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005天
張晨星和唐璐并行人煙罕至的路上。
「如果真是你媽,你會哭嗎?」唐璐問她。
張晨星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恨她嗎?」
「我只是不懂。」
張晨星很困惑:那麼愛我的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她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怕我阻攔她嗎?她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嗎?張晨星很困惑,甚至有很多時候,親情已經在她心裏彌散而去。而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後面有三輪車發動機的聲音,唐璐突然轉身招手:「嘿!老鄉!停一停!」
她們遇到了好心人,分文不要,載着她們去了目的地。
進了村口,張晨星拿出老師給的照片比照:那面土牆與照片上一模一樣,上面寫着:植樹造林、造福後代。
唐璐探過頭來看:「是這裏了是這裏了!我真替你高興!張晨星!」
張晨星卻停下腳步。
那種熟悉的恐懼感將她包圍了,令她無法再前進。是生是死、是或不是,都是沉重的答案。
院內那扇破舊的門開了,張晨星看到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女人的頭髮在腦後挽成髮髻,懷裏抱着一個竹筐。細高條的身子,身後跟着一個八九歲的娃娃。一邊走一邊對那娃娃說著什麼。
神情樣貌,分明都是十年前的母親。
真的很像。
但不是。
眼神相碰,女人滿是遇到陌生人的困惑,身後的孩子指着她們認真說道:「不認識的陌生人,不能跟着走。」顯然母親教過這樣的話。多好的母親。
她轉身就走,唐璐跟在她身後:「是嗎?是嗎?」
「不是。」張晨星說不是,分明沒用什麼力氣,卻仍能聽出頓挫來。
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數不清了。
來的時候不覺得辛苦,走的時候被抽干一身力氣。
如此往複。
歲月流逝,人也會跟着流動,相貌、身材、神情,沒人會永遠停在年輕時候。
「張晨星你別難受,這本來就是一件難事。如果容易,就不會有那麼多人一輩子見不到想見的人了。」唐璐跟在她身邊安慰她,緊接着哎呦一聲。
張晨星回過頭看到她正蹲着捂自己的腿,被路邊的鐵絲劃破了長長一道血口。唐璐眼裏蓄着淚水,顫着聲說:「太疼了。」
張晨星走上前蹲下身去,從背包里拿出紫藥水和棉簽,拉過唐璐的腿:「忍着點。」
唐璐點點頭,當紫藥水擦到傷口上之時,突然放聲大哭。
「我再也不來漢中了。她一定不在這裏了。如果她在,為什麼我來了這麼多次都找不到呢?」唐璐崩潰了:「她應該去了別的地方,去了她說的一年四季鮮花盛開的地方。」
「她一定很討厭跟我們有關的世界,不然她不會不辭而別。」
唐璐的好朋友薇薇跟她一起長大。
那年暑假兩個人說好要一起來漢中旅行寫生,唐璐卻因為家裏有事臨時改了行程要晚兩天到。兩天而已,薇薇消失了。
她們心裏都賦予這件事美好願景:她只是找到了自己喜歡的生活。而從不肯承認,她或許已經離開人世。
唐璐哭得非常厲害。
兩個人坐在土道邊,都被唐璐突如其來的悲傷情緒嚇到了。張晨星不太會安慰人,她自己很少流淚,也因為與人相談甚少。除了周茉,沒人在她面前哭。
唐璐的哭泣令張晨星手足無措,終於還是彆扭的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這不怪你。」她這樣說了句。其實她是懂唐璐的心情的,她或許一直被愧疚所困,恨自己改期那兩天。正如她偶爾懷疑自己是母親的拖累,所以她離開的時候頭也不回。
唐璐終於止住哭泣,抹了把眼淚,拉着張晨星的手站起來:「走吧,還搭那個叔叔的廢料車回去。」
「好。」
兩個人爬上廢料車,路上顛簸,她們在車上東倒西歪。一個坑窪,瘦小的唐璐差點被顛下去,張晨星順手拉住她。
唐璐看了她一眼,笑了:「張晨星你知道嗎?你這個人看着冷血,但其實很善良。」
「依照你說的,討厭我跟着你,可是你卻總是會照顧我。」
「你是個好人。」
唐璐的喋喋不休拯救了這段枯燥難過的旅程,當她們回到漢中縣城以後,張晨星背着書包跟唐璐告別。
「別啊!」唐璐拉住張晨星的手:「這會兒沒車了!你看看幾點了!」
「還有最後一班。」
「沒了沒了!」唐璐拉着張晨星,自己則向地上坐去,死活不鬆開張晨星的手。直到最後一輛車開走,她才鬆開:「你看,我說的吧?沒有了!」
張晨星並沒跟她生氣,只是站在那等她下一步安排。
唐璐主意多,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不如咱倆晚上逛逛小縣城的夜市?」也不等張晨星回答她,就主動拉着她的手:「張晨星,人跟人之間相遇不容易。明天分開之後咱們倆大概率一輩子不會再見面了,不如就做一天的好朋友,向對方說點心裏話好嗎?」
「我是這麼想的,咱們倆去夜市買好吃的,買完回到旅館。咱倆那個破房間別的不行,推開窗就能看到國道。」
「咱們把心事說給國道聽,沒準兒,它就能把它捎給我們要找的人。」
唐璐想: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從兒時起就在一起的好朋友呢?是不是只有我的朋友從人間蒸發了呢?我們在少女時代彼此傾訴的秘密從此再沒有機會說起,你喜歡過的少年也將結婚,歲月巨變,而你對此一無所知。我很遺憾,也非常難過。
深夜的國道有很多大車經過,巨大車燈像洞悉一切的雙眼,偶有鳴笛聲由近及遠直至融進夜幕中。
她們並坐在窗前,看着一輛又一輛貨車消失不見。
「我可以一輩子找不到她,但我希望她用她喜歡的方式活着。你呢?」唐璐問張晨星:「你有什麼話想對你媽媽說嗎?」
「沒有。」
「一句都沒有?」
「沒有。」
張晨星不是善於表達的人。她只有在童年時候最快樂,那時的她坐在簡陋樸素的院子裏聽父親給她讀書,母親往往會端來一盤西瓜。那些被西瓜清甜味道填滿的夏夜,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時光。這些年她過得很辛苦,但她身在其中,又不覺得有多痛苦。好像時間久了,她對「痛苦」這件事變得鈍感。世人誰不痛苦?
第二天天不亮張晨星就起來了。唐璐抱着枕頭睡得很香,張晨星把紫藥水和棉簽放到桌上,什麼都沒有說,悄然出了旅館。
她習慣了一個人上路,哪怕遇到了一個這麼可愛的姑娘,她也不會多留戀。
於她而言,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旅程。有人向西,有人向東,有人終其一生不再相見。
她又用接近兩天的時間折騰回家,走到書店門口的時候孩子們剛好放學。馬爺爺正在招呼家長:「過來給孩子辦張借書卡,不比圖書館近?」
「辦就辦。」
沒多少錢,一百一張。張晨星走這幾天,馬爺爺和周茉開了六張卡。看到張晨星的神色,馬爺爺什麼都沒問,仍舊笑着招呼別的家長辦卡。
等張晨星進門,他也跟進去,指指書桌:「這幾天的錢和借閱表都在裏面了。新會員資料也在裏面。」
「好的,辛苦馬爺爺。」
張晨星把東西一一從書包里拿出來,拿到那本相冊的時候動作慢了些。終於還是把相冊放進抽屜里。又從包里掏出一罐蜂蜜放到馬爺爺手裏:「給奶奶通腸。」
馬爺爺笑了,沉甸甸一罐蜂蜜,只有張晨星這個傻子才會從千里以外的漢中背回來。
張晨星關了店門很認真的沖了個大澡,當她從衛生間出來,周茉已經坐在院子裏了。
她又爬梯子了。
「來來來,我媽今天心血來潮做的糖醋排骨。」
「謝謝。」
「這次有沒有新鮮事啊?」
「沒有。」
「那我有。」周茉對張晨星眨眨眼,湊到她面前小聲說:「我們新來的那個主任,今天送我回家了。」
周茉像少女,藏不住心事。說給別人聽,又擔心別人大嘴巴。張晨星嘴嚴,又安靜,她可以放心的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告訴她。從幾歲到十幾歲到二十幾歲,如果沒有張晨星,周茉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你呢,真的沒什麼事要告訴我嗎?」周茉問她。
「在去漢中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個多年未見的人。」
「哪個?沒聽你說過。」
「不重要。」
她在火車裏,他在站台上,匆匆一面。如果不是那雙眼與從前無異,張晨星甚至認不出了。
所以時光是流逝的,流逝的時光帶走很多東西,譬如天真、歌聲、少年在夜色中奔跑;也會帶來一些什麼,譬如在某個不知名的站台重逢。
再分開。
「也對,你身邊重要的人我都認識。我不知道的,那就當作——」周茉拉長聲音:「陌生人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