧。”

羅安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是一個罪人。

“很多地方都有我的通緝，上面的罪名甚至複雜到我都看不懂。’

“我拋棄了我的家人和朋友，離開故鄉，混跡在亡命徒之間。”

“我去戰場上拾荒，把死人身上值錢的東西扒下來，有些甚至還有一口氣，而我就這樣把他們丟在那裏，仍由他們慢慢死亡、腐爛。”

“我第一次殺人，他是一一個獵戶，獨自生活在野外，哪怕死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要搶走他屋子裏的鹿肉，所以我設了一個圈套。”

“他被我的捕熊夾夾斷了腿，倒在地上，一直在尖叫，一直在...我怕他把狼啊野豬啊這樣的野獸引過來，所以上前結果了他的性命。就像其他人教我的那樣，將匕首刺入氣管，再拔出來，血流得到處都是。”

“真簡單——我當時這樣想，殺死一個人，甚至沒有獵捕一隻野豬困難。”

“我回去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我想跟他們說我已經成長了，是個男子漢了，但是他們的反應出乎意料，憤怒、沮喪、沉默，我不理解，這些都是他們教我的，難道他們不希望我學以致用嗎?

“殺人、掠奪比自己勞動生存更加簡單，所以我開始殺人，用劍，用弓，用陷阱，在野外伏擊，在大街上砍人，成年人，老人，男人，女人我都殺過，我甚至去研究如何使用武器才能更高效地結束一個人的生命。

“我從未意識到這有什麼問題，，這只是我們的生存方式而己，人總得要努力活下去，對吧？”

“直到有一天我伏擊一輛馬車，先是解決掉車夫，然後精準地將弓箭射入馬車內，直到裏面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裏面是-一個女人，她還抱着兩個小孩，一個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另一個....還是個嬰兒，看起來才剛剛出生不久。”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在這之前我從沒對小孩動過手，因為我也有弟弟妹妹，其他人也說不該對小孩下手。”

“血，血流得到處都是，從車內流到車外，流到我的腳下，我第一-次對我的行為產生了質疑，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對與錯。但我在心裏安慰自己:好了，別去管那些，這只是我生存的方式而已，我不去傷害別人，自己就無法生存，對吧?”

“我回去告訴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開始盯着我看，老大走了出來，親自揍了我一頓，把我揍到吐血，把我吊在樹上揍。

“我昏過去了，做了一個夢，夢裏面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們身上都是血，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把刀，都在盯着我，而我動彈不得。然後他們一個一個走上來，將手上的刀捅進我的心臟里。

“這個夢很長，很痛苦，我真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左胸被捅了一遍又-遍，很疼，血流得到處都是。”

“但我醒過來后，發現自己並沒有死。”

“我的同伴們給我留了一條命，還給我療傷，我向他們乞求原諒，但誰都沒有說話。”

“日子還是照常過，我仍然殺人越貨，但我已經明白了，自己是個罪人，是個壞人，我所做的都是錯事，沒有任何借口，沒人會來原諒我的罪過，我早已不配做女神的孩子。”

“終於有一天，我的報應來了，死亡。死亡近在咫尺，我明明早知道有這一天的，我明明做好了準備，但我卻害怕了，我在乞求原諒，我渴求有人原諒我，神也好，人也好，誰來都好。

“但沒有回應。”

“本應該到這裏就結束的，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懺悔室的。但這仍然發生了，為什麼?我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是神的懲罰嗎?是否已經有人原諒了我?”

“我至今沒有答案。”

“羅安先生。”

“女神不會怪罪與你的，她會寬恕你，因為你永遠是女神的孩子。”

“她這樣說了嗎？”

“她會這樣說的。”

“那我為何未曾聽到她的聲音?”

“你會聽到的，一定會的。”

“什麼時候能聽到?”

“……羅安先生，你做過好事嗎?哪怕只有一件也行。”

“沒有，我很確定，我這一生都是罪過，我的每一言每一語每一個行為都是罪。”

“那現在開始做如何?”

“怎樣做?去扶老奶奶回家嗎?’

“請拿出一枚銅幣。’

羅安拿出了一枚銅幣。

“丟在腳下吧。

他把銅幣丟在了腳下，木板發出輕微的響聲，銅幣在上面跳動了幾下，倒在地上。

“這枚銅幣會成為--筆慈善捐款，我會把它用於孤兒院的事務，你現在為那裏的孩子們做了一件好事，謝謝你，.羅安先生。”

“我還可以給你更多錢。”

“那也會用於捐助孤兒院，你還是做了一件好事，我還是會謝謝你的，羅安先生。”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

羅安覺得自己沒有做什麼事情，只是在教堂裏面坐了一會，然後去懺悔室里站了一會，但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太陽正在落下，女神將她的神威暫時收了起來，但不用擔心，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女神的庇佑。

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薩娜，狼女孩正在拉着一輛小車，那車可以裝下三個她本人，後面的貨物蓋上了土黃色的布。她微微地喘着氣，頗有弧度的胸口上下起伏着，領口的扣子被解開，汗珠從額頭流到臉頰，再到下巴，最後從脖子上鑽下去……

“嘿，薩娜！你需要幫忙嗎？”

“哦，是羅安先生，謝謝你，我當然需要幫忙！我得在太陽落山前把這車東西拉回店裏去。”

“好，我來了，怎麼幫？”

“等會……我給你空一個位置，好了，來我旁邊，咱倆一起拉着走就行。”

羅安發現這車貨物重的驚人，天知道這個女孩是怎麼把這些東西從城外拉到這來的。

“老天，好重！你為什麼不用馬拉？”

“哈，還好啦，為了省錢，我都是自己拉的。——所以，羅安先生，你去教堂捐款了？”

“是，算是吧……”羅安有點窘迫地笑着，那算不算捐款自己都不敢說。

“哇哦，那你是光明女神的信徒嗎？”

“可以說是……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怎麼看出來的？嗯——”狼女孩把手指貼在自己的嘴唇上，歪着頭，故作思考地哼了一會，然後笑了起來，小小的虎牙從嘴唇下彈出，太陽的餘暉照過來，臉色的汗珠反射着陽光，紅棕色的頭髮彷彿法杖上的紅水晶一般變得透亮。

“因為他們會過來幫助柔弱的少女，他們會給窮人捐款，他們會……”

“噢，他會幫助別人！”

羅安看着少女，看起來有些害羞，他扯出了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微笑。

“是啊……”

“謝謝你，羅安先生！”

“你客氣了。”

“好嘞，那麼要開始趕路嘍，準備好加速！”

“啊？等，等一下，老天，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