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045天
梁暮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個「狗屁」,一時之間愣住了,連反駁自己不是「狗屁」的理由都沒想出來。
倒是周茉及時歸來,人未到聲先至:「秋老虎太毒了,把我晒黑了!」
「誒?你們兩個在幹什麼?」
「沒什麼。」梁暮頗為感激周茉這個時候回來,提溜着搪瓷碗向外走,出門前威脅張晨星:「等我跟你算帳!」
周茉看他拐進馬爺爺家,手指伸出去指着:「他,我怎麼覺得他尾巴翹起來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周茉在梁暮身後走了好幾遭,實在忍不住就戳梁暮脊梁骨:「也沒有尾巴啊?我怎麼覺得你抖起來了?」
「懂個屁。」梁暮對「屁」這個字非常敏感,活學活用送給了周茉。馬爺爺馬奶奶在一旁笑年輕人拌嘴,張晨星低頭吃飯,默不作聲。
「我們為馬爺爺唱生日歌!」周茉提議。
「等等。」梁暮講求氛圍,拿出音響,又用手機打出一束簡光來:「來吧!」拿起筷子,跟着音樂打節拍,脖頸和肩膀微微跟隨節拍擺動。先唱中文版《生日歌》,眼落在張晨星身上,她並沒唱歌,卻是在認真聽的。
「沒唱夠。」換成英文版、法文版,梁暮上了癮。回到多年前,在合唱團里,每個月團里會給當月的團員組織生日會,大家一起唱生日歌。那時他們唱生日歌,要唱七八遍,各種語言,隨性而唱。只要有人起頭,大家都能迅速接下去。繁星合唱團也如此。
周茉認真看梁暮,突然覺得,他眉眼間的熱忱像極了十幾歲的張晨星。那時的張晨星,從清衣巷這頭走到那頭,不知惹多少少年心慌。
「祝馬爺爺生日快樂!」大家齊齊為馬爺爺舉杯,馬爺爺也舉杯:「爺爺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多語言的生日歌,今年這生日過得值。」
梁暮笑了,杯沿輕磕在張晨星酒杯上:「下次你唱,我給你和聲。」
大家都安靜下來,看着張晨星,舉着的酒杯亦沒有放下,都在期待張晨星的答案。
「嗯。」張晨星嗯了聲敷衍梁暮,後者也見好就收,不再逼她。
這個晚上平淡而溫馨,年輕人托腮聽馬爺爺講清衣巷的故事。幾百年前,古城裏每條巷子住的人分得清楚,隔壁巷住商賈、清衣巷住讀書人。所以你看清衣巷還存的那幾塊石頭上的字,是故人刻的。
「那塊寫着「汀花雨細、水樹風閑」的,相傳是晨星祖上刻的。」
「咱們清衣巷自古住的就是閑散文人,不求騰達不慕虛榮,清茶一盞、舊書一卷足以。」
「這樣的日子,勝在悠哉,輸在清貧。那些離開的年輕人,大概是不肯在這裏熬光景。」
「外面的世界多好。」馬爺爺看着眼前三個年輕人:「可能過幾年,你們也不在這裏了。」
「不可能。」周茉指着梁暮:「他過幾天搬走就不在這裏了。」
梁暮嘆了口氣:「聽說房子不好找。」大有在這裏長住的架勢。
「不好找就住在這裏,也不要你房租,得空幫我們老人家跑跑腿。」馬奶奶說:「我們倆現在四條腿當兩條用,一人只有一條好腿。」
本來是心酸事,可說出來又帶着一點好笑,梁暮忍不住笑了。
馬爺爺說起清衣巷滿是感慨,馬奶奶在一邊拍他:「你是不是歲數大了?誰要聽這些有的沒的。孩子們要聽風花雪月。」
大家笑了起來,周茉嚷嚷:「風花雪月也要聽,有的沒的也要聽。」
梁暮的頭腦里已經在構建一個故事。
從前他在古城裏走街串巷,自認是最懂這座古城的他鄉客。今天住進了清衣巷,又自覺是巷中人。他有一種說不清的宿命感。
這天晚上古城下了一場秋雨。
隨着一場又一場雨,秋意漸濃,再過個把月,就是古城的秋天。
張晨星搬了把小凳坐在屋檐下看雨。
母親離開那天也下着雨。張晨星睜開眼,看到壺內的水開了,白色的水蒸氣籠罩半個房屋。她跳下床推開門,門腳擦過地面,推起地面的積水。大雨傾城,天昏地暗,雨滴落在她臉上。
「媽!」張晨星再喊一聲,順手撐開門邊放着的那把直柄傘,悠閑穿過小院走進書店後門,書店空無一人,只有那隻老貓窩在窗台上,看到張晨星的時候「喵」了一聲。
「八成是出去切肉了。」張晨星嘟囔一聲。
這一天是她的生日,每年生日這天,媽媽總會為她做一桌菜,也會為她買一個小蛋糕,辦一個簡單的生日宴。張晨星會邀請周茉和楚源來家裏吃飯、慶祝生日。她哼着歌回到後院,將開水灌進熱水壺,踢掉被水打濕的鞋子又回到床上,聽外面的雨聲。
一直等到十點多,書店裏有人喊:「人呢?」
張晨星再跳下床,冒雨跑進書店:「馬爺爺來啦?」
「來了。」馬爺爺把茶缸子放到桌面上:「你媽呢?」
「切肉去了吧?今天我過生日呀!」
「對對,小晨星今天成年了,變成大晨星了。」馬爺爺笑了下,指着張晨星被雨淋濕的頭髮:「快去擦擦,換件衣服,別感冒了。」
「行!」
張晨星又冒雨回到後院,關上屋門,走到毛巾架前,拿毛巾的時候看到旁邊的化妝桌上壓着一張紙。張晨星好奇的拿起來,看到上面的字。她始終不肯相信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不足100字,內容單薄,要她保重。
張晨星以為這是一個玩笑,母親在她成年第一天跟她開的「成年」玩笑,把那張紙放到桌子上,打開抽屜,果然有三萬塊現金。三沓、每沓一萬。
媽媽的電話關機了。
張晨星覺得這個玩笑開大了,她不喜歡,去書店氣哼哼坐着。還跟馬爺爺說:「我媽媽不知道從哪裏學的這麼沒勁的玩笑,假裝離家出走。」
馬爺爺也覺得這是玩笑,直到那天的大雨在下午停了,灼熱的太陽炙烤得人睜不開眼,空氣潮熱人在其中似困獸猶鬥,「切肉」的媽媽並沒回來。
張晨星坐在書店外,看着這條悠長小巷,偶有遊客挎着相機走進來,穿着旗袍撐着油紙傘的姑娘故作愁思。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沒一個人是她的媽媽。
張晨星是在傍晚崩潰的。
太陽最後一角消失在對面屋頂,巷子裏那幾盞門燈亮了起來,孩子們喧鬧着歸家,好朋友拎着蛋糕笑着跑過來,跑到張晨星面前:「你看!這蛋糕...」
在木凳上坐了一整天的張晨星終於收回望向巷子口的目光,扯着脖子喊了一聲:「不過了!」
天崩地裂,淚水如洪水頃刻而至,淹沒整個世界。
從此以後生日變成刺。
馬爺爺的生日令張晨星想起很多她從前刻意逃避的事。或許是氣氛足夠溫馨、馬爺爺講的故事太悠長,又或是梁暮的歌聲太動人。
「張晨星。」
她轉過頭,看到梁暮爬梯子攀在牆頭:「走啊?」
「?」
「你今天不夢遊了?」梁暮沒有打傘,頭髮在細雨中濕漉漉的:「病好了?」他嘲笑張晨星,卻不承認自己多少也有點病。
兩個人穿過濛濛細雨,梁暮不知哪裏搞來幾片葉子擰成蓑笠狀扣在張晨星頭上,還將身子後仰眯眼看了看:「像個殺手。」
張晨星戴着那麼個「葉帽子」,察覺到雨聲落在頭上格外清晰好聽,就隨他去。
「我記得你是五月生日。」梁暮問她:「對嗎?」
「我不過生日。」
「我過生日。」梁暮說:「再過十天是我生日,你提前準備準備,禮物不用送太貴的,我看你送馬爺爺的禮物就不錯。」
梁暮像個潑皮無賴,硬生生擠到張晨星的「教室」里,還要坐第一排。伸手指着前方路口:「比賽嗎?你贏了我消失三天,我贏了你明天早上請我吃面。」
還不等張晨星回應,梁暮「三二一」兀自竄了出去。身後沒有聲音,他放慢腳步回頭看,卻看到張晨星風一樣經過他身邊,率先到了路口,又折返到他面前:「三天。」
她跑得急,微微喘着氣,「葉帽子」早被她不知跑到哪裏,幾根微濕的短髮貼在臉頰,像一隻迷路的獸,帶着一點攻擊性。
梁暮的心被搔了一下,又一下,在雨夜裏緩緩紅了臉。張晨星卻轉身而去,把他丟在原地。
第二天書店一開門,他還是扎進書店裏。
張晨星對他伸出三根手指頭,提醒他遵守諾言。梁暮卻攤開手,假裝不懂。
張晨星沒對付過這樣的無賴,有心想打走他,可他已經轉身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拎着兩份麵條,推給她一碗,自己吃一碗。整個過程沒有一句話,像在拍默片。
馬爺爺講的清衣巷故事讓梁暮着迷,人站在步梯上問張晨星:「文史類在這一排?」
「嗯。」
張晨星整理好賬目給代理公司寄走,回頭看到梁暮在步梯上坐着,膝上放了幾本書,認真翻着,這個情景好看是好看,只是偶爾有人逛書店,到梯子前,又要掉頭從另一個過道繞過去,挺礙事。
張晨星走過去,敲了敲書櫃:「你,那邊看去。」
「這裏舒服。」
「這裏礙事。」
梁暮回頭看了眼遊客,笑了,不情不願從梯子上下來,人剛坐下就聽見張晨星跟他約法三章:「第一,不許擋道;第二,不許胡說八道;第三,不許偷小朋友寄存在這裏的吃的。能做到就在店裏看書,做不到我退你錢,你再也別來。」
「沒了?」
「我想起來再加。」
「行,你的書店你說了算。」梁暮抱着書坐到窗邊去,打開電腦一邊看書一邊記筆記,看起來非常忙活。他敲電腦的速度快,書店安靜,沒人的時候鍵盤聲音格外大。
張晨星塞上耳機幹活,偶爾一次抬眼,看到梁暮嘴角掛一抹壞笑,得逞了。
梁暮的樂趣就是逗張晨星說話,好話壞話均可以,哪怕說他是「狗屁」他都不會生氣。
蕭子鵬問他:「第一天當鄰居感覺怎麼樣?」
「非常不錯。」
「犯賤。」
「關你屁事。」梁暮回他:「我要拍清衣巷了。」
「沒有人關心一條破巷子。」
「我關心。」
梁暮想,清衣巷有很多故事呢,這也會是發生在每一個地方的故事。他靈感迸發,手在鍵盤上不停的敲,以至於張晨星站在他面前很久他才發現。
「怎麼?」梁暮問她。
「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敲鍵盤輕點!」
張晨星快被梁暮的鍵盤聲煩死了。
他年少時非常討人喜歡,長大后卻這樣死皮賴臉。他的鍵盤聲擾得她頭疼,他本人也令她頭疼。可無論你對他什麼態度,他都不肯走。
他不走,那她走好了。
張晨星把書店丟給梁暮,坐到天黑才回去。梁暮已經幫她打掃好書店,黑着燈坐在窗前等她。
「我真的很煩人是不是?」梁暮問她:「打擾到你的生活,讓你在外面待了這麼晚。」
張晨星沒有回答他,她知道那個「是」字很傷人。
她知道自己有性格缺陷,不討喜、不想跟人說話,不想置身於熱鬧之中,想跟很多人和事撇清關係。
她甚至對梁暮表現出的親近產生了惶恐。而她,不想有任何這樣的情緒,她只希望梁暮能離她遠點。
「行了,我知道了。」梁暮起身向外走:「我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