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一
春天到來的時候,古城慢慢復蘇。
冬天枯萎的草又冒了新芽、長堤上開滿了花,河上的烏篷船連成線,船夫搖櫓唱歌。
「古城的春天真美。」有遊人說,並拿着相機不停在拍。
張晨星從古城圖書館出來,自行車後座綁着一摞書,在郵局前面碰到正在賣傘的朱蘭。
朱蘭頭髮全白了,臉上多了很多溝壑皺紋,看到張晨星轉過臉去,下巴揚着不跟她說話。眼神里滿是厭惡。張晨星早已習慣朱蘭對她的態度,而她並不想跟朱蘭說話。叔叔終於跟她離婚了,自己搬到鄉下住,每天種菜畫畫,倒也自在。偶爾會給張晨星打電話,或者捎一些自己種的瓜果給她。
朱蘭朝着張晨星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擺弄傘的動作重了許多。張晨星聽到那一聲唾棄,蹬車的速度慢下來,終於還是走了,不想跟朱蘭有瓜葛。
剛蹬幾下,聽到身後吵鬧聲,又回頭去看。看到朱蘭因為啐那一口跟遊客起了爭執。遊客說她隨地吐痰不懂文明禮貌,破壞古城形象。朱蘭說遊客是多管閑事,她只是象徵性啐一口。說著說著都有點急了,遊客拿起電話準備投訴她,朱蘭去搶人家電話。
她搶電話的姿勢跟當初去書店裏鬧的時候一樣瘋魔,不管不顧,好像只要她會發瘋,別人就該謙讓她一樣。
張晨星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想起馬爺爺說:朱蘭這個人年輕時候起就不讓人,什麼事都要拔個頭籌。她只輸過一次,那就是你父親看都不看她一眼。所以她最恨的人是你媽媽,最放不下的人大概是你爸爸了。
到老了,朱蘭還是沒變。
朱蘭是張晨星見過的唯一一個不管發生什麼,依舊我行我素的人。
快拐進巷口的時候,碰到下班的周茉,捎上她一起回去。
「唐光稷呢?」張晨星問。
「去上海了。」周茉說:「下周回來。我樂得自在。唐光稷這個人管得太寬,又每天逼着我復婚,說讓我給他生孩子。我才幾歲,我着急生孩子幹什麼!」
「三十歲。」張晨星說。
「三十歲,那還正是玩的時候呢!」周茉哼了聲,手裏那摞書不輕,壓得她手腕上有紅痕。張晨星用腳停了自行車,接過周茉手裏的書,把書店門鎖打開,開始營業。
「你為什麼不想復婚?」張晨星問她。
「我就是覺得沒必要。我們兩個不像你和梁暮。你們兩個完完全全愛着對方,我們不一樣。」周茉想了想:「就覺得,好像還有什麼關卡沒過一樣。」
「又不是有九九八十一道難。」
「嗨!順其自然嘛!」周茉推開窗,身子探出去,眯着眼看向長長的小巷。
「春天了,古城人多了。」周茉說:「這兩天又貼告示了,說是要在夏天前檢修附近的排水管道。古河上的運船也要翻新。多好啊,連帶着我的商鋪都跟着沾光了。」
「你是小富婆。」
「那是。」周茉說:「每次給梁暮打錢的時候他都說不要,我說我大風刮來的。」
周茉嘻嘻笑着,拉開冰箱門拿出西瓜抱着用勺挖起來,張晨星吃了一口,就被周茉制止:「梁暮說你最近胃不舒服。」
「就疼了一次。」
「那也不行。」周茉抱着西瓜去遠一點的桌子:「我可不敢不聽梁暮的。你萬一再有什麼不舒服,他倒是不敢跟你怎麼樣,但他會跟我發火啊!你老公什麼樣你自己不知道嗎?」說完哧哧笑了。
「那天隔壁的萬主任說馬爺爺要回來給他看院子,做打更人,你知道嗎?」周茉一邊吃西瓜一邊問。
「我以為馬爺爺在開玩笑。」
馬爺爺總是玩笑一樣說他要回來,帶着馬奶奶的骨灰,回到古城。他說人生在世,活到土埋了半截身子,客死他鄉最遺憾。
「不是玩笑哦!」周茉把一大塊西瓜塞進嘴裏,嘴巴鼓鼓的:「我給馬南風打電話了,他說馬爺爺的確是鬧着回來。」
「南風叔叔怎麼想?」
「馬南風正在考慮。我說了,回古城來不比在那邊差,還住在自己家裏,幫你看書店、幫交流中心看院子,熱熱鬧鬧的。心情好身體就好。」周茉已經懶得叫馬南風叔叔了,她覺得馬南風這個長輩起的帶頭作用不好,不能服眾。一口一個馬南風。
「馬南風應該是同意了。」周茉笑笑。
「太好了。」張晨星很開心:「馬爺爺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那是。回來前咱們給馬爺爺做新被子。」
「你愛上做被子了。」
「我覺得比現成的舒服。不然唐光稷為什麼要賴在這裏不走呢?」
張晨星笑了。周茉這個傻子,唐光稷怎麼會因為棉被舒服不走。
張晨星晚上跟梁暮說起這件事,又問他:「你會因為棉被舒服不走嗎?」
「只要我不想走,任何事情都會成為借口。」
「比如?」
「比如花開了、馬桶沖水不好、假裝生病。最開始的時候,總是在找借口。」梁暮掰着手指頭數他最開始那些爛借口,為了跟張晨星呆在一起而絞盡腦汁。數完了自己都笑了:「我真是執着。」
「現在呢?」
「現在我不這樣了。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麼辦?」
梁暮有了底氣,就開始放肆。從前小心翼翼,生怕張晨星不要他。現在死皮賴臉,變成張晨星趕都趕不走的人。
他側着身子,將張晨星散在頸間門的頭髮移到耳後,露出她光潔的臉。
「怎麼?」梁暮的目光很纏綿,讓張晨星不自在。
梁暮從枕下摸出一個小盒子,坐起身來,看着張晨星。
這是他從前沒有送出去的戒指,那時張晨星不肯戴,說她幹活不方便。但梁暮知道,那時她不想被任何身份束縛,總覺得人和人之間門的感情不會長久。不管在當時看起來多麼好,她總覺得會散場的。
但梁暮不一樣。
在他心中,他們結婚了,戴戒指似乎是對婚姻的一種認同。
他有時去參加各種發佈會、排片會,總有人會問他:「結婚了嗎?」他很想舉起手給別人看他無名指上的戒指。
這會兒他在月光下,拿出那個樸素的戒指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下,伸給張晨星看。月光之下,那戒指發著一點點溫潤的光,顯的梁暮的手指尤為修長。
張晨星將自己的手伸過去:「給我試試?」
梁暮笑了,拉過她的手親了一下,這才拿出她那個,緩緩為她戴上。沒有什麼特殊的儀式,月光為他們加冕。
張晨星看着兩個人的手扣在一起,有說不出的旖旎。唇貼在梁暮的手背上,又跪坐在他對面去吻他的唇。
那天晚上,梁暮手扣在張晨星手上,狠狠將她的手和身體壓在被褥間門,手指貼着那枚戒指,心裏就有無限暖意。
第二天出差,拉着行李箱的時候還要翹着無名指。蕭子鵬看他得意的樣子忍不住打擊他:「別人結婚戴戒指是家常便飯,怎麼到了你們家就要這麼麻煩?而且還要炫耀?我沒戴過怎麼著?」
「你管不着。」梁暮說:「日子過給我們自己的,我們這個時候戴戒指,我也一樣開心。」
「是是是。只有你們的日子匍匐前進,而你們倆又不着急。」
梁暮大笑出聲。
他因為手上多了一枚婚戒,好像有了更大的底氣,甚至主動跟別人聊起感情狀態。別人也覺得這話題不錯,就反過來問他:那梁導呢,結婚了么?
這時的梁暮會亮出自己的手:「結了。」
他這種又賤又欠的狀態讓蕭子鵬吃不消,偷偷跟錢書林吐槽:「他原來真不這樣。我是真的沒想到他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只是越來越像你。」錢樹林睥睨他一眼:「現在你知道我每天聽你說「我老婆」、「我老婆」是什麼心情了嗎?就是你現在的心情。」
「你沒結婚你不懂。」
「我可不結婚,我一個人多好。想談戀愛談戀愛,想分手就分手。不被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定義!」
錢書林心裏裝的事情多,唯獨不把情愛放在眼裏。在她眼中,她可以放肆愛一個人,但別指望她愛很久。大千世界可比情愛有趣。
玩笑打鬧過了,工作還要繼續。
一旦開始拍攝,梁暮就會板起臉。他對自己的作品有要求,對別人也有要求。紀錄片講求真實,梁暮討厭在鏡頭裏加所謂的花里胡哨的「藝術塑造」,本真就是本真。
也因為他這樣的堅持,越來越多的人從紀錄片里看到真實生活。
他們這個差要出個把月。梁暮喜歡工作,唯一不喜歡的就是因為工作,要跟張晨星長久分開。他們復婚不久,梁暮還沒完全享受到婚姻生活,就要跟張晨星做「異地夫妻」。
有時忙到半夜,也忍着不打給她,怕影響她好不容易規律起來的作息。如果哪一天張晨星恰好沒睡,在他結束工作後跟他講話,他就會高興半天,在電話里跟張晨星聊很久。
還有一個遺憾的地方,就是他跟張晨星,結婚兩次,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婚禮。梁暮有時在平台上刷到各種婚禮的視頻,都會很感動。偶爾暢想自己的,更是無比心動。梁暮覺得自己八成會是那種在婚禮上痛哭流涕的新郎,又幸福又狼狽。
張晨星是在某一天無意間門知道梁暮在憧憬婚禮的。他的工作室接了一個婚禮的活,她去現場幫忙,羅羅指着舞台說:「老大自己設計的。我們老大現在很喜歡接這種活,說雖然自己沒有,但要讓別人感覺到幸福。」
「沒有什麼?」張晨星問。
「沒有婚禮啊。」羅羅說:「你們準備舉行婚禮嗎?」
「沒有。」
張晨星那天跟周茉遛彎問起她,周茉搖搖頭:「我也沒有經驗。我之前跟唐光稷協議結婚,誰還沒事兒去搞個婚禮啊?多累。」
「那如果下次結婚呢?」
「別。」周茉舉起手:「別再結一次了。現在好好談戀啊!」
張晨星點點頭:「我也覺得。」可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想起梁暮坐在床上拿出那個戒指盒,像拿着舉世無雙的珍寶。張晨星覺得自己那顆堅硬又不懂風情的心有那麼一點動搖。
或許有一場婚禮也很好。
至少梁暮滿足了他的儀式感,而他們,也有屬於他們婚姻的高光時刻。
又或者,不為了那些所謂的虛榮,單單是他們自己,在眾人的目光中深深望一眼,就已足夠。
張晨星帶着這樣的念頭入睡,竟然真的夢到了一場婚禮。那場景太美了,以至於她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從抽屜里拿出筆來,記錄那個五彩瑰麗的夢。
她跟梁暮說:「我做了一個夢。」
梁暮打給她:「什麼夢?」
「一個很好的夢。」
「跟我說說?」
「不。」
張晨星拒絕他,然後輕聲笑了。這是梁暮出差的第七天,還有二十四天梁暮就回來了。
張晨星也開始數起日子,這些波瀾不驚的日子連成一條很長很長的線,漸漸就連進心裏,也開始想念梁暮。那種思念並不洶湧,卻一層一層堆疊起來,一日更甚一日。
家裏有一本日曆,每過一天撕下來一頁放進抽屜,已經攢了七頁。張晨星閑暇時拿出來數,一到七,很容易就數完,但她還會再數一次。
周茉看到了,就很感慨:「張晨星也會這樣思念一個人了呢!就連張晨星的思念,也有老派的風流呢!」
誰會在這個時代里,因為思念一個人而去撕日曆呢?大概只有張晨星一樣的人了。
張晨星微微紅了臉:「走,去接馬爺爺。」
「對對,走。」
「別接了,馬爺爺回來了。」門口有人在說話,兩個人跑出去,看到很久不見的馬爺爺。老人花白的頭髮,比走的時候還要嶙峋。周茉撲到馬爺爺懷裏,哽咽一句:「馬爺爺!」
張晨星走到他面前,拉拉他衣角,眼睛也紅了。
那時二老離開,總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看他們的車子駛離古城,心裏就像在經歷一場生死之別。今天再次相見,頓覺感慨萬千。拉着馬爺爺去書店坐下,為他泡一杯他喜歡的綠茶。
那茶缸散着熱氣,把人的眼睛熏得淚汪汪的。
「說點高興的。」馬爺爺笑了,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鑰匙:「你們看,爺爺回來了。跟萬主任做個伴。」
「真好。」
「以後呢,你們不願意做飯,就來交流中心吃。萬主任不住這裏,我睡梁暮從前睡的房間門。白天你們有事就去做,爺爺幫忙看書店。像從前一樣。」
像從前一樣。
張晨星很喜歡這句話。世事紛亂複雜,人生一直在不斷變化。有時張晨星覺得自己跟不上,難免會懷念從前。馬爺爺回來了,她真的像回到從前。
幫馬爺爺回到院子裏安頓好。梁暮從前住的地方已經騰出來了,萬主任在裏面新增了一個書櫃,裏面放着很多專業書籍,還有交流會獲得的一些文化獎項。知道馬爺爺喜歡花,還特地在窗檯擺滿了花。
馬爺爺站在門口看着,四下環顧,不發一言,眼角乾澀。或許因為人老了,淚水都會變得渾濁和稀少。明明神情悲慟,卻沒有淚水。
張晨星和周茉彼此看一眼,都有點難過。
「我跟你們馬奶奶,在這裏住了五十多年。」
五十多年,半個多世紀。前半生為溫飽發愁,後半生為兒女操心,再後來,人老了,身不由己。
「我怎麼感覺你們馬奶奶回來了一樣。」馬爺爺撫着院子裏的雕花圍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彷彿回到過去,他在院內工作、老伴在屋裏做飯。
張晨星和周茉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也好像看到馬奶奶一樣。老人家端着一個盤子笑着招呼她們:「今天在奶奶家吃飯。奶奶做了排骨,還有螺螄。」
「時間門太快了。」周茉說:「現在想想,我小時候在這裏蹭飯,馬奶□□發還沒完全黑呢!」
「現在你們都長大了。」
馬爺爺探了口氣。
「對了,我和張晨星給爺爺做了新被褥!跟我們兩個的一模一樣,不,更舒服。」周茉說完跑去書店後院抱被褥,在這個私人的時候,馬爺爺問張晨星:「好了?」
「好了,爺爺。」
「再也不去山上了?」
「不去了。」
馬爺爺很是欣慰,拍了拍她手背:「好好跟梁暮在一起。好好過日子。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你馬奶奶去世的時候,爺爺像被抽斷了骨頭,真想一頭撞死就這麼跟她去了。」
「也挺過來了。」
張晨星點點頭,拿出手機翻出照片來給馬爺爺看。是梁暮拍的她和他們:「梁暮說,多拍一點,今年如果經濟允許,就在巷子裏租一個小門面,開一家老式照相館。」
馬爺爺拿過手機一張張翻看,在梁暮鏡頭下的張晨星,是更加特別的張晨星。
「那爺爺也要去拍照。你們每年給爺爺拍一張,一直拍到爺爺死。」
「那要拍四十年。」張晨星說。
馬爺爺笑了。
周茉抱着被子進來,看到他們笑了,也傻兮兮跟着笑:「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在笑什麼,但跟着笑就對了!」
她動作麻利幫馬爺爺鋪好床,順便掛了兩個唐光稷電話。
「馬爺爺回來啦,我在幫馬爺爺鋪床。晚點打給你哦!」
「我可以跟馬爺爺說話。」
「馬爺爺跟你又不熟。」
「周茉!」
周茉發去一長串哈哈哈哈,又發去一個親親的表情,故意逗他:「老公,人家想你了呢!」
「…」
張晨星覺得這好像是二十年來最好的春天。
如果讓她仔細形容她的感受,她不能完全形容。只是覺得她的心沒有那些沉重,失去的東西又回來一些,讓她能不急不緩地看看那些花、那些橋,能仔細翻看手裏的書。
這真是很好的春天。
她對梁暮說:「生活甜起來了。」
「會越來越甜。」
「一點點甜就夠了。我不貪心。」
「那就源源不斷地甜,均衡地甜。」梁暮回她:「等我回去,要陪馬爺爺喝茶。」
「馬爺爺也想你了,剛剛還在叨念你。」
「那時自然,忘年交。」
張晨星的「我也想你了」打了又刪掉,她不太習慣發這麼肉麻的話,總覺得那太奇怪了。於是拍了一張撕下來的日曆照片,對梁暮說:「七張了。再有二十四張你就回來了。」
梁暮看着那照片,心裏很甜,驕傲地對錢書林說:「張晨星想我了。很想我。」
「你怎麼知道?跟你表達很想你了?」錢書林故意逗梁暮。她有時看到這些男女愛得死去活來,簡直很有趣。
「對,表達了。我就是知道。」梁暮拿出手機翻日曆,然後對錢書林說:「趕兩天工吧,擠出一天時間門來。」
「幹什麼?」
「回古城。」
張晨星發來一張照片而已,讓梁暮覺得這個差太漫長。他理想主義以為能擠出時間門來,然而意外一個接連一個,總之張晨星撕下來的日曆紙攢了十四頁,他都沒能回古城。
他醞釀的一場驚喜也就此作罷。
張晨星發來一張河邊的照片,古城的花已經開了很多很多。
「你回來的時候,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
「是嗎?」
「是的。等你回來,我帶你看花。」
此時的張晨星正在河邊,她正在跟烏篷船的船夫講話。她站的位置被樹垂下的枝條遮了一半,只餘一個溫柔側影。身上的春衫隨風微微擺動,仙子一樣。
「確定么?」船夫問她:「4月12日,確定我就幫你研究。因為都是古城人,不收你定金。但你不許反悔,反悔我們要傷心。」
「確定。」張晨星說:「辛苦您了。」
「不客氣。」船夫嘿嘿一笑:「要是這個情形好,回頭我們單獨開發一個項目來。多點賺錢的門道。」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腦子真好用。」船夫誇了誇她,搖櫓走了。張晨星看着他的烏篷船過了橋洞,消失在河面上,只留一點漣漪。
張晨星想,她不是厲害的年輕人。如果這稱得上厲害,一定是因為她在真心愛着什麼人,所以才用了這樣的心。
她開始忙碌起來,以至於梁暮有時跟她說話,她都要過很久再回。梁暮覺得自己被冷落,就跟她抱怨:「你發現了什麼事比我更重要?或者你在修什麼寶貝?」
「嗯。」
「?」
張晨星奇奇怪怪,一直持續到梁暮回來那天。
梁暮是在傍晚到的。原本要回北京的蕭子鵬和要回上海的錢書林突然都轉了道,聲稱要去古城看花,跟着他一起回古城。在火車上,蕭子鵬問梁暮:「心情怎麼樣?」
「什麼心情?」
「不是說小別勝新婚?」
「我們不是小別。三十一天沒見。」
蕭子鵬哈哈笑了,跟錢書林對視一眼,神情都很奇怪。梁暮一心歸家,也無心追究。
車行在古城街道上,梁暮總覺得哪裏不一樣,可又說不清。大概是心境變了。這一次真的是回家的心情。
待他們拐進清衣巷,看到古城的花開好了。大簇大簇的花從牆頭探出頭來,牆上爬着花,而石板路的縫隙里,也冒出一朵兩朵花。
古城的春天太美了。
這讓梁暮覺得他的旅行箱軲轆都沾上了花的香氣,格外浪漫。
回到書店,看到掛着牌匾:「今日閉店。」自言自語道:「怎麼閉店了呢?閉店也沒跟我說一聲。」
蕭子鵬在一邊說:「閉店啊?那咱們去河邊轉轉,沒準張晨星在河邊。」
「天黑了都,她去河邊幹什麼?」
「黑了才要去呢,萬一她掉河裏呢?」
蕭子鵬這麼一說,梁暮倒是有了一點擔心。把行李放在交流中心,快步往河邊走。許是被蕭子鵬嚇到了,竟真的生出張晨星掉進河裏的錯覺來,步履飛快。一轉彎,到了河邊。
而眼前的景象讓他愣住了。
天上人間門。
梁暮想起這個詞來。
幾十艘小船停在岸邊,船上擺着一張小桌,桌上一盞小燈。而船頂接連的燈線一閃一閃,一個水上集市、水上酒吧,總之梁暮不知該怎麼形容。頭頂是星漢燦爛,眼前是人間門燈火,在眼前鋪就一條璀璨星河。
再仔細看,那小船上坐着的寥寥數人他竟都認識。程予秋在船上對他招手,轉頭看去,羅羅他們已經架起了機位。
梁暮不知這是什麼情形,直到蕭子鵬說:「兄弟,你的婚禮。」說完推他一把,指指遠方。
張晨星為梁暮舉辦一場古城婚禮,這樣的情形大概也只有在古城才能見到。烏篷船、河流、古橋,還有那「宛若立在水中央」的人。
張晨星一襲杏白衣裙站在那,在她面前是一根立麥。她站在古城的風中、站在春夜裏,站在烏篷船的船頭,送給他一首歌。她鼓勵自己很久,才擁有重新在人前唱歌的勇氣。只是她還膽小,請船夫將船劃得遠一點,遠到河岸上的人看不清她的臉。
梁暮如墮夢境。
一個船夫對他喊:「走嘍~」梁暮上了船,水流而去,去到自己心上人的方向。
張晨星的歌聲與船歌融為一體,梁暮在這樣的歌聲中上了船。那櫓慢慢地搖,好聽的水聲像甜水注滿他的心田。他看着越來越近的張晨星,覺得自己像那摘星的人。
不,如果你愛星星,你不能把她摘下來。你應慢慢去走,去到那最遠最高的地方,跟星星站在一起。從此她仍做她的星,而他做她的天幕。
終其一生,擁抱她。
張晨星對梁暮伸出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很簡陋的婚禮,希望你喜歡。」
「我很喜歡。張晨星。」
在梁暮的夢中,他們是有一場婚禮的。那場婚禮只有很少的人參加,他們坐在一個古樸的院子裏,張晨星和他逐一給大家敬酒。因為知道張晨星抗拒熱鬧,就連夢中的婚禮都那樣簡單。
梁暮拉着她的手,上了她的船,兩個人並立在船頭,看着寥寥親朋。
程予秋忽然落了淚,拍了梁爸爸一下,口中念着:「你看,多般配啊。」
他們只要站在一起,就已經勝卻人間門無數。
有人起鬨梁暮說點什麼,而他一時語塞。
張晨星在一邊安安靜靜看着他,把手塞進他掌心。到最終也沒說出什麼驚天誓言,只說了一句謝謝。
然後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才起身。是少年時代演出結束最高的致謝,感謝大家一直都在。
我們一生都將坐在一艘船上,沿河而去,去領略人間門無數勝景。
張晨星是這樣想的。
她那天就是坐了這樣一場夢,夢醒了她迫不及待記下來,生怕哪一個細節錯露。她穿着媽媽縫製的春衫,在古城溫暖的兩夜中,嫁給她此生唯一愛的人。
親朋為鑒、河流為鑒、天地為鑒。
此生不渝。
那天晚上,古城的河面上唱起很多動聽的歌,遊人或在岸邊駐足、或被邀請到船上。也分不清這是在做什麼,莫名其妙參加了一場婚禮,他們甚至不知道新人究竟是哪對。
梁暮拉着張晨星的手,從熱鬧中悄悄退場。兩個人拐進清衣巷,走那條細仄的回家路。夜晚的花更香,梁暮摘下一朵給張晨星戴上,兩個人輕聲笑了。
進了書店,張晨星鎖上門,拉着梁暮向里走。
一進到院子,梁暮看到院裏掛着的燈籠,在走幾步,看到他們的家。
紅燭、鮮花、大紅的被子面綉着鴛鴦。
張晨星把她撕下的日曆給梁暮看,她說:「三十一天。」思念越來越厚,疊了厚厚一層。
梁暮點點頭,把她擁在懷裏。或許是太過幸福,手微微抖着:「張晨星,新婚快樂。謝謝你。」
「梁暮,新婚快樂。謝謝你。」
牆外幾個人臉貼在院牆上。
蕭子鵬說:「也聽不到啊!」
「我有辦法!」
周茉去老地方抱了梯子出來,率先翻過去,踩着裏面的梯子躡手躡腳下去,蹲在牆邊。緊接着後面的人也翻過來。
他們蹲在牆角大氣不敢出,聽到裏面的床吱呀一聲,周茉興奮地手舞足蹈。唐光稷捂住她的嘴,大家憋着笑。
梁暮的嘴唇貼在張晨星鎖骨上,在她喉嚨吐出聲音的時候堵住她的唇:「外面有人。」
「嗯?」
「八成是你閨蜜又搞事了。」梁暮笑了,對張晨星眨眨眼。
再過一會兒房間門裏傳出很慘烈的叫聲,怎麼說呢,幾乎感受不到歡/愛的愉悅,像要出人命似的。周茉捂住耳朵,唐光稷把她手拉開:「不是你要聽的?」
「我怎麼知道兩個人那麼蔫,關上門這麼瘋啊。」
錢書林在後面笑得喘不上氣,又不敢出聲,直撫着自己胸口。過了好久終於平靜下來。
「不對,循環了。」蕭子鵬說。
「什麼?」
「那聲慘叫循環了!」蕭子鵬一排巴掌:「梁暮這個殺千刀的逗咱們呢!」
猛地起身拉開窗,看到兩個人正坐在床上翻書,頭上戴着降噪耳機。梁暮的電腦對着窗擺着,讓他們聽了半天。
唐光稷狠狠捏了周茉一把:「就你!非要出聲!」
周茉不服氣,捏了回去。
「算了算了,散了散了。」錢書林擺擺手:「我這圖什麼呢,回酒店自己玩行不行啊!太慘烈了,我這心裏直發毛。」
「對!散了散了!」蕭子鵬也擺擺手。
「別散。」梁暮走到窗前,將電腦挪到一邊,胳膊支在窗台上:「請大家吃飯吧?」
「去哪兒啊?」周茉眼睛亮了。
「找一家二十四小時餐廳。」
「那只有夜市裡有。」
「走吧!」
就這樣,幾個朋友,笑鬧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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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晨星計劃在春末去一趟北方。
梁暮推掉工作陪她前往。
這是隔了很久之後他們在一起一起出發。這一次仍舊選了慢車。兩個人坐在車窗前,安靜地看着窗外的風景。這一次,張晨星終於將那些風景看透。
你看那飛馳而過的,是一棵一棵春樹、是一汪一汪深綠的池塘,有時火車慢下來,他們能看到鳥站在枝頭。
「很美。」她輕聲說。
「是。」
「後來我想到,她葬在那麼美的地方,心裏也有一點安慰。」
「是。」
他們拎着一個巨大的旅行箱,箱子內裝着八十一本書。每本書上都有張晨星爸爸的贈言和題字。他們帶着這一箱厚重的禮物奔向北方,一路把它帶到張晨星媽媽的墳前。
她的墳前開滿了花。
比別人的墳前更為茂盛,甚至有新種的花。張晨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怕母親死後孤獨,所以種了很多花陪她。
她坐在那,拉開箱子,將書一本本擺放整齊。春風拂在她臉上,她低下頭去。過了很久說:「媽媽,我來看你了。」
「我給你帶了禮物,是爸爸生前修的書。」
「這些書上他寫了文字,很多都是關於你。我想給你念一念。如果你能聽到,你一定會感覺到快樂。爸爸直到最後一刻,都愛着我們。」
張晨星抬眼看着梁暮,後者點點頭。
張晨星打開第一本,緩緩讀到:「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
張晨星彷彿看到一個瘦削乾淨的男人坐在燈下,含淚在書的扉頁寫下:
「如若還有來生,仍舊愛吾妻吾女至死。」
那是在他生命最後一程,心痛難當的時刻,對自己的譴責。他恨自己不能再走一程,不能看到女兒長大,不能陪愛人變老。
他說:少年一瞥自難忘,再相見時,正值古城春日。我的心和古城,都開了千樹萬樹花。
他說:小女晨星,自幼聰慧良善,與我一般愛書。
他說:最放不下吾妻,她正值盛年,還有很多路要走。
張晨星總是哽咽,幾經平復,又再讀起。
母親墳前颳起一陣風,將書頁掀開,停在那一句:珍重作別,來生再見。
張晨星停下來,等這陣風過了,目光停留在那一行字上,放聲痛哭。
一家三口,就此告別,如若有來生,那來生再見。你們還相愛、還做父母,我還做你們的女兒。我們還坐在古老的院子裏,讀書、寫字、聽蟬鳴,度過漫長的一生。
只是下一世再見,請不要那麼早就告別,多走一程,再走一程,讓女兒好好送你們最後一程。
張晨星在母親墳前磕了幾個頭,然後一本本把那些書裝上。它們最終的歸宿是在母親最後停留的那所學校里,父親修的書跟母親抄的書,擺在了一起。
「梁暮。」
「嗯?」
「他們多久能碰面?」
「或許今晚天黑了,他們就相聚了。」
他們兩個坐在學校的操場上,抬頭看着滿天繁星。張晨星覺得有一顆星很像媽媽,離其他的星星有點距離,兀自發著光。而另一顆星,緩緩向它移動。
早晚有一天,會碰面的。
「張晨星,從此以後你不需要漂泊了。」梁暮說。
「不,我要開始新的漂泊了。」張晨星對梁暮說:「如果你去到很遠的地方,我會去看你。」
「但我們的家永遠在古城。」梁暮說。
古城的春天,花開得正好。
是屬於他們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