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中山村(1)
正值初秋,天高氣爽。
一輛旅遊大巴行駛在鄉間小路上。
窗外是茂密的白樺林。
車內,幾個乘客坐在相鄰的座位上,帶着緊張又戒備的神色面面相覷。
「演的吧?」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喃喃自語,「這什麼情況啊?」
「要是演的就好了。」他身後有人涼涼地說,「可惜你看到的就是事實,事實就是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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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大學生名叫趙朔,今年二十歲。
之所以他說演的,是因為他清楚記得,自己是坐在從商業街回大學城的27路公交車上。
他只是小睡了一會兒,可再醒過來,車上乘客全換了。
更離譜的是,窗外也從鬧市變成了這副黃土連天的荒涼景象。
到現在趙朔已經偷偷掐了自己好幾下,手都紅了,還在懷疑自己在夢裏沒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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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話的是坐在趙朔後面那排的男人,三十多歲。一頭質地粗硬的短髮,皮膚黝黑,穿着運動夾克,身材很壯,有點吊三角眼,氣質很兇。
放在平時,絕對是趙朔看見就會繞道走的那一型。
但現在的場合實在太怪異了,而夾克男是唯一搭理他的人。
所以趙朔壯着膽子問:「事實是什麼樣?」
夾克男卻沒搭理他,反而站起來四下環顧:「都醒了嗎?醒了再說。這次看着全是新人,估計要出***煩。」
然後嫌棄似的嘖了聲:「還差一個。」
趙朔立刻也跟着他的動作,四下環顧起來。
他最先注意到自己右手邊那排的兩個男乘客。
這兩個人看起來和趙朔差不多年紀,但惹眼很多。靠窗的那個穿一身黑,眉目英俊銳利,身形相當挺拔。
至於夾克男所說的「還差一個」,指的就是靠過道這位了。
這位染着一頭惹眼的白毛,枕着靠窗那位的肩,睡得正沉。
和黑衣服相比,這個小白毛的打扮可以算是花里胡哨。拼色棒球服、牛仔褲、還戴了一堆小配飾:項鏈、戒指、左耳朵上還有一枚閃閃發光的耳釘。
他戴着遮光眼罩,臉埋在黑衣服年輕人肩上,只露出來下半張臉的一點白皙皮膚,還有鼻樑和嘴唇精緻的輪廓。
小白毛像抱玩偶那樣摟着黑衣服的左胳膊,睡得很香,大約是做夢了,他還輕輕用臉蹭了蹭黑衣服的肩。
趙朔:「……」
有被閃到。
他默默把目光轉向後排。
夾克男後面那排,過道的左邊和右邊分別是一個小姑娘和一個西裝革履、夾着公文包的男人,看起來都很緊張。
隔着一排空座,再往後一排,是個留着圓寸勞改頭的小個子。
他眼角有條刀疤,眼色很陰沉,一直盯着自己腳底下的地面。
車上一共就這七個乘客,再加上前排開車的司機。
除了那兩個挺親熱的年輕人之外,其他人互相座位都隔着一點,顯見彼此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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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克男又看了沉睡的小白毛一眼,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差一個就差一個吧,不等了。再等來不及了。」
「不能把他叫醒嗎?」趙朔問。
「只能等自然醒。」夾克男說,「強行叫醒人就魘在遊戲裏頭了。」
趙朔不明覺厲,夾克男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他轉而對黑衣服年輕人說:「你倆一起的是吧,一會兒他醒了你把話轉達一下,委婉點,別把他嚇出個好歹來。」
年輕人點了點頭。
然後夾克男環顧了一周身邊這幾個乘客,「你們都是新人?」
「什麼叫新人?」趙朔問。
「什麼叫嚇出個好歹?」公文包男聲音發顫地問。
「好的,你們倆肯定都是新人。」夾克男嘆了口氣。
「現在的情況就是你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可以把它當成一場生存遊戲,通關目標很簡單,那就是,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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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遊戲?這是什麼意思?」公文包男着急地站了起來,「我不想玩什麼遊戲,我要怎麼退出?」
「沒有手動退出的選項,通關了就會自動退出。」夾克男見他這樣的見多了,語氣毫無波動,「到時候你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
「那要是沒通關呢?」
「沒通關那你就死了。在這個遊戲裏死了,在現實世界裏也死了。」
公文包臉色蒼白,嘴唇顫抖了半天才問,「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我也是玩家唄。」夾克男有點不耐煩了,「一回生兩回熟,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也會知道了。」
他的話說的很平靜,可公文包男聽見「下次」這個詞,瞬間崩潰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問:「為什麼會選中我?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啊!」
夾克男已經在這個環節見過很多人或軟弱或暴怒的模樣,所以面對公文包的崩潰,他臉上連點波動都沒有。
甚至有點厭煩。
他抬起一邊嘴角,哂笑:「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是我?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勸你冷靜點抓緊適應吧,要不就學這哥們一直睡。」
夾克男指了指沉睡的小白毛:「遊戲世界兇險得很,適應不了會死得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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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一片沉默,只聽到發動機的轟響和車輪碾過路面的雜音。
趙朔腦子有些亂,信息太多了消化不了,內心將信將疑地覺得:不至於這麼誇張吧?
看看其他人,臉色也都好不到哪去。
唯獨小白毛依舊睡得很香,連帶着他身邊那個黑衣服年輕人,都因此有了一種和車裏的緊張氣氛格格不入的,沉默安穩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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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克男完全沒有給慌張的新人提供人道主義關懷的打算,逕自進入下一個環節:「既然都是新人,告訴你們幾個注意事項,一上來就血祭了遊戲會很難打的。」
「第一,這地方會有超自然現象,要是真遇見了別作死,趕緊跑。」
「第二,除了咱們「玩家」之外這兒的大部分人都是NPC,別胡亂去招惹NPC,指不定會碰到什麼。」
「第三……」
他說話時那個小個子一直陰沉沉地看着他,毫不掩飾臉上的懷疑之色,夾克男應該是注意到了,但完全沒搭理他。
正準備說第三條,大巴車突然一晃,刺耳的剎車聲響起!
在尖銳的巨響中,所有人被急剎車的巨大慣性沖得向前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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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朔先是狠狠撞在前面座位上的靠背上,又像個沙包一樣被彈回來,腦袋「咚」地磕在窗戶上,又摔回到座位上。
有好幾分鐘他腦子都是蒙的,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幹嘛全都忘了。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揉着頭勉強坐起來。
其他人也都磕得不輕,尤其是夾克男,鼻子不知道撞到了什麼,血噗噗地往外冒,好在沒人受什麼真正嚴重的傷。
只有兩個帥哥那邊還算體面,黑衣服單手護着小白毛,看起來沒什麼大礙。
小白毛經過這麼一頓折騰總算醒了,把眼罩推到額頭上,以一種和車內緊張氣氛完全不同的呆萌氣質,有點茫然地揉着眼睛。
夾克男抹了把鼻子,齜牙咧嘴的來了一句國罵,手撐着椅子背剛要站起來,駕駛座那邊,突地響起一個渾濁古怪的聲音。
「撞到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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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注意力第一時間集中了過去。
說話的是大巴司機,他正一邊動作緩慢地解安全帶,一邊含混不清地念叨:「怎麼回事?」
他完全是在自言自語,說來挺奇怪的,他在撞車之前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好像對身後的乘客在討論什麼、有沒有受傷都完全不在意。
按說這時候只要靜觀其變就好了,可偏偏這個公文包男被刺激得太狠,此刻突然生變,精神在也扛不住了。
「不可能,騙人的,絕對是騙人的……」他搖着頭,眼神茫然地念叨着,突然看向前面的司機,高聲道,「我要下車!司……唔!」
夾克男本來一副「我就看着你發瘋」的表情,冷眼旁觀着公文包的行為,可在他要叫司機的一瞬間,夾克男臉色騰地變了。
他就跟撲食的猛虎似的突然彈起來,一把死死捂住了身後公文包的嘴。
夾克男滿手自己的血腥味,這動作又來勢洶洶,公文包嚇得魂飛魄散,立刻開始瘋狂地掙扎。
他試圖掰開夾克男按在他嘴上的手,可是他們倆力氣差太多了,一點用都沒有,他甚至連叫聲都發不出來。
夾克男也沒有進一步襲擊公文包,只是捂着他的嘴,拚命地對他做口型:
別招惹NPC!
但其實夾克男剛才說的話所有人都將信將疑,畢竟生存遊戲、超自然現象什麼的聽着都太玄幻了,反倒是夾克男本人看起來更瘮人一些。
公文包被他這麼捂着,嚇得都快要背過去了,哪裏還有功夫在意夾克男要表達什麼。
他發了狠,準備給夾克男手掌來上一口,然而還沒來得及動作,前排的司機已經轉過臉來,看着乘客坐席上的諸位:「有人在叫我嗎?」
公文包的瞳孔在那個瞬間驟然收縮,喉嚨里都因為極度恐懼發出「格格」的聲音。
因為他清楚地看到,那司機的臉竟然是平平的一個面,五官竟完全是畫上去的。
隨着他說話,代表「嘴巴」的那條線一張一合,露出黑色的裂口。
那小姑娘在看清這張紙人臉的時候嚇得難以克制地尖叫出來,下一秒又極度恐慌地捂住自己的嘴。
小白毛輕輕推了黑衣服年輕人的手臂一把,黑衣服不動聲色地站起身。
夾克男也緊繃著臉往她那邊挪了挪,反正公文包已經不掙扎了。
兩邊都警惕着司機的突然動作。
然而司機並沒理會小姑娘,好像只要不是在跟他說話,他就什麼都聽不見一樣,他站在那裏,沉默地等了一會,一雙畫出來的眼睛眼珠竟然在骨碌碌地滾動,看看這邊,看看那邊。
最後莫名其妙地盯住了小白毛。
被這麼一雙畫出來的眼睛盯着,那場景其實是相當滑稽可又相當恐怖的。
沒想到小白毛和司機對視了一眼,什麼反應都沒有,直接重新閉上了眼睛,往黑衣服胳膊上一靠。
嘴裏還念叨了一句:「啊,做噩夢。」
眾人:「……」
司機:「……」
司機又盯了小白毛半天,小白毛沒搭理他,最後,司機在失態氣勢全消和裝神弄鬼唬人之間選擇了後者。
司機嘆了口氣:「沒人叫我嗎?真遺憾。」
他回身走向駕駛座。
唰、唰、唰。
腳步聲非常奇怪,好像紙拖在地面上的聲音。
他動作緩慢地開門,下車,完全沒再看大巴車一眼,一路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直到完全消失在霧氣中。
夾克男鬆開捂着公文包男嘴巴的手。
公文包男頓時像個口袋一樣,順着座位癱軟地滑了下去,他眼睛側面和臉頰上全是水珠,混着夾克男手上的血,花了一片,看不出來是冷汗還是眼淚。
車裏一片靜默,只能聽見外面風卷落葉的聲音,除了小白毛之外,所有人臉色都慘白得像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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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應該有人來說點什麼打破沉默。
但誰都說不出話。
新人們原本還半信半疑心存僥倖,沒準夾克男是個江湖騙子。
他們會這麼想也正常,因為這個生存遊戲世界很不當人,新人第一次進遊戲時什麼提示也沒有,不通關連玩家積分界面都看不見。
好多新人都是迷迷瞪瞪進來,一無所知地掛掉。
現在看到過紙司機,「夾克男是騙子」的希望也破滅了。
新人里好一點的,像男大學生,慘白着臉準備積極應對,壞一點的像公文包,嚇得軟在座位上,能不能健全的下車都說不好了。
夾克男現在也不想說話,他走過的遊戲不多,對這種東西依舊沒有完全適應。
小白毛攥着黑衣服的手臂,靠着對方。
不過要是仔細看看就會發覺,他好像根本不是緊張,只是想藉機跟黑衣服貼貼。
不是他不想緩和氣氛,雖然確實也沒這個打算,主要他現在還是有點疲憊。
小白毛——或者用名字來稱呼的話,宿月——早就發現,這個遊戲系統好像格外針對他。每次進入遊戲,他都要緩好一會兒才能恢復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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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啦——」
車廂里突然響起刺耳的電流聲。
雖然說是需要打破沉默,但這種打破方法也太刺激了。
男大學生差點蹦了起來,夾克男也一激靈,後面膽子最小的公文包和小姑娘就不用說了。
宿月飛快抬眼往車廂上方,聲音來的方向望去。
車廂上部,安置着一架小小的黑色擴音喇叭,電流音就是從那裏響起。
短暫的電流音后,喇叭里換成了人聲。
那是很標準的電台女播音員聲線,溫和、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優美。
可在樺樹林遮天蔽日,幾乎透不進光的野地里,聲音伴着斷斷續續的電流迴響在狹小的車廂,就有了一種恐怖片開場般的既視感。
「各位……呲啦……的遊客,歡迎來到棲雲村旅行,祝您在這裏度過……呲啦呲啦……的每一天。」
——
宿月進遊戲之前沒注意遊戲標題是什麼,因為是抽查所以他選的是隨機。
聽到這兒他明白了,這場遊戲裏玩家的身份是遊客,要前往某個地方「旅遊」。
廣播裏的介紹台詞還在繼續。
「棲雲村是一座歷史悠久的美麗村莊,祝您在這裏擁有一段愉快的假日。在旅行正式開始之前,我們將進行遊客名單核實,請您配合簽到,否則將會……呲啦……」
最後的聲音又被淹沒在電流音里。
「什麼叫配合簽到?」快被嚇死的公文包終於又被這聲音叫回魂了,毫無活力地問,「該怎麼簽?」
夾克男面色沉沉地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
廣播並沒給他們討論的時間,直接開始點名。
「趙朔。」
男大學生一臉懵:「是我?我要怎麼做?」
愣了幾秒,聽見播音員甜美地說:
「簽到失敗。」
趙朔:?
他慌亂地大聲問,「怎麼就失敗了?什麼意思?」
沒人回答他,播音員沒有半分情緒地繼續着自己的流程:「即將……呲啦……」
趙朔:???
甜美的聲音在說到最後兩個字時,突然出現了奇怪的扭曲。
呲呲啦啦的電流雜音突地暴漲,充滿了整個車廂。
這種彷彿信號被屏蔽一樣的雪花雜音本身就讓人毛骨悚然,更何況這裏是荒山野嶺,天氣很陰,好像有什麼東西迫切想從喇叭里鑽出來一樣。
就算在現實世界這都夠瘮人的了,更別說是在這裏。
說不準真的會有什麼東西從擴音喇叭里爬出來。
後排那個小姑娘突然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極度恐懼的尖叫。
她手指向車門的方向,細白的指尖劇烈地顫抖着。
趙朔應聲看去,頭皮蹭地炸了起來。
車門外的玻璃上,不知什麼時候,黑壓壓地趴着一個模糊的,人形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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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趙朔心臟都快嚇炸了,第一個尖叫起來。
小姑娘和公文包毫不客氣的跟上,開始了尖叫三重唱。
喇叭里的雜音似乎很喜歡乘客們恐慌的模樣,電流聲越來越大,好像鬼怪看戲時嘰嘰喳喳的笑。
模糊的黑影在車門上延展,可以看到四肢都長到了詭異的程度。
車門劇烈地晃動着,好像它們下一秒就可以破門而入。
小個子臉色不善地盯着窗外,人已經鑽到了座位底下。夾克男咬緊牙關,咒罵了一句,抄起放在一邊的金屬把桿。
這是他上車后從行李架上搜羅來的,就為了應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戰鬥。
宿月嘆口氣,站了起來。
為了避免傷亡,這種情況還是讓老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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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開始注意力都在門外的黑影上,沒人留意到他。
等注意到時,宿月已經跨出座位,站在了過道里。
他的位置很靠前,也就是離黑影最近,黑影要是衝進來,第一個倒的就是他。
「坐下!兄弟!」夾克男大喊,他雖然語氣不好但居然還挺熱心腸的,「這不是在做夢!你別亂來!」
宿月沒理他,評估了一下眼前的情況,看了看行李架,抬頭,伸手。
他修長的手指輕巧地攥住了頭頂那隻正在發出噪音的擴音喇叭,然後隨手一掰。
喀喇!
伴隨着清脆的一聲斷裂響,用螺絲擰死在車頂的喇叭竟然被他硬生生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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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命了?」夾克男嚇了一大跳,又驚又急地吼,「剛說了別惹NPC,你是沒睡醒么你這……」
他突然閉上了嘴。
因為他發現,擴音喇叭被暴力拆卸下來的瞬間,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雜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更關鍵的是,攀附在車門上的恐怖黑影也跟着消失了。
整個世界驟然恢復了平靜,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
宿月保持着一隻手舉着喇叭,另一隻手扶着座椅靠背的姿勢。
他眼睛裏現在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他好像沒聽清夾克男剛才說了什麼,於是回過頭,沖對方明艷地一笑:「嗯?」
夾克男:「……」
沒事的哥,誇你呢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