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3185天
眼前的情形像回到多年前,少時的他們吵架的日子。
那時他們都是小孩子,楚源因為年長几歲,家長總是要他帶着她們玩。
她們小時候愛哭,五六歲的小女孩跟在楚源身後,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哭鼻子。有時楚源也會惡作劇欺負她們,但小孩子不記仇,給兩顆糖果就能好。
今天楚源沒帶糖果,張晨星和周茉也再不是小孩子。他們終於光明正大撕破臉,這一次,周茉仍舊站在了張晨星身邊。
楚源見慣大場面,對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似的爭吵仍舊不習慣。卻還在妄圖解釋:「我是為了清衣巷好。你們看看現在清衣巷還剩幾個年輕人?老人在這裏等死罷了。貧窮、落後、將死。」
「別說了。」周茉說:「拆了給一筆錢就好了?那筆錢能花幾天?你問過巷子裏的人嗎?他們想不想去新城?」
「大多數人希望拿到錢去新城。」
「不希望的人呢?」
「少數服從多數。這是歷史的規律。」
周茉被楚源氣得心梗,腳一跺:「楚源哥!你怎麼變成這樣!你好歹在清衣巷長大的!」
「就因為我在這裏長大,才知道什麼糟粕不該要。」
「出去。」一直沒有講話的張晨星突然開口,走到書店外,不肯再跟楚源待在一個房間裏。
楚源定定看了張晨星半晌,終於走出去。途經她身邊的時候停下:「你終於找到一個願意跟你留在清衣巷的人了。但你愛他嗎?無論從前還是現在,你都只想着你自己。我真替你愛人可惜。他看起來很愛你。」楚源看到張晨星面色不變,聳聳肩:「果然。」
「跟你無關。」
楚源走了。
途經書店那扇窗前,看到黑板上寫着「今日不打折」,就覺得清衣巷永遠是清衣巷,張晨星大概也永遠是張晨星了。
心情很複雜,回到考察團的時候仍舊面帶笑意,飯桌上仍在高談闊論古城的未來。好像今天的插曲都沒發生。
楚源帶的這個考察團,有非遺管理專家、城市發展戰略專家、經濟學家、建築設計師、學者,對於一個城市的發展,大家都有不同看法。但清衣巷這樣的地方,改建成酒店,這是有極大的先天優勢的。清衣巷有可能會成為世界最頂尖的酒店。
這對楚源的誘惑太大了。
張晨星從來都不在乎楚源的抱負。
那時的他跟張晨星聊理想,她沉默不語。如果他繼續深問,她就會問他:「意義在哪?」
這一天她和周茉的心情都很糟糕。
她們之前見過另一個古城改建,流程也是這樣:貼公示-考察團考察研究-民意徵集,然後那座古城從此有了一條商業街,商業街上遍佈民宿、餐廳、手工藝人,從前生活在那裏的人變成了商人,統一接受景區的管理。
張晨星覺得自己的目光是短淺的,因為這樣的變化會讓人更有錢,生活更自如。她在這一天懷疑自己,或許她這樣的人就該被歷史的車輪碾進土裏,她不應該阻礙社會的進步和發展。
「楚源怎麼回事啊?」周茉對張晨星說:「他怎麼變成了這樣?」
「別提他了。」張晨星對周茉說:「有一句話楚源說的對。我們代表不了別人的意見。但我們也不知道別人的意見是什麼。」
「然後呢?」
「我不知道。」
「嗨,不說這個了。」周茉提議張晨星下午關個門,反正冬天客人少,她們完全可以把該寄的書寄了,然後出去走走。
至於去哪兒,都沒想好,最後周茉決定拉着張晨星去看電影。
老城區只有兩個電影院,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無論哪個,都有些破舊,也不會有特別新潮的排片。但其實很合張晨星的心意,她不太看得進去吵鬧的電影。在觀影這件事上,她能跟馬爺爺保持一致。
城北的電影院裏沒有什麼人,兩個人買了張票就抱着爆米花坐在那等着。張晨星輕輕碰了周茉膝蓋一下:「唐光稷。」
周茉抬頭看去,可不是唐光稷嗎?跟着一個酷女孩坐在那說話。女孩挑染了藍色頭髮,細長的腿塞進長靴里,一件緊身T恤,黑色大衣搭在椅子上。
「唐光稷可真…」周茉嘿嘿一笑,對張晨星說:「不重要,這些對他來說都是過眼雲煙,那個青梅竹馬才叫正主。」
「找鑽戒那天那個嗎?」
「對。」
「哦。」
張晨星不太懂,如果唐光稷喜歡那個姑娘,那面前這個呢?周茉呢?
「跟唐光稷你就不能認真。」周茉嘿嘿一笑:「他這人,解決需要最好了。」
「還有商鋪。」
「對,還有商鋪,這個也不錯。」周茉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們家剩下的商鋪夠他揮霍多久。」
兩個人在調侃,電影開場的時候站起來進場,終於被唐光稷看見。前一晚張晨星給他當頭一棒的痛感又回來了,加上周茉屢屢犯混蛋,這讓他不太愛搭理她們。收回眼的時候竟然看到周茉沖他豎中指,然後撒腿跑了。
周茉心情大好,坐在座位上的時候還哼着歌。因為前一晚沒太睡好,電影播放十分鐘她就扭頭睡去。
張晨星把手機調到靜音,看到梁暮的消息,他說:「到了。待會兒回家。」
「好的。」
「我媽問我你為什麼不來?」
「你沒邀請我。」
「哈哈,我說我媳婦忙着創造奇迹。」
張晨星想再回復一條,抬頭看到唐光稷走進這個廳,熒幕的燈在他的眼鏡上一晃,緊接着就看到窩在那睡死的周茉。
這個場次幾乎沒人,他走過來一屁股坐到周茉旁邊,隔着周茉對張晨星說:「周茉剛剛罵我你看到了嗎?」
「什麼?」張晨星沒聽清,緊接着看到唐光稷伸出中指,然後指指周茉:「她剛剛對我這樣。」
張晨星覺得這是周茉能做出的事,就點頭:「罵就罵了。」
唐光稷本來也不太喜歡張晨星,聽到這句罵就罵了就覺得這是她能說出的話。她跟周茉真是半斤八兩,不然也不會從小玩到大。無意跟張晨星爭辯,靠回椅背看電影,只是手不老實,趁張晨星不注意,伸到周茉腿內側狠狠掐了一把。
睡夢中的周茉以為自己被什麼猛獸咬了,一下子驚醒,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不可置信地看着唐光稷。
「你捏我?」
「嗯哼。」唐光稷對她豎中指:「你先這麼招我的。」
「然後你就要報復回來?」
「對啊。我又不是由着你捏的軟柿子。」
唐光稷報了仇心情大好,起身走出去。周茉緩了半天還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對張晨星說:「我馬上回來啊。」
「你別打架。」
「我不打架,我找他算賬!」
周茉氣哼哼跑出去,看到抱着肩膀站在那的唐光稷。他當然不意外她會追出來,輕易算了就不是她了。
「人多,別鬧啊。」唐光稷說:「影響不好。你要是想報仇就跟我走。」
「做夢吧你!我才不跟你走。」周茉指着唐光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到沒人的地方你就會對我動手動腳,你個壞胚!」
「你真看得起自己。」
唐光稷也不多說,推開那扇對開門,走進影院昏暗的步梯間。周茉探頭看一眼,裏面空無一人,縮身回去的時候被唐光稷扯進去,捂住她嘴。
另一隻手迅速向下,按住剛剛掐她的地方,周茉察覺到按壓的疼痛。
兩個人在黑暗裏角逐,眼神撞到一起,誰也不肯服誰。
「別較勁了周茉。」唐光稷說:「你我都知道彼此怎麼回事。晚上來我家,讓我看看我下手重不重。」
「輪不到你。」周茉在他掌心下含糊出聲:「煩死了。」
唐光稷鬆開她,切了聲。
兩個人一前一後回了電影院,風平浪靜。
可他們之間曖昧的感覺輻射到張晨星,讓她很不自在,好不容易捱完一場電影,拔腿就走。
周茉小跑跟在她身後,並暗暗決定以後不管多煩唐光稷,都不跟他作對了。可不惹這麻煩了,繞着走就對了。
出了電影院,張晨星突然說:「去吧。」
「什麼?」
「去找唐光稷。不丟人。」
「我…」
「剛剛在電影院,我甚至怕你們當著我的面脫衣服。」張晨星不笨,儘管周茉和唐光稷一直在針鋒相對,但他們看到彼此的時候都不對勁。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哪怕不說話,別人也會覺得自己多餘。
「張晨星!」周茉紅着一張臉:「你現在怎麼…」
「不是嗎?你敢說剛剛你的頭腦里沒想些亂七八糟的?」張晨星笑了:「走吧,你不是常說「詩酒趁年華」嗎?這事也趁年華吧。」
「你光說我,你呢?」
「我趁了。」張晨星淡淡說道:「我還是主導。」
張晨星從沒在梁暮面前端着過任何一次,她敢於面對自己的任何想法,並勇於實踐。她不覺得這有多丟人,就像她覺得清貧也不是原罪一樣。
站在那裏看唐光稷把周茉拉扯上車,那四個車軲轆透着急迫,澀響一聲揚長而去。
車上的兩個人詭異地沉默片刻,還是周茉先開口:「你今天…」
「不是相親。我們行的大客戶。」
「那你…」
「我保證不亂來,我就看看我給你掐成什麼樣了。」
我放屁。
唐光稷的手細細撫在那根本不算明顯的青色上,唇貼上去,手讓了位置。說不亂來,唇舌先行,還記着前一天的仇,咬着她脖子說:「來都來了,我試試還好用不好用。」
「好用嗎?」
「好用。」
「那你下次換個地方踢。」
周茉閉上眼睛的時候想起張晨星說她主導,這怎麼可能呢?她有點失神,唐光稷狠狠來了那麼一下把她撞回了神。
而張晨星,在這樣的深夜裏想念出差的梁暮。
梁暮是這樣一個人,他在的時候不會壓迫你,只會慢慢填滿每一個空間;而一旦他不在,這空間瞬間就空了。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
張晨星竟然不適應。
古城的冬天又冷,她裹着被子在床上,空調開着、熱水袋在腳底,但還是會冷。真奇怪,梁暮明明才陪她過了小半個冬天,她就不適應冬天的寒冷了。
梁暮給她發來視頻,她坐起來裹着被子接起,接通後梁暮還沒說話,程予秋的臉就擠了進來:「我來看看我兒媳婦。」
張晨星一愣,還來不及問好,就聽到程予秋開始挑剔。
「空調呢?開空調啊你倒是!省那兩個錢幹什麼?」
「你臉色怎麼不好?面膜做起來,你才幾歲就想當黃臉婆!」
「你脖子怎麼回事?怎麼青了?」梁暮聽到這句去搶電話,卻聽程予秋又說一句:「不會是我兒子咬的吧?」
「媽!」
梁暮搶回電話跑回房間把門關上,坐在床上笑。
「你裹那麼嚴實我媽怎麼看見的?」
「可能不小心。」
「哦…」
程予秋在外面敲門:「沒事啊?這有什麼的,都是過來人。」
梁暮快被她搞瘋了,索性帶上耳機換一個清凈。
「我明天完事之後要去看方紅年老師。之前他說想看你現在的照片,我可以給他看嗎?」
「可以。」張晨星說,想起她跟梁暮結婚那天方老師千里迢迢趕來指揮,心中一暖,就說:「替我向方老師問好。」
「那他一定很開心。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你說過。」
兩個人都不太適應這種視頻的狀態,沉默了片刻,梁暮問張晨星:「你今天…想過我嗎?」
「想過。」
「什麼時候?」
「下午、傍晚,和現在。」
他們是早上分開的,張晨星這樣說,好像她想了他一整天。
「那我比你多一點。」梁暮說:「我上午和中午,也很想你。」
「張晨星,等我回去,咱們出去約會吧?」梁暮看到蕭子鵬夫妻的相處,就覺得也很想跟張晨星一起約會。
「做什麼呢?」
「比如去聽一場小小的音樂會?看一場電影?牽手去大學裏散步?」
「好。」
「那你等我。」
梁暮的心裏有牽挂,在外面待的第一天就很難熬。第二天去看方老師,與病榻上的他說起,還有一點害羞。
方老師看着梁暮,伸手與他握握,已經沒有力氣說什麼話了。
梁暮很難過。
握着方老師的手久久不再言語,他手上覆著大片的老年斑,還因為輸液而手背青紫。而他第一次見方老師是二十多年前,那時的他頭髮灰白,笑起來有一個酒窩,指着梁暮說:「這個吧,這個我選。」
他們一起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讓他們的歌聲傳得更遠。
「沒事。」方老師的長子說:「你們方老師總說:人總會老去的,還有你們年輕一代。」
梁暮走的時候方老師已經睡了,他在病房外站了一會兒,非常深刻的意識到:屬於方老師的時代馬上要結束了。
他感覺無比蒼涼,給張晨星發消息到:「我給方老師看了你的照片,他說你還是跟從前一樣。」
「方老師沒有力氣說話了,我感覺到了生命在他身上的流逝。」
「屬於我們的少年時代徹底結束了。」
張晨星察覺到梁暮的難過。方紅年老師陪伴他二十餘年,是他在梁暮心底種下音樂的種子、帶他見識更大的世界,也是他,影響着梁暮,要他做一個「不着急」的人。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因為她不知道她的經驗對他是否適用。只是對他說:「我去上海接你。」
她不是隨便說說,而是在第二天一早,坐上第一班大巴車,去了上海。
他們的青春之歌也在上海唱起過。
他們最後一次告白和分別,也是在上海。
是那個夏夜,他們在去淮海中路的理髮店剃光了頭髮,說以此代替生命。
黃浦江邊微微咸濕的味道,張晨星至今記得。當她看到梁暮站在那裏等她,就想起那個夏夜,少年的他紅着臉,又勇敢又赤誠。
多少年了,梁暮沒變。
張晨星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梁暮,我對你說謊了。那個夏天,在這裏,我答應寫信給你的答案是—我也喜歡你。」
「很抱歉我的答案遲了這麼久。」
在張晨星書架最上面那本書里,夾着梁暮的地址。下一年的她,為了紀念逝去的青春,一個人背着行囊去到梁暮的城市。甚至在他家門口站了一會兒。
如果張晨星這輩子真的愛過一個人,那這個人只能是梁暮,只能是他。
楚源說的不對,她不是因為梁暮願意留在清衣巷而嫁給他,她嫁給他,只是因為他是梁暮。這個道理,張晨星終於想通了。
兩個人在那裏默默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透,燈光亮起,遊人如織。彼此的眼睛如星光一樣。
「我只是希望,我們都別辜負這一路的辛苦。」
「無論經歷過什麼或即將面臨什麼,都要好好活着。」
「如果有一天你還是需要找一樣東西替代你的生命,記得告訴我。」
梁暮拍過的紀錄片,每一部都深刻,每一部都有藏於深處的浪漫。他不曾愧對過任何一個作品、沒有荒廢過任何一天,他的認真就是他最大的浪漫。
張晨星知道。
下一天,張晨星陪梁暮和蕭子鵬去見那個大台的領導。
會議室里坐着的老人梁暮和張晨星都見過,是溫阿姨。老人好像搞了一個惡作劇一樣有點得意,坐在她身邊的中年人介紹道:「溫老師,這就是您說的那個先導片的團隊。」
「這位是我們台的藝術顧問,溫老師。」
「我再問你一句,你的片子賣不賣?」溫阿姨說:「過了這村沒這店。」她儼然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像老胡一眼,只看一眼,就知道什麼東西可能值錢,但需要時間的沉澱。
「如果是用於盈利,我不賣。」
「那你想怎麼樣?」溫阿姨又問。
「我要在黃金頻道、黃金檔播出,線上多平台分發推進。」
「不為了賺錢?」
「我想讓更多人看到《清衣巷志》。」
這個世界何其大,清衣巷何其渺小,如果有一天它能有機會站在世界面前,讓更多的人知道有一群人在一條風雨飄搖的南方老街上這樣真切的活着,這比什麼都珍貴。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