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3192天
他們到了漢中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這個小鎮距離張晨星上一次來的那個不到一百公里。那時她在青旅遇到了唐璐,她來尋找自己的朋友。張晨星不知她後來怎麼樣了,是否找到了她的朋友。
派出所在小鎮鎮中心,裏面的民警忙忙碌碌,給張晨星打電話的那個從外面小跑回來,身後跟着一個年近五十歲的西北漢子。
「張晨星是吧?」民警問:「這是我們鎮上一家麵館的老闆,就是他說見過你媽媽。」
「你好,叔叔。」
「我着急回去煮麵,現在跟你說。」老闆的普通話不太流利,儘力克制自己的方言:「她長得跟你很像,個頭這麼高。」老闆比劃一下,指指張晨星:「也是很好看。不會說話,有一次因為什麼事來着,她說了兩個字,聽着像南方人。」
「住在我麵館對面,不太出門,出門一次買一丁點東西夠吃一個星期。」
「喜歡小孩,那時在這吃飯,有小孩背詩,她聽着不對,就跟我要了一支筆,給那孩子糾正。我們這才知道她有文化的。」
「住了半年多吧,有一天不知道從哪搞了很多書,捐給學校了。其中有兩本很厚,是她自己抄的,自己很漂亮。當時學校搞活動,還擺出來過。鎮上的人都知道。」
「走的也突然,就那麼消失了。」
老闆說完對張晨星道歉:「對不起啊,我還得回去煮麵。我記得的就這麼多了。還是那天有個來找人的,拿出一張照片問我見沒見過這個,我才想起來。」
「那個找人的,是一個個子不高、很可愛的姑娘嗎?」
「對對。」老闆點頭:「你親人租的地方在我麵館對面,我認識房主。但房主一家搬去西安了,你只能打電話問。」
「捐書的學校在哪?」梁暮問。
「鎮中心小學。」
「謝謝。」
老闆撓撓頭:「我得回去了。」
「辛苦您。」
「我們幫你打還是?」民警問張晨星,一般這種,家屬更傾向於自己聯繫。
「我自己打,也辛苦你們了。」張晨星對民警鞠躬。
「為人民服務嘛。」年輕的小民警笑了。
「有一個叫唐璐的人來這裏備案過嗎?就是剛剛老闆說的那個姑娘。」
「備案過啊,來過兩三次了,我記得她。」
「我可以要一個她的電話嗎?」
分開的時候她們彼此並沒有留電話,覺得對方只是一次萍水相逢,不會再見了。但唐璐把張晨星媽媽的照片帶在身上,在尋找她朋友的同時,也會幫她詢問。
張晨星覺得愧對唐璐。
民警在跟唐璐本人確認后,把她的電話給了張晨星。
「打吧。」梁暮說。
張晨星點點頭,走出派出所,主動撥出了唐璐的電話。電話那頭有點吵,唐璐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友好:「誰啊?」
「我是張晨星。」
唐璐安靜兩秒,興奮起來:「張晨星!張晨星你問了嗎?是你媽媽嗎?」
「我還不知道,需要進一步確認。但我想謝謝你,唐璐。」
「謝什麼!你還給我治跌打損傷了呢!你現在在那嗎?」
「是的。」
「那你等我,我折返回去。到了給你打電話!」
唐璐的聲音里有掩藏不住的興奮,似乎不亞於她找到自己的朋友。
「唐璐,是我上一次來漢中的時候碰到的人。就是在站台上看到你那次。」張晨星對梁暮解釋。
「猜出來了。」梁暮為張晨星繫緊帽子,即便群山遮擋寒流,漢中盆地仍舊比南方冷的直觀。
「咱們去吃口東西,然後找個地方住下,等蕭子鵬和唐璐來集合,好嗎?」
「好。」
「那你要不要去吃麵條?剛剛那位老闆開的那家。」梁暮小心翼翼地問。此時的張晨星像一個玻璃杯,不小心掉在地上就會碎了。
「好。」
張晨星坐在面館裏,想像着母親曾坐在這裏的情景。老闆說她喜歡坐靠窗位置,等面的時候微微仰頭曬外面的太陽。她來的時候是春天,走的時候是秋天。老闆端上來一碗淋了兩滴醬油的清湯麵,她慢慢吃完。
關於母親走後的時光一點點具體起來,張晨星也坐在這裏,甚至在想,如果她還活着,現在應該滿頭白髮了。老闆說她12年的時候就已經花白了頭髮。
「我也想要一碗淋兩滴醬油的清湯麵。」張晨星對老闆說。那老闆點點頭、又嘆了口氣。端上麵條的時候對張晨星說:「好幾年之前的事了,我怕我記錯。」
「謝謝您。」
挑起一根麵條送進口中,喉嚨一緊,就有一滴淚落進碗裏,麵湯發出輕響,漾起漣漪。張晨星很少哭,在她有限的幾次崩潰里,幾乎都與母親有關。
這一天也是。
她甚至沒有可憐自己,而且在不斷的自問中,一點點去心疼母親。她以為母親的離開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生活,可當她知道她過得並不好,又覺得無法釋懷。
梁暮送一張紙到她手中,碗裏的面再也沒法吃下去,可張晨星不喜歡將脆弱示人,哪怕他是梁暮。
「我去買瓶水。」梁暮說完起身出去,站在小鎮的街頭望着車流發獃。
只有真真切切陪張晨星走過這一次,才知道她是帶着怎樣的心情。那種被希望和絕望交替折磨的痛苦,一次次吞噬着她。梁暮終於知道張晨星是如何點點變成今時今日的她。
兩個人沉默着吃過麵條,找了鎮上一家賓館住下。到傍晚的時候,唐璐到了。她穿着一身厚厚的羽絨服,帶着一頂毛絨絨的帽子,一張小臉被風吹紅了。見到張晨星笑着跳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張晨星,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唐璐有點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歡跟人親近,我去那個網站上看到你發的公告,上面有你的電話,但我也不敢打給你,我怕打擾到你。」
唐璐摘下帽子,頭髮被壓扁到頭上她也不在乎,胡亂扒拉幾下,這才看到站在那的梁暮:「這位是?」
「我愛人梁暮。」
「你結婚了?」唐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這麼快?」
張晨星點點頭。
唐璐奔波了一整天,一定有些辛苦,張晨星指指兩張單人床:「你介意跟我睡一起嗎?」
「我不介意啊,你老公介意嗎?」
「他去另一個房間。」
「那行。」唐璐笑着跟梁暮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
梁暮對唐璐伸出手,禮節性地握了一下:「你們坐會兒,我去前台點幾個菜。外面太冷了,別出去了。」
「好啊。」
梁暮走後唐璐脫掉羽絨服,像上一次一樣側靠在床上,頑皮一笑:「這次沒白來。」
張晨星坐在她對面,指了指她的腳:「好了嗎?」
「這都過多久了啊,再不好我人就可以嗝屁了。」唐璐費勁拉起幾層褲子,給張晨星展示她的腳踝。上面有隱隱一道疤,好在不明顯。
「找到她了嗎?」張晨星問她。
唐璐搖搖頭,又笑了:「好在你有了線索。」
「唐璐,謝謝你。」張晨星說。從前她總是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都淺薄,離開就離開、再見就再見,不必刻意留下聯繫方式。反正分開之後很難再見了。可即便這樣,唐璐仍舊在她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順便問一句:「這個人呢?這個人你見過嗎?」
「別客氣。張晨星。」唐璐趴在枕上:「我累的衣服都不想脫。」
「那就別脫。」張晨星為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兩張床中間的床頭柜上:「喝點水。」
「嗯嗯!」唐璐手貼在杯子上又移走,如此往複藉以取暖:「你老公可真好看。」唐璐說:「你們兩個很般配。」說完這句指着張晨星頭髮:「現在這個髮型好,如果是上一次那個髮型,我會以為你們是兄弟。」
張晨星微微笑了。
「那個尋人的系列還在拍嗎?」
「在拍。」
「那我也要拍。」
「好。」
唐璐說著說著話睡著了,這樣的辛苦張晨星能體會,於是不忍心再吵她,關了燈在床上坐着。也給梁暮發了一條消息:「唐璐睡了,飯拿到你房間,我不餓。」
「猜到了。」梁暮回她:「我剛剛在你門口放了一點水果,還有兩個肉夾饃,你們兩個餓了可以吃。」
「謝謝。」
「張晨星,你不需要跟你老公說謝謝。」
「哦。」
張晨星拉上窗帘,讓自己身處一個漆黑的空間。偶爾聽到外面有風的聲音,如把人帶入太虛之境。
第一天睜眼的時候,看到唐璐坐在那看着她。
「我怕你像上次一樣跑了。」唐璐玩笑道。
「今天我要去一趟學校。那個老闆說我母親可能給鎮中心小學捐了書,其中有兩本是手抄的,我想去辨認一下字體。」
「我陪你去。」唐璐說。
「好。你不着急回去?」
「我辭職了,想給自己安排一個間隔年。」唐璐說:「最近總是覺得辛苦。我才幾歲啊,就每天一睜眼就困。吃了飯也困。就想找個地方躺着。」
「準備怎麼度過你的間隔年?」
「我想去打工旅行,不如去澳大利亞摘水果吧。」
「那你要注意安全。」
「好。」
當唐璐見識到那些設備的時候,着實嚇了一跳。她有想過畫面質量那麼高的視頻是用好設備拍出的,卻沒想過好到這種程度。
「你老公到底做什麼的?」唐璐小聲問張晨星。
「他是紀錄片導演。」
「拍過什麼?」
「他拍的…都不太有名氣。最近準備播出的是《清衣巷志》。」
「《清衣巷志》?是那個嗎?」唐璐擺出一個甩水袖的姿勢:「有個先導片。」
「是的。」
「厲害!」唐璐說:「我和朋友們都看過,太絕了。」
「謝謝。」
張晨星跟遠處的梁暮對視一眼,又收回目光。
鎮中心小學並不遠,校長聽說了張晨星的事,親自出來接她。直接把張晨星帶到圖書室,依照捐贈記錄找出那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