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五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天。
古城下了當年第一場雨。
張清林從印刷社出來,懷裏抱着很多書。
「清林,那我就走了,咱們等秋天約喝酒。」
「好的。」
張清林扶了下自己的鏡框,揮手跟別人告別。再回頭間,看到印刷社的黑底銀字匾已經被換下。
朱蘭從工廠下班路過,看到張清林就下了車,推車走在他身邊:「今天就摘匾啦?真是多一天都不願意等呢!」
張清林點點頭。
「晚上來我家裏吃飯嗎?」
「不了,謝謝。」
朱蘭聽到后突然將車橫在他面前,抬頭看着他:「那我去你家行不行?」
「都是鄰里街坊,你來我家裏做客,我們家自然是歡迎的。」
朱蘭聞言一笑,把車移過來給張清林放行。張清林走路比平常快一些,速速拐進巷子,消失在朱蘭視線中。
張清林到了結婚年紀,父母想為他操持婚事。性子向來恭順的他對婚姻大事就一個態度:自己做主。
長輩是看中朱蘭的,她家在古城也算大家族,頗有一點家底。加之朱蘭的工作也體面,對張清林也非常上心,長輩們就覺得這似乎是一門好親事。
細雨如絲,張清林沒有撐傘,頭髮微微濕着,外套罩在書上,怕它們被這場雨打濕。他的家在清衣巷靠里的地方,百十年的書店,去年才重張。
一個姑娘在書店門口把傘撐起,單手抱着兩本書,回頭看到張清林,對他點點頭,走了。是裁縫鋪子家的女兒春早,早年養在鄉下,去年才回來。春早穿着一件霧靄色的短褂,袖口綉着一個小桔燈,經過張清林身邊的時候微微移了傘,怕雨滴落在他身上。
「春早。」張清林終於鼓起勇氣叫了她一聲,可叫完了又不知該說什麼。
春早停下來,站在兩步遠的地方,微微一笑:「其實我不叫春早。春早是長輩們起的小名,我叫蔣之恩,意思是生下來不容易,要知恩圖報。」
「那我還是叫你春早吧。」張清林笑了:「知恩圖報,感覺有點怪。」
「好。」
「你又來租書?回去還要謄抄?」
「是。」
春早在鄉下有幾房親戚,親戚家裏都有小孩,被春早教識字,也都愛上了書。可書是稀缺物,又貴重,就租回去謄抄下來,有序傳閱,能省不少錢。
張清林是聽父親說春早抄書的。
「我走啦?」春早抬頭望天,一大團烏雲緩緩滾過來:「要下大雨了。回見。」
張清林因為遇到春早,進門時候臉還紅着。把書放到桌上,去到院后換了一件乾淨衣服,胳膊肘那裏因為常年在桌面摩擦變薄,打了兩塊補丁。
「我幫您。」張清林扶着梯子讓父親從上面下來,他上去繼續對書目。弟弟張路清從外面回來,說:「經常來店裏租書的春早你們還記得嗎?」
「剛走。」父親扶了扶花鏡:「怎麼了?」
「剛剛聽麵館的爺爺說她要嫁人了,市長家的公子。」
張清林拿着書的手頓一頓,聽到父親說:「春早是個好姑娘。市長家的公子,不瞎。」
「就來這租幾次書,您就知道人家是好姑娘了?」張路清笑了。
「能靜下心來看書抄書的姑娘,至少心性是穩的。」父親摘掉眼鏡:「你讓朱蘭抄一次試試?」
母親從外面進來,敲了敲手中的木盆:「朱蘭怎麼了?我就看朱蘭好,性格好、家境好。」
張清林知道母親下一句大概就是「朱蘭看上清林,也是清林的福氣」。他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下了步梯拿過門邊的舊傘:「我出去打醬油。」
醬油鋪子在良子巷,他拎着醬油瓶走到良子巷,看到裁縫鋪子還亮着燈,站在門口猶豫片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鋪子裏亮着一盞很暗的燈,春早母親坐在燈下縫製一件喜衣,春早在一邊描一個花樣子。聽到聲音抬起頭,看到有點拘謹的張清林。
「書店的張清林?」春早母親眼睛不太好,依稀看見個模糊人影。這人影她有一點印象,瘦高的人,白凈斯文,戴一副眼鏡,講話慢條斯理,見人先笑三分,也是古城頂出挑的男子,除了家道中落這些年日子始終清貧,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是的。」張清林叫了人,四下看了看。
「你要做衣服?」
「不是。」張清林看着春早:「我這裏有自己做的指套,抄書的時候可以護着手指,不然字寫多了手指會疼。」
春早母親看了眼春早,又看了眼張清林,心想又來了一個痴情種,就低下頭去。
「我…」
「不是貴重的東西,扔到街上沒人撿。待會兒給你送來。」張清林說完推門出去,心臟噗通跳着,又回頭看了眼裁縫鋪子的燈。
「這個怪人。」春早母親說了這麼一句,春早沒聽進去,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她跟張清林攏共就說過那麼幾句話,並不知為什麼他今天突然要送她指套。還是當著自己母親的面。
她把花樣子描完后捧着碗喝熱水,眼一直看着外面。雨真的下大了,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春早看到一個人拎着一盞煤油燈,朝這邊走,看那影子似乎是張清林。
他要說隨便送送,那大可不必今天來,但他冒雨來了,春早覺着這事兒不行。她拿起傘跑出家門,在老遠的地方截住張清林。
張清林把手裏攥着的小布口袋給她:「指套在裏面,寫字的時候套在手上。無論抄多少書,關節不會疼。」
春早並沒伸手接,她把那隻沒有撐傘的手放在身後,對張清林說:「我不能要,會有誤會。」
「什麼誤會?」
「你說什麼誤會?」春早說:「我以後還要嫁人,我收你的東西不行。」
「那我送別人。」
張清林把那小布口袋揣進兜里,轉身走了。
留下一臉錯愕的春早。
似乎是處理得太容易了些。
再過幾天去還書,看到老書店從前的老掌柜不坐在桌前了,坐在桌前的換成了張清林。他正在低頭修書,修進去了,連人進門的聲音都沒聽到。
春早站在桌前叫了他兩聲他都沒聽到,終於有點急了,敲了敲他桌子。
張清林抬起頭看到春早,慌忙站起來,擋出春早大半的光。
「我來還書。」春早把書放在桌上:「你看看是否有損壞,沒問題我再借幾本。」
「好。」
春早找書的時候,聽到張清林對另一個人說:「今天借書前三名送指套,您是第二位。」
這書店再沒別人了,春早悄悄探出頭去,看到張清林竟然真的塞給人家一個小布口袋,就又縮回頭。
她倒是有一點好奇那個指套是什麼樣了。
到她這裏,張清林還是那麼說,將布口袋給她。春早接了說謝謝。
「不客氣。」
她抱着書向外走,路過窗子的時候向里看了一眼,張清林嘴角掛着笑,抬起頭來看向窗外,目光撞到一起,春早移開。
腳下的步子也快了一點。
到家打開那布口袋,看到那個指套。可以調節大小,依稀是牛皮的,很薄、很軟,套在手指上很服帖。拿起鋼筆試了試,果然如張清林所說:手不疼了。
她很喜歡這個指套,戴着她連續抄寫幾十頁,直到母親來關燈,她才小心翼翼摘下。
「晚上就別抄了,費電。」母親說。
「是,今天月亮也不好。」
但這樣的夜晚,如果不看書,黑着燈在房間裏也不知該做什麼。春早找出手電筒,想起母親說:「手電筒要電池,電池也要錢來買。」就關掉。
實在無趣,就跟父母打招呼,要出去走走。
晚春的古城夜晚,老街巷家家關門早,父母說出去無趣,讓她在家裏等小谷來接。
父母口中的小谷,是古城新任□□的兒子谷燕來。在春早沒去鄉下前,他們短暫同校過。他比春早大三屆,春早不記得他。他來鋪子裏幫姐姐去訂好的嫁衣,看到了剛回城的春早。
那時的春早穿着各種碎料子縫起來的衣服,一點不顯寒酸,甚至更添幾分仙氣。坐在那裏抄一本書,在谷燕來等衣服的時候,頭都沒抬過一次。
遠遠近近。
像天上的人。
谷燕來見過的好看姑娘那麼多,加之家世好,沒遭受過什麼挫折。卻頭一次在一個沒抬頭看他的姑娘身上栽了跟頭。
他從裁縫鋪子出去后仔細打量了一下春早家的破鋪子破牌匾,點點頭,走了。
谷燕來可是上心了,也志在必得,一個裁縫鋪子家的姑娘,他隨便用點小手段就能行。第二天一早又來到裁縫鋪子,拎着一大盒點心,還有一提排骨。
那個年月的古城人,河裏撈點小魚小蝦算開葷,逢年節去切一小塊肉下酒。谷燕來拎着那提排骨,五斤重,夠飯量不大的人家吃很久。
春早父母受寵若驚,不太敢收,但看到谷燕來看春早的眼神,依稀明白點什麼。老人也希望女兒嫁得好,於是睜一眼閉一眼都不去管。
春早不喜歡谷燕來。
他看人的眼神讓她不舒服,不可一世,又帶着侵略性。她對父母說:「不能隨便收禮。」
「這哪裏是隨便呢?是我姐姐送的,說嫁衣做得好,古城頭一份。」
春早再說不出什麼來,看了眼那些東西,躲到自己房間去。
她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小床,人坐上去,床就響一聲。她坐在那不講話,聽前頭隱隱傳來谷燕來和父母的對話聲。依稀聽到他在問她的情況。
春早把枕頭蒙在耳朵上,嘴裏念了句:「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