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九年前

第 80 章 九年前

李意長長一嘆,從衣袖夾層里拿出一粒藥丸,喂到李願嘴裏。

「原以為多年過去你該淡忘了,誰料反而愈發嚴重。」李意又嘆一聲,將李願抱起,向寢殿走去。

服了葯,李願的臉色紅潤了不少,呼吸也均勻了。大概是長久勞累,李願睡得很沉。

「三殿下…」子離聞訊趕來,悄悄走進寢殿。

李意瞄了子離一眼,道:「服了葯,睡下了。」

子離一陣恍惚,感嘆道:「這麼多年了,三殿下竟還帶着。」

李意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子離可太怕與這兩位同處一室了,見李願無礙便想遁,「殿下無礙,臣便先告退了?」

「嗯。」

出了門,子離也長嘆一聲。

挺好一對姐妹,這彆扭怎麼就過不去了呢?

屋內,李意也無法避免地想起這個被她刻意忘去的問題,只不過她想得太久了、太多了,如今想起來,也不想再去深思。

李意看着睡得恬靜的李願,輕輕戳了戳她白嫩的臉頰。這是她姐姐,與她一同長大的姐姐,兒時處處護着她寵着她的姐姐。

眼前的面容還算不得成熟,但早已不是記憶中那樣端莊儀態之下難掩靈動的小公主。長久的權謀奪去了她的活潑,讓她眉目流轉之間都不自覺透出威嚴,唯有這樣熟睡,才能讓她尋到一點兒時的影子。

「唉…」李意撐着腦袋,輕輕點了點李願的鼻尖,神色有些木然,「早知如此,當年讓你冒雨回去多好。」

九年前,那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

霹靂一道接着一道,遠處的夜空被紫電裂成幾瓣,裂空聲始終在耳邊轟鳴,寂靜的宮殿時不時被閃電霸道地乍亮。

姐妹二人中午出去玩,玩到傍晚本就要回了,可誰料天色驟變黑雲密佈,幾乎頃刻之間天就漏了,不僅漏了,還有個調皮的神一盆一盆向人間潑水,另一個更可惡的,不知拿着什麼法器狂扇,恨不得將人間所有東西都連根颳起。

狂風驟雨,不外如是。

沒想過會下雨沒有帶雨具,為了玩得盡興甩了宮人只帶了小白,為了不被打擾特意跑到了皇宮的角落。結果就是她們如今被困在一座廢棄的宮殿,出也出不去,只能幹等着。要麼等雨停,要麼等母后發現她們不見了,遣人來找。

兩人一狗望着殿外的連天白幕,狂風將髮絲揚起,連小白的毛都被壓低了不少。雨大風更大,離門一丈遠臉上還不時有水霧刮過。不一會,她們的發尖和小白的毛都披上了一層白色朦朧,在閃電下映着微光。

耳邊除了嘩啦嘩啦的雨聲和雷神的怒吼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面對面說話也得貼得很近。

「看這雨勢,我們怕是要在這過夜了。」樂天派小李意隨即又輕鬆道,「不過還好把小白帶出來了,抱着它睡覺不冷。」

李願愁容不減,揉了揉小白的腦袋,望着門外一點不見歇的暴雨,「母後會着急的。」

「你莫不是想跑回去?這樣大的雨,你着了風寒母后更着急。」

李意又把李願拽進來一點,苦口婆心道:「我們且安心待着,要冒雨回去也得等雨勢稍微歇一歇。」

李意見李願不說話,又盯上了在一旁思考狗生的小白,「或者讓小白跑回去請母後過來?」

小白幽怨地瞪了李意一眼,當狗我真不如你。

「罷了,等等吧。」說罷李願又前了兩步,雨中不知有什麼東西那麼吸引她。

天地愈發黑暗,更襯閃電的耀眼;幽深的夜,愈顯風雨雷電的喧囂。一抱之樹像喝滿了烈酒的醉漢,自個東倒西歪顫顫欲倒還自以為沒醉,沙沙咕噥着,故作逞強想去攀扶旁人。

這是一個怎麼看都要出點事的夜晚。

二人一直等到深夜,雨勢沒有變小一毫,沒有人找來。

這般黑夜,都能隱隱看見殿外積了厚厚的水。

「如此大雨,怕是要澇。」李願不知何時站到了窗邊,眼中擔憂。

李意早站不住了,抱着小白窩在階上,聞言只覺無言以對,「你也太憂國憂民了吧?剛才就該讓你扮大俠,肯定比我演得好。」

李願淡淡一瞥,憂道:「去歲雨勢不如今年,江南便澇得不輕。」

李意好想翻白眼,「與其擔心大澇,我們不如先擔憂一下怎麼填飽肚子?」她們午膳沒吃多少又瘋了整整一下午廟早就徒有四壁了。

李願無奈,「荒蕪的殿宇,何來的食物?」

李意突然眼神一亮,來了精神,「聽說荒蕪偏遠的殿宇會有宮人將其做為小寶庫,會在這裏放不少好東西呢,要不我們去找找看?」

「要去你去,我不去。」

「別嘛,我們在這閑着也是閑着,姐姐~好姐姐~~」李意發動撒嬌技能,拉着李願的手好一通晃,「姐~~姐~~」

「好啦好啦,我隨你去,你別晃了。」李願耐不住李意的軟磨硬泡,只好跟她一起去了。

二人沒有點火摺子,摸着黑一路探索,李意說這樣更緊張刺激。外頭還在電閃雷鳴,視野突然大亮又驟然陷入漆黑,伴隨着狂風驟雨,分明是自個家的宮殿,二人硬是生出了入室盜竊的緊張感。

李願李意找了大半圈都一無所獲,這個殿宇偏僻地過分,連宮人都不願意來這裏開闢私房小庫。

「哐…咚……」

突然,在雷電轟鳴的籠罩中,李願聽到了一絲異樣的聲音。

「意兒,過來。」李願渾身散發著戒備,低聲喚在幾步外「尋寶」李意回來。

「怎麼了?」少見姐姐這樣防備的姿態,李意也警惕起來。

李願明亮的眼眸警惕地掃視一周,低聲道:「有人。」

李意於是凝神去聽,果然聽到東南方向有人聲,似乎是兩個人在爭執,準確來說是一個男子想對一名女子做些什麼,女子在激烈反抗。

李意皺眉,對李願道:「姐姐,這樣偏遠的地方不會是什麼好事的,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你難道沒聽見那女子的哀求嗎?」正好一道閃電劈下,藉著那一瞬的光,李意看見李願沒有表情的臉,和隱含怒意的眼眸。

雖然李意與李願一同長大情同同胞,但是到底是嫡庶有別,所思所想是有差異的。

庶出的她遇事首先考慮的一定是保全自己,不去冒險;李願不同,李願是天辰的嫡長公主,天之驕女、無上榮寵,她不論做什麼都有父皇母后的護佑,她要做的只有隨心隨性一生。

隨心隨性,李願的心愿是國泰民安,性子是懲惡揚善,她見不得恃強凌弱。

「會有危險的。」理是那麼個理,可李意還是不願意李願冒險。如今宮裏的女子除了妃嬪就是宮娥,又絕不可能是母后,說到底都不如李願這個長公主金貴。

「那我自己去。」說罷李願就往那邊走去。

「你真是倔得沒救了!」李意氣得跺腳可是又不能看着李願一個人涉險,只好快步追上。

李願自然不是莽撞的,不會傻到直接衝進去。李願才在屏風后躲好,李意也追了上來。

離得近了才聽清小宮娥撕心裂肺哀嚎的都是求饒。李願微微冒出一點頭,藉著微光隱約看見一個男子壓在宮娥身上。

李願不通人事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李意卻是從聽清這聲音起,就曉得了裏面是怎樣的污穢。..

「姐姐,我們還是走吧…」七歲的她已經知道這世道對女子貞節的要求有多麼殘忍,哪怕救下,這宮娥也活不了。

「要走你走,我得救她。」李願環顧四周,思考如何解救宮娥。

李意還想勸,「我們回去稟報母後來處理也更安全吶。」

「一來一回那宮娥早就一命嗚呼了。」耳邊的宮娥的哀嚎越來越弱,而那男子嘶吼卻愈發陰狠。局勢容不得她們去搬救兵。

「我們倆怎麼打得過他?!」能在宮裏帶根的只有禁衛軍,她們一個七歲一個八歲,加起來還沒有那人大。

「所以要用計……」

「轟——」突然一道狂風捲來,竟將二人藏身的屏風直接吹倒。

又一道閃電劈下,白光乍現,男子猛一回頭,看見了二人。

此情此景斷不能逃,李願端起長公主的氣勢大喝道:「大膽賊子竟敢在此造次,還不束手就擒?!」

只見那男子眼神幽狠陰鷙,聞言非但不懼,反而緩緩站了起來,抓起身邊的佩刀。

「宮中遭遇刺客,欲刺殺二位殿下,臣力戰不得,重傷昏迷,二位殿下慘遭毒手。二位殿下覺得,臣這番說辭,如何啊?」寒刀出鞘,男子棄了刀鞘,一步一步向二人靠近。

李意緊張得不行,弓下身子做戰鬥狀態,餘光一瞥卻見李願竟然直愣愣地在發獃?!

「姐姐!」

李願聽不見,窗外的電閃雷鳴狂風呼嘯入了耳便從另一邊出來,在腦中留不下一瞬。

通體烏黑、青筋暴起,一層一層的褶皺堪比沙皮犬,沾着鮮紅的血,隨着男子的動作四向晃動。閃電愈發密集,閃爍的背景更凸現了那東西的恐怖。

那宮娥沒了聲音,連心跳聲都沒了。

又一道白光,李願看見她身下的一灘鮮紅。

超出認知範圍的,前所未有的視覺衝擊,李願喪失了思考能力。

男子已經走到面前,眼中的貪婪和瘋狂清晰可見。她們活着他大逆不道株連九族,她們死了他就是抗擊刺客勇救公主的功臣。榮華富貴近在眼前,殺了她們!腎上腺素將他身上每一個細胞調動到極其興奮的狀態,寒光閃閃的鋼刀被高高舉起。

千鈞一髮之際李願竟然還愣着,李意急得不行,只能抱起李願飛身一退,「姐姐!生死攸關不能愣神啊!」

李願看着李意,眼神慢慢脫離呆愣,被無盡的怒意和兇狠佔據,「殺了他!」

「做夢!」男子也腳尖一點飛身追上,鋼刀直向李意劈去。

「你找死!」李意抽出腰間軟劍格擋,同時拉着李願又是一退。

男子只是普通的禁衛軍小將,沒有多少內力。

可哪怕李意自小修鍊內力,橫亘着的年齡和男女先天的力量差距,她也受不住小將一力降十會的強攻。

「意兒,你在前面拖住他。」

耳邊突然響起李願的聲音,李意死死咬牙,猛地將李願推開,吼道:「姐姐快跑!」說罷拎着軟劍迎面向小將衝去。

「想跑?!沒門!」小將記下李願逃跑的方向卻又劈向李意。先弄死這個會武的三殿下,長公主殿下便是籠中之鳥瓮中之鱉!

到底力量差距太大,李意只能依靠靈活四處走位,尋找突破口。小將自然知道李意的想法,他確實偏重力量,但是他的速度和實戰經驗也不容一個七歲的公主輕視!

李意只幾個來回便被小將摸清了規律,當李意再一次跳到同一位置時,小將的鋼刀早已在那等她了!

鋼刀沖臉而來但慣性還在往前,李意不得不橫劍硬生生擋下這一擊。

本就是為了避開力量差距才選的走位路數,如此硬擋李意又如何是他的對手?李意幾乎瞬間落敗,飛出去幾丈遠才重重落地。

「咳……」感六腑都移了位,李意一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小將靠近。

「三殿下天賦異稟,若勤加修鍊,突破宗師指日可待,可惜…啊!」小將突然慘叫一聲,小白不知從哪跑出來,一口穩准狠地咬在小將大腿上。

「死狗,找死!」小將將刀高高豎起就要往小白身上扎去,千鈞一髮之際房樑上突然飛下一個身影。一腳霸道的力氣頂在刀背,硬生生將本要扎向小白的刀頂進了小將胸膛。

「你…」小將轟然倒地,望向李願,眼中滿是震驚和不甘。

「意兒,你沒事吧?!」李願再不管他,飛奔到李意身邊將李意扶起。

「我沒事,」李意抓住李願的手讓她安心,「經脈還是暢通的。」

李願將李意的手搭到肩上,「我扶你去偏殿休息,然後去稟報母后。」

李意輕輕嗯了一聲,順着李願的力道起身,眼睛卻死死盯着那具屍體。他不能這麼死。

李願很快帶着李洪南宮靈和一眾禁衛軍回來,路過偏殿卻不見李意身影。

「意兒!」李願心慌意亂,脫離眾人向戰場跑去,卻見到最終促成她半輩子夢魘的最後一幕:

李意不知何時又回了這裏,她抱着小白坐在屍首邊上,小白嘴邊滿是血紅,嘴裏叼着……

屍體不知何時已經身首分離,原本扎在他胸口的刀移了位,胸膛縱橫交錯全是豁口,隱約可見臟腑。軀體腿間也有一灘紅色。

一道閃電乍起,卻只照亮半邊大殿。她最疼愛的妹妹,最喜歡的小白,此時此刻,讓她覺得這般陌生、恐怖。

「願兒,意兒!」沒等李願呆傻多久,李洪和南宮靈便衝進殿內,見到了已經嚇得呆傻的兩個女兒。

見二人進來,李意先是呆愣地抬頭看着父皇母后,隨即踉蹌地跑到南宮靈懷裏號啕大哭,哭了許久又「語無倫次」地哭訴那個小將是如何地大逆不道,她是如何艱難地逃跑,小白是如何英勇地上前咬斷那玩意,她才有機會將小將反殺。

父皇如何滔天震怒李願不知道,李意如何說辭隱去她在其中的身影李願也不知道,她從未覺得電閃雷鳴如此清晰,清晰到簡直像在她腦中轟鳴。

軟乎乎一團的小白和它嘴邊的鮮紅在眼前交織,純真無邪的妹妹與四的屍體走馬燈似的輪轉,頭腦好脹,從未有過的劇痛,雷電怕不是進了腦子,要將她活生生劈開?

「願兒!」「姐姐!」似乎有人喚她,她除了轟鳴什麼都聽不見,直挺挺倒在地上。

南宮靈下令將宮娥厚葬,小將被滅了九族。李願昏迷不醒,反反覆複發了整整七日的高燒。李意抱着小白在床前守了七天,南宮靈的苦勸聽不進一個字。

自那以後李願便和李意小白疏遠了,一見到她,一見到小白,她就想起那個噩夢之夜,渾身惡寒。

哪怕以後她能在見到李意時不做聯想,她也不願意見她們,她無法接受自小護着的純真的妹妹,竟然是那樣陰狠的人。

李意盯着熟睡的李願發獃,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這事說不清誰對誰錯,只是僵持到後來,她們誰都不願先低頭,連帶着在人前的稱呼都疏離了不少。姐妹之情一直都在,只是不願先低頭,只是互相慪着氣,於是一直彆扭到今日。

李願睡了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睜開眼。

「醒了?」李意俯身將李願扶起。

李願掙開李意自己撐起,「幾時了?」

李意聳聳肩,扭頭看外面,「不知,大概未時吧。」

「你該叫醒本宮。」

「你該思考如何根治你這毛病。本來你點一盞燈讓小魚兒去你房裏打一晚上地鋪就皆大歡喜的事,鬧成如今這樣。」

「鍋她已經背了,讓她背着吧。」以她如今權勢,不可生育對她也未嘗不是保護。李願沉着臉便要起身。

「誒,」李意按住李願,「你幹什麼?」

李願揮開李意的手,「耽誤了半日,自然是去處理公務。」

「你真不怕累死。」

「累死也比日後受盡屈辱、死無全屍光彩。」

「放心,有小魚兒在呢,你不會敗的。」李願堅決要起身,李意只好把她扶起來。

「本宮更怕日後死在她手裏。」

「她可捨不得你死,她恨不得把你藏起來,把世上所有寶貝找來都獻給你。」

「齷齪。」做她的金絲雀還不如去死。

「齷齪?」李意想笑,「你當小魚兒對你是什麼心思?」

「她那□□熏透的心,還能有什麼心思?」

「在你眼裏她便那樣下作。她若是想囚"禁你還不容易么,你看她可有半點動靜?」她真想把陳羽抓過來聽一聽,她滿腔不敢言說的真情,在她心上人眼裏便是這樣不堪。

「誰知她憋着什麼壞主意。」不知陳羽有什麼魔力,每回李願提起她,語氣總是冰冷。

她憋着對你的一腔深情,獃子。李意懶得多說,叫了小凌進來伺候,自個又從密道回去。

李意一出房門,隨身丫鬟小霜就急急忙忙迎上來,「殿下,您可醒了,大王來了,在外頭等您呢。」

「喔,」李意淡淡一瞥,渾身剛睡醒的慵懶,「她何時來的?」

「回殿下,大王午後便來了,一直等着呢。剛才還想往裏沖,奴婢險些沒攔住。」

「辛苦你了,本宮去看看。」

正殿。

「你可真能睡。」陳羽把早沒味的茶水撇開,看着李意的眼神多少帶點幽怨。

李意款款坐下,懶洋洋地將杯盞放入湯池燙洗,「近幾日有些乏,貪睡了些。」

「哼。」

李意展顏輕笑,重新沏茶,「你能來找我,又是被願姐姐氣着了吧?」

陳羽又哼了一聲,「什麼話?搞得我每次都來找你撒氣似的。」

李意挑眉,「難道不是嗎?」

「………」

圖窮匕見陳羽也不裝了,擼了袖子滔滔不絕開始吐槽,「李願不知道在想什麼,對我越來越疏遠不說,還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和我劃清界限的機會。軟榻軟榻,榻不就是拿來躺的嗎?我就在那躺一會她說那玩意兒不是拿來躺的?不是躺的它做那麼長幹什麼?」

「我覺得軟榻有點硬我要一床被子墊一墊不過分吧?她那個軟榻還挨着窗戶誒,到了冬天多冷?她連一床被子都不給我,還裝的一副生氣的樣子不讓我進去。兜兜轉轉都是想找我拿好處。」

「不是我說她,想找我幫忙直說不好嗎?我又不是不幫她,好傢夥成天成天的氣我。」

「還有,她是不是恨不得把我摁死在北境?我早點回來她冷嘲熱諷的,事情一結束她踢皮球一樣一天不肯讓我多待,我一年真真正正見她的次數加起來沒有一個月!」

「我緊趕慢趕趕回來見她,屁股都快磨爛了她就這麼對我!早早商量好的事還又拖出來把我數落一頓,她不扎我能死是嗎?!她是不是想把我扎怕了最好以後都不要去找她了?!」

待陳羽吐槽完了開始灌水,李意才道:「她忌憚你,想疏遠你不是很正常嗎?」

「她就不怕把我惹火了嘛?!」

「所以她遠離你,好讓她沒機會惹你發火啊。」李意不知心裏什麼滋味,她在這滿腹愁腸的,她放在心尖在乎的人卻將她想得那樣不堪。陳羽聰明得過分,但她的想像力用在李願身上,太過捉襟見肘。

「什麼邏輯!她對我說話也越來越冷淡,十句話帶十一根刺!」

「好了好了,」李意給陳羽添茶,「她就這樣,她不樂意待見你,還能給你好臉色嗎?——喝茶。」

「你也給我添堵——喝什麼茶?!上酒!」

「先別,」李意攔住陳羽,「我還有問題問你。」

「什麼問題?」

「如若一人兒時落下心疾,可能治癒?」或許是那件事給李願的陰影太大了呢?或許將她治好了,她就能對陳羽改觀呢——哪怕不改觀,能治癒也是好的。

「誰啊?」

「一位…至交,兒時見了不幹凈的東西,落下了心疾。如今聽不得旁人提起,一旦聽了便面色煞白、渾身冷汗、顱中轟鳴,嚴重時甚至昏迷。」

「嘶…」陳羽聽得抽涼氣,「什麼東西能把他嚇得這麼狠?」

「能治么?」

「不好說,聽你描述這事對他的打擊可以說相當大,可能需要心理疏導之後深度催眠,讓他再一次直面現場。能不能治癒,就看他在夢中能不能突破自我。」

李意抿唇,「若是不能呢?」

「輕則恐懼加倍,重則困在夢魘里,一輩子走不出來。所以如果患者沒有足夠的決心一定要戰勝這個恐懼,我不建議嘗試。」

李意頹下身子,「那…還是再說吧,有機會我問問她。」

「那人對你很重要?」

「很重要。」

「昂,」陳羽咂咂嘴,眼睛滴溜兩圈,「我能不能了解一下前因後果?」

「我們一同去玩,不小心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她為了救我,見到了一些不幹凈的東西。我為了幫她…隱藏一些秘密,間接導致她又看見了那不幹凈的東西,然後她就徹底…聽不得旁人提起。」

細節被隱瞞了太多,拼湊不出完整的故事,陳羽便壓下了好奇心,轉問道:「能兒時和你一起玩的,難道也是哪家的小姐公子?」

「……同族的姐姐。」

「女孩子啊?」陳羽聽說是女孩,表情又凝重了一些,「那就更不好治了。」

李意心又懸起,「為何?」

「女孩子嘛…一般遇到這樣的事都想着去逃避的,哪怕是李願我也不能保證她有勇氣面對夢魘的…不對,我覺得李願可以——如果是男的就會好一點,畢竟從小接受大男子主義教育,激將法能激起來的,實在不行還能呼兩巴掌解氣,女孩子就不行了嘛,不能打不能罵,只能小心翼翼地哄。」

「……我也不知她願不願意。」

「問清楚的好,要是她決定治了,我可以全力配合。」

「多謝。」

「別光謝啊,問完了吧?拿酒!」

深夜,陳羽還沒回來。李願擰着眉問子離:「駙馬呢?」

「回殿下,駙馬爺在宣安殿,似乎醉了。」

「她一點不知避嫌!」宮門下鑰之前所有外臣都要出宮,可陳羽直接視之無物,不知第幾次宿在宣安殿。姐夫和小姑(注)三更半夜同處一室,也不怕被說閑話!

「可要去請駙馬爺回來?」

李願喘了幾息,舒緩了神情,「不用——王御史最近,似乎老盯着煥兒。」

子離眼皮子一跳,「是。」

「讓他換人盯着去。」

「是。」

第二天。

陳羽從李意床上爬起來,抱着被子木頭似的坐着。她宿醉李意都會給她灌醒酒湯,早上起來不頭疼。

可是頭不疼,心會疼。憂鬱煩躁往往在早上爆發,很難受。

最近愈發頻繁,她開始胡思亂想。曾經她堅信她可以追到李願,她可以得到李願對她如她對李願一樣的愛,可她現在開始思考,如果追不到李願……

儘管每次苗頭一冒出來就被她扼殺,可是苗頭能冒出來,本身就意味着她的潛意識開始動搖。

她在北境相思成疾,回來見到李願又深受打擊無比苦悶。她不知道李願什麼時候能對她敞開心扉,更不知道她能不能堅持到那一天。

李意不知何時進來,手裏端着衣袍。她見多了陳羽這苦悶的樣子,心中如何滋味暫且不論,臉色不會有太多波瀾。

「難受完了就過來更衣。」平淡得像「飯好了,過來吃飯」。

好久才聽見陳羽一聲「喔」,木愣愣地走過去。

「撐着。」李意把陳羽的手支平,拿了衣袍往她身上套。

陳羽緩緩眨眼,問道:「她有派人來找我嗎?」

「沒。」乾脆利落。

陳羽扯了扯嘴角,「哪天我死外面了她都不知道。」

「那不至於,她的暗衛畢竟是母后留下的。」

母后,南宮靈,傳聞中那個充滿智慧又溫柔美麗的女人。陳羽輕輕嘖了一聲,問道:「如果沒有李煥,我是說你母后就沒有生李煥,她的人生會是什麼樣的?」

李意無聲地想了想,道:「沒有煥弟,母后就還在。母后還在,哪有什麼需要她操心的。」外有父皇、內有母后,她們現在還會是無憂無慮的公主。

嘖,真想穿越回去把狗皇帝閹了。

見陳羽眼神狠戾與悵然交織,李意又笑道:「如果沒有煥弟她用不着與陳家聯姻,你們到死都不一定有交集。」

「我寧願和她沒有交集。」

「沒有這個如果的,除非母后復生。」

「如果你母后死而復生…」那院長是不是也可以?不是去其他很遠的時空,而是和她在一起,就在這裏?

「人死如何復生?」

「其實你母后可能活着。」

李意猛地抬頭,又聽陳羽道:「在另一個時空。」

李意斂下失態,淡然一笑,「這我是信的。」

陳羽當李意以為她在安慰她,又道:「真的,億萬個時空,總有一個會有的。」

「就算有,我也見不到她了。」

也對,陳羽放棄科普的念頭,嘆道:「你母后還在就好了,什麼事都扔給她,李願快快樂樂地長大。」

陳羽說著說著突然有些怨恨,「李煥怎麼就那麼大條?還難產。」就算有李煥那個討厭鬼,有南宮靈在李願也不至於這麼累。

「不知——手抬高。」

「喔。」陳羽把手抬高,李意半抱着她,將金絲宮絛繞過。

「你怎還在用宮絛?」

「方便嘛。」

李意看破不說破,調侃道:「明王的金玉帶,在你眼裏抵不上一句「方便」。」宮絛想要調理好看,可比金玉帶繁瑣多了。而且宮絛的承重遠不如革帶。

陳羽一瞥,滿心無奈,「她膈應了就不方便了。」

束好宮絛李意又去拿玉佩和福袋,「一條腰帶而已,你不束她也膈應你。」

「我是怕了她了,以後都不敢惹她不痛快了。」

「這樣小心翼翼很累的。」其實李意想說「你不惹她她照樣不痛快。」

「再說吧,等我累了……」

「怎樣?」

「不知道,累了再說吧。」

「一根筋——」李意戳了戳陳羽的腰,「轉身。」

陳羽轉身,嘆,「愛一個人好累。」

李意專心理着陳羽身後的衣袍,「兩人相愛怎麼樣都不累,是你愛上了一個不愛你的人,所以很累。」

「是我愛上了李願,所以很累。其他人哪裏會像她一樣,哪怕不愛也要有禮貌嘛,她成天氣我。」

「咳…」李意本來想笑,硬生生憋了下去。

陳羽還是聽到了,不悅道:「你笑什麼?」

「我自然笑你說願姐姐沒禮貌。天辰人盡皆知的最溫和知禮端莊大方的長公主,竟被一個不知禮為何物的紈絝公子數落沒禮貌——去洗漱。」穿好了衣服,李意將陳羽推去洗漱。

陳羽走到水盆前,邊洗邊吐槽,「她難道不是沒禮貌嗎?有那麼和人說話的嗎?」

李意解開襻膊(注),整理衣袖,「要說你是她親友故舊的話,她的言語確實不太有禮。」

陳羽扭頭,「但是?」

「但若是將你看作她的仇敵,她對你已然非常寬容了。」

李願對仇敵只能用心狠手辣來形容,她曾親眼見過李願將反她的一整個家族逼得山窮水盡,那家人甚至逃到海邊意圖渡往琉求(台灣)逃難,卻不想「倒霉」地乘上了一艘漏船,又「不小心」遇上了鯊魚,一家老少皆葬身魚腹死無全屍。予生機而斷之。李願真正狠起來,是將人從內到外地摧殘致死。

「仇敵,呵,仇敵…」陳羽撐着水盆,看着水中顫動的倒影。

「我幹了什麼,就是她的仇敵?」陳羽突然一拳把水盆打翻,「這王位是他親爹硬塞給我的!」

「冷靜!」李意大驚,飛身過去反剪着陳羽右手,將她摁在架子上,「陳羽,冷靜。」

「放開本王!」架子被劇烈的掙扎晃得幾乎散架。

李意扣得更加用力,陳羽肩膀發出嘎噠聲,「你先冷靜下來。」

粗重的喘息聲響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來。陳羽輕輕拍了拍李意,「放開吧。」

李意放開,驚魂未定,「你這到底什麼病?怪嚇人的。」

「治不了的病。」陳羽揉着肩膀,李意將衣服的褶皺撫平。

「你這回力氣又大了許多,再來幾次我不一定按得住你。」

「按不住就打暈,「我」反擊你就把我殺了。」

李意顰眉,「說什麼胡話。」

陳羽一臉無所謂,「那有什麼辦法?萬一我失手把你打傷了呢?」

「那也不能殺了你。」

「不說這個了。」

「要走了?」

「嗯。」

「回長公主府?」

「她不樂意見我,我幹嘛老是去膈應她。我去街上逛逛。」

「梳了發,用了早膳再走。」

「嗯。」

李意幫陳羽束了簡單的發,戴上簡約儒雅的玉竹冠,又加了一件薄羅袍,蓋住駙馬常服。

紫垣大街

這條街逛過很多趟了,一個人逛,沒什麼意思。陳羽溜達一會兒就沒了興趣,扔了竹籤子又拿一支糖葫蘆,打算去梨園聽戲。

剛一轉身,就有兩個人擋在她面前,「明公子,我家公子請您梨園一敘。」

嘖,這久違的感覺。

註:

1、小姑:按理說丈夫的妹妹叫小姑,妻子的妹妹叫小姨子,不過陳羽入贅,以李願的視角敘述,將李願當成男方。

2、襻(音胖)膊:流行於宋朝的將大袖束起方便勞作的絲布制工具。

清明寫的番外,一起發出來

番外正文:

陳羽不知道是什麼讓李願改變了想法,決定自己當皇帝,她只知道等她反應過來,李洪已經禪了位去雲遊四海,李願已經成了這個時空數千年來第一位女皇,她莫名其妙成了攝政王兼皇夫。

李願似乎對她寬容了許多,不趕她去北境了,放任她在她眼前晃悠了,於是陳羽選擇忽視李願藉著她的名義對北境的種種介入,專心致志地,「騷擾」李願。

呸,皇夫和皇帝之間能叫騷擾嗎?這叫光明正大追老婆。

李願一個不留神,某隻皮球又撲到了龍案上,「陛下~~今日忙嗎?」

李願目不轉睛,左手精準揪住陳羽後腦勺,把皮球提溜開,「忙。」

「忙什麼?」陳羽轉了個圈圈,換一個角度扒拉在李願身側。

「殺你。」父皇同意禪位的唯一條件是陳羽攝政,她同意了。父皇只說讓陳羽攝政,沒說攝政王不能駕崩。

「啊,如今密謀都如此明目張胆的嗎?」

「你我心知肚明,說與不說,有何區別。」

「好吧好吧,」陳羽不太想糾結這個問題,「殺我一天兩天也殺不幹凈,還是從長計議為好。陛下偷閑片刻,陪我去玩吧?」

「不去。」

「你總有忙不完的事。」

李願筆尖一頓,改口道:「下一次大朝會之後,陪你玩半日。」

陳羽眼裏分明是驚喜,語氣卻裝得低落,「今天才開的大朝會。」下一次得八"九天後。

「也是最後一次了。」

「啊?」

李願忽然轉頭看陳羽,一字一句像是宣判,「九日後,是明王殿下的最後一次大朝會。」

陳羽像個懵懂的孩童,「然後呢?」

李願不答,將案上聖旨挪到陳羽眼前。陳羽掃了一眼,大概說攝政王重病,不得不在宮中修養,無法再處理政務,北境事宜交由世子陳願林節制,天辰將派節度使前往北境輔政。北境太大了,李願不得不徐徐圖之。總歸對付一個七歲小兒比對付陳羽容易。

好像沒什麼差別,她現在也不干事。陳羽於是不再管這封聖旨,專心思考九天後去哪玩。

「我們去郊外放風箏吧?郊外風大,可以放好大好大的風箏。

「隨你。」

靜養和不靜養還是有區別的,陳羽想不通她怎麼就那麼可怕,把李願嚇成這樣,下午放完風箏,晚飯還沒吃完就被關起來了。

深深的地下,不見天日的牢籠,簡直不要太安靜。李願展開了對她的勢力的全面清剿,李願怕她怕到了骨子裏,只有這樣,她才能相信她和外界沒有往來的可能。

黑咕隆咚的,不過陳羽知道頭頂是有一顆燈泡的,這光一天只亮三次。有時候李願忙忘了,會少亮那麼一兩次。

胃部生物鐘響了,陳羽揉了揉肚子,發了會呆。這是第一千頓飯,不知道李願記不記得,會不會加餐。想來應該不會有面的,如果是李意,應該會給她送一碗線面。

燈亮了,但是也還是昏暗,看不真切,尤其李願穿着墨色龍袍。

不過能一睜眼就看見李願,陳羽還是很高興。

今天吃魚,並沒有加餐,口味也比陳羽往常吃的重。

好歹下飯,陳羽不想挑食,端起碗大口扒飯。

「陛下也太小心了,每日都親自來送飯。」李願會看着她吃完,然後把餐具收走,她吃飯的時間可以和李願聊聊天,細算下來,比在外面相處的時間還長。

「萬一哪天陛下忙得將我忘了,我豈不是要餓肚子?」李願一般不會回話的,都是陳羽自言自語,不過陳羽已經習慣了。

「今天的菜有點咸,下次重口味可以調甜口的。」

「不過還是清淡一點的好。」

「陛下,我明天想吃糖醋排骨,剁得很大塊的那種。要放很多糖。」

李願淡淡看着陳羽,破天荒地開口了:「北境反了。」

「哦,」陳羽扒了口飯,舔掉嘴角的飯粒,「陛下不會還以為和我有關吧?這些日子,我連一個月換幾條褲子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這麼管得到千里之外的北境。」

「北境反了,留你無用。」陳羽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北境投鼠忌器,讓他們乖乖就範。如今北境自立門戶了,陳羽最後一絲價值不存在了。

陳羽一愣,又繼續吃飯,「所以我明天吃不到糖醋排骨了?」

李願又沉默了。

「陛下忒小氣了,富有天下,還省……這…一…頓…飯…」

陳羽倒下了,手上抓着筷子,筷子上粘着飯粒和醬汁。

陳羽強大得恐怖,哪怕親手下毒,親眼看着陳羽咽氣,李願也放不下心。直到親自守了七七,親自看着龍棺釘死,親自護送她至王陵,親自送她進地宮,親手放下了斷龍石,看着陵寢之上壘起的高高的封土,她才終於相信,陳羽真的死了。

防止陳羽有什麼小把戲,李願決定去地牢檢查一遍。這回燈點得很足,看得清全貌。四壁寫滿了字跡,有的甚至重疊到一起。

最先是有一些閑話的,寫着李願今天語氣如何,臉色如何,氣場如何,推斷她是否遇到了難題。

後來就簡短多了,只半壁牆之後,字跡趨向單一。

「三月二十一。早飯吃過,等午飯。」

「午飯吃過,等晚飯。」

「晚飯吃過,等早飯。」

「三月二十二,………」

月二十兩日,筆畫重一些。

最後一次字跡,斷十四。

北境只是獨立了,昭告天下只要天辰不北上,他們絕不南下。陳願林歸還了陳羽當年打下的疆土,只留下北境最開始的二十城。

陳羽死了,邊境也沒用威脅,她可以安心發展民生,致力於國泰民安。李願並沒有想像中的高興,心忽然就空了,卻不知為何空了。她只能加倍努力地處理政務,企圖用政務填補心中的空虛。

可是批閱着奏摺,她總會下意識地抬頭,總覺得會有人來纏着她去玩。每每看着空曠的大殿許久,李願才恍然驚醒,那人早就死了,連意兒都去了北境定居,再不會有人打擾她了。如此勸說自己,可是過不了多久,她又要望着大殿發獃。

二十年後,國泰民安,李願再也無心朝政。讓了皇位,李願覺得深宮無趣,便微服出京,四方遊歷。

看遍了山水,一路上許多趣事,可李願總是笑不出來,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輾轉多年,陰差陽錯到了明王陵。心中忽然不空了,卻疼得很。

二前,她親自送她進去,親手放下了斷龍石。她的駙馬,長眠於此。

為了安撫陳家,陳羽的謚號很高,高大的石碑上寫着「天辰聖德武毅明昭攝政王陳羽之陵」,背面刻着陳羽的功績。

從未有過的衝動,李願覺得這座碑不合適,這裏應該寫「天辰長樂長公主駙馬陳羽之陵」,陳羽是她的駙馬。

陳羽。李願看那個名字有些陌生,連帶着她的臉,也有些模糊了。她只記得,她的駙馬曾是個笑得明媚的風流少年。

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了,偌大的石碑變成一根通天的石柱。李願一愣,不可置信地觸了觸臉頰,濕的。她竟哭了。李願有些迷茫。

李願在王陵住下了。雖然心痛,但是在這裏,心是不空落的。王陵的生活是枯燥的,只有一座丘壑,一塊石碑,一座祭廟。

她趕走了原先的守陵人,在祭廟邊起了一間小屋。偌大一座王陵,只有她和駙馬。

每日洒掃祭廟,將靈位石像擦拭得一塵不染,給長明燈添些香油,將祭台上的瓜果換成新鮮的。一日三餐齊備一遍,一天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慢慢地,李願偶爾做些小菜,或是蒸些糕點,祭在靈前。

後來,她將食案從小屋擺到祭廟,多備一份膳食祭在靈前。

每一餐都有糖醋排骨,洗排骨熬糖漿成了她每日的必修。她不時自說自話,不知與誰說著往年的奇趣見聞。

若那人聽見,大概會哈哈大笑的。李願腦海愈發頻繁地浮現一個身影,她總是在李願腦中亂跑,可每回李願想要看清她,她又消失不見了。

清洗着剁成大塊的排骨,突然咚的一聲,一滴水珠落入水盆。

視線又模糊了。

李願熟練地拭去淚水,眼前又恢復清明。時不時就會如此,她也不知為何。

她大概沒那麼愛吃糖醋排骨,只是隨口一說罷了。這麼想着,第二天李願又操刀剁起了排骨。她沒吃到,大概是有執念的。

又是一年清明了,天上飄起了細雨。李願仰頭看了許久,雨很小,但是沒有停的趨勢。

李願輕輕一嘆,走進祭廟。陳羽是以天子之禮下葬的,祭廟裏除了有靈位,還有一尊逼真的石像。

李願望着陳羽,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今日下雨,不能去玩了。」

「明日應當不下雨,本宮陪你放紙鳶。」

又不應,這壞脾氣何時能改一改。李願又一嘆,靠在石像身上坐下。

「你這樣的壞脾氣,要改。會吃虧的。」

「…………」

「不想改就不改,沒人敢欺負你。有膽大包天的,本宮打他。」

「…………」

「春日筍鮮,今日吃竹筍炒肉,清淡。」

「…………」

「竹蓀燉排骨也不錯,吃多了甜口喝一碗,養胃補氣。」

「…………」

「你怎老是不搭理本宮?是在報複本宮冷落你么?」

「…………」

「本宮不冷落你了,你應一句嘛,一個字也好。」

「…………」

「…………」時辰差不多了,李願起身,去剁排骨。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又是清明,李願記不清在這守了多少個日夜。夜晚,李願覺得她大限將至了。沒有恐慌,反而有一絲解脫,還有一絲絲希冀。

死了,是不是就能見到她了?

大概十年前,李願終於參悟了她為何心中空落,又為何心痛。於是,心更痛了。

一股莫名的衝動,她想見她一面。百年了,百年未曾見她,想她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李願起身,抓起枕邊的紙鳶。

春光正好,去找駙馬放紙鳶。

駙馬,本宮如今霜華滿鬢、失了容顏,你可還認得本宮?

地宮她只進過一趟,聽司陵監提起過王陵的機關。百年了,她竟還記得。

殿門擋住了去路,可李願好想見她。李願知道這道門背後就是她的駙馬,她的夫君。

強行破壞殿後的斷龍石,李願終於開了門。

將要進去,李願忽然頓住了。她老了,駙馬可還認得她?她如今不復美貌,會不會嚇着駙馬?

可是好想見她。李願撣去身上的塵土,撫平衣裳的褶皺,輕輕走了進去。

百年前,她畏懼陳羽到連迷信都不曾放過,沒有為她準備君王該有的金縷玉衣。

如果穿了玉衣,你會活過來嗎?應該試試的,萬一傳說是真的呢?

駙馬容顏依舊,她卻老了。青紫的面容,叫囂着她的死因。

「駙馬,」李願輕輕勾住陳羽手指,「駙馬,本宮想你了。」

「你看,本宮帶了紙鳶,我們可以放紙鳶。」

像是困到了極致,李願的意識有些模糊了,腦中響起了不屬於自己的聲音。

——「我有一個小願望。」

——「想要長公主殿下投懷送抱。」

李願跌入玉棺,這是她離她最近的一次。

「駙馬,我們去放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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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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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九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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