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029天

第10章 3029天

張晨星起晚了。

書店已經開門了,周茉和馬爺爺已經坐在裏面,顯然是周茉看她沒起床翻牆進來幫她開門了。

周日的上午書店沒有什麼人,巷子裏安安靜靜,也還沒有遊人。

「粥和小菜。」馬爺爺把飯盒推給她:「你馬奶奶熬的。」

「哪天做手術啊?」周茉問馬爺爺。

「明天就辦住院手續。」馬爺爺看起來比之前平靜許多,卻也擔心自己老伴兒。馬奶奶腿腳不好,走不太遠。馬爺爺就一個兒子在政府工作,兒媳在廣州,家裏常年請鐘點工,但也只是打掃完房間就走。馬奶奶吃不慣別人做的飯。

「馬奶奶說跟我住。」張晨星磚頭攔住書店後門,讓過堂風穿過:「我給馬奶奶收拾完了。」

「對。」周茉指指後頭:「單獨一張床,地上鋪了軟墊子,吃的都依照奶奶的口味買,每天推着奶奶去河邊曬太陽。」

「那爺爺就把奶奶交給你們啦?」

「那有什麼不行呢!」周茉對馬爺爺說:「反正有張晨星在,大可放心!吃飯的話,馬奶奶要是願意做,就讓她自己做,不願意做,就都去我家吃。我媽反正做飯也好吃。」

三個人說著話,趕上晴天,巷子的人開始多起來,甚至有一個小小的旅行團。

「我看旅行團的領隊老能想起楚源哥。」周茉嘆氣:「楚源哥讀書時候也會帶旅行團,給國內的叔叔阿姨做嚮導。」

「楚源不是過年回來?」馬爺爺說問。

「您也知道了?」

「楚源媽媽現在就開始通知了,說是過年要一起吃飯。」

「那正常,楚源哥是阿姨的驕傲呢!」

張晨星沒有插話,她上一次跟楚源說話是三年前,書店重新開業,楚源給她發消息,祝她生意興隆。

她的生意始終沒太興隆,楚源從這條小巷走出去,走到外面的大世界裏,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楚源喜歡過張晨星。

在張晨星十六歲的冬天,大學放假歸來的楚源爬上牆頭朝院內叉腰練習的張晨星丟瓜子,又朝她擺手:「來!」張晨星從書店跑出去,看到楚源從懷裏捧出一個小暖手寶放到她手裏:「給你。」張晨星不懂,忽閃着一雙眼看他。

反而是楚源,在張晨星的注視下紅了臉,手撓了一下頭:「咱們這不比北方,冬天陰冷。臨河濕氣又重,我看周茉長凍瘡了。」

「那這個應該送給周茉啊。」

「別。」楚源擺手:「回頭我再送周茉一個。」

那時的楚源總想拉張晨星出去玩,跨過那條街,到新城的商場裏打電動。張晨星不太喜歡,問他為什麼不在河邊走走呢?楚源說:「老城區不好,看着像一個將死的老人,滿身腐朽氣。我以後要去大世界,你跟我一起去吧?」

張晨星是見過大世界的。她隨合唱團演出,也算去過一些地方,新加坡、馬來西亞、日本、英國,合唱團會在演出后安排兩到三天遊玩,那時張晨星覺得那些地方很好,可要問她哪裏最好,她還是會說家鄉最好,老城最好。

「楚源哥,我不覺得老城區像將死的老人。」

那像什麼呢?

像一本古書,你得仔細地翻、慢慢地讀,才能讀懂其中的曲折離奇、獨特風骨。

楚源不認同,卻也不跟張晨星爭辯,他覺得張晨星幼稚,卻不妨礙他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喜歡這個幼稚的姑娘。

周茉和馬爺爺說起楚源都很高興,張晨星不忍打擾他們,就把書店留給兩個人,騎車去郵局提貨。郵局門口排了長長一隊準備買紀念幣,張晨星把自行車停好,回身看到奶奶和嬸嬸也站在隊伍中。張晨星向前一步想跟奶奶說句話,可奶奶眼神躲閃,最終別過臉去。嬸嬸面帶敵意看了眼張晨星,扭頭跟後面的人說話。

張晨星看了眼奶奶,轉身進了郵局。她從一家破產書店裏買了一批書。這幾年越來越多書店破產,去書店的人越來越少。即便破產了,也不想隨便把書賣出去。那店主不知從哪裏聽到了張晨星這個人,輾轉聯繫到她,把700餘冊捨不得處理的書送給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有一天他來這座古城旅行,張晨星能做他的嚮導,請他吃飯,並痛快的把時間定在10月。

張晨星一生萍水相逢的人不多。

她的生活是一個個可以看到的點,書店、郵局、火車站、巷口的小店。當她背上行囊去外地的時候,那些途中見過的人她幾乎不會再聯繫了。生活是一口陰森的井把她困在其中,每當她向上爬、爬出去,那井就會向上生長几寸。腳下是萬丈懸崖,抬頭暗無天日。

至少你還有健康的身體,還有馬爺爺和我。周茉有時這樣安慰她。

面前這700冊圖書不是小數目,堆在郵局小角落,那店主有心了,用一個個紙箱裝好,並跟張晨星說他在裏面單本包裝,請張晨星愛護他的書,像愛護孩子一樣。愛護孩子?店主可能不知道,有的人愛護孩子,是會拋棄孩子的。

數量很多、體積又大,張晨星想消磨時間,分幾次拿回去。手剛伸出去,聽到有人喊她:「掌柜的?」

張晨星回過頭,看到那個男人站在服務窗口前,正在簽單子的梁暮回過頭。

這男人張晨星不記得了,但「掌柜的」幾個字她記得,那人說他是星探,還辦了卡,但再沒來過。張晨星看他一眼,又看梁暮一眼,大概明白他們之間的「騙局」。又低下頭去擺弄她的書。

蕭子鵬胳膊肘碰了梁暮一下:「完了。」

「你的好朋友生氣了。」

「距離你「重拾友情」又遠了一步。」

梁暮不搭理他,簽完手續把資料丟給蕭子鵬,走到張晨星面前。

「都是你的?」

「嗯。」

「你是不是準備分幾次拿回去?放在你自行車後座上。」梁暮覺得這是張晨星能幹出的事兒,她應該不會吝惜自己那一把子好力氣,能省則省。

「對。」張晨星沒聽出他的揶揄,抱起一摞書在身前。梁暮嘆了口氣,從她手裏奪過來,回頭對看好戲的蕭子鵬說:「還不幫忙?」

「怎麼幫?自行車後座放不下這麼多吧?」

「你車。」

「嘖嘖。」蕭子鵬嘖嘖一聲,也走過來抱起一摞,幾十本書並不輕,他甚至閃了一下腰,驚訝的抬頭看着張晨星:「你勁兒這麼大?」

「謝謝。我自己幾次就搞完。」張晨星忽然反應過來,並不想借用蕭子鵬的車。但梁暮已經轉身走了,張晨星快步追上去,可梁暮已經走到停車位,打開後備箱,把書放進去。

「巷口不能進車。」張晨星說。

「借個推車。」

「我自己可以。」

「你不想欠人人情。」梁暮指指那些書:「這是什麼人情?一趟油錢的人情?那你請我吃個飯得了。」

「一腳油黑人一頓飯?」蕭子鵬抱着書過來:「心挺黑啊。」

他們拌嘴,張晨星就不說話。梁暮讓她看車,她就真的沒動。等書搬完,後備箱門關上,梁暮指着張晨星自行車:「老蕭認路嗎?」

「?」

「認路是吧?那你把自行車騎回去。」

「誒?不是,我說...」

「那你開車帶張晨星?」梁暮戳到蕭子鵬命門了。蕭子鵬從張晨星書店回來后頻頻對梁暮搖頭:這姑娘挺嚇人,那書店我是不會再去了,我怕一言不合她揍我。多少有誇張的成分在,但他對張晨星,是有一點畏懼心理的。

「就這車是吧?」蕭子鵬兩步躥到自行車旁,用手啪啪拍了兩下車座,皮笑肉不笑:「自行車是吧?我騎!」

張晨星也不講話,走過去幫他開了鎖,蕭子鵬跨上去,屁股剛挨着車座就跳下車,哎呦了一聲:「燙死我也!」

「倒點涼水。」張晨星對他說:「三次。」回身看到奶奶在偷偷看她,看到張晨星回頭,老人又迅速別過臉去。

梁暮拉開車門:「上車,快,太熱。」把自己的好朋友丟在了郵局門口。從後視鏡看到蕭子鵬去阿姨那買水往車座上倒,忍不住笑了。

「聽點音樂?」他問張晨星。

「隨便。」

張晨星的隨便單純就是隨便的意思,不是在跟你對着干,梁暮是這麼理解的。於是順手播放一曲,用合唱比賽主持人的口吻說:「請欣賞下個曲目:隨便。」字正腔圓、抑揚頓挫、煞有介事。

張晨星輕輕笑了,在音樂響起后又安靜下來。

梁暮放的是童聲合唱版《乘着歌聲的翅膀》,童年歲月瞬間湧入腦海。那些放學後背着書包去少年宮排練的日子、徜徉在音樂世界裏的日子、那些因為愛着合唱,而隨便把一首詩、一塊牌匾哼唱成歌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乘着歌聲的翅膀

親愛的請隨我前往

......

我要和你平躺在

椰林的樹蔭下」

後來她再也沒唱過歌,有時她一個人在深夜裏修復舊書,碰到一些很美的、動人心弦的句子,那些音符從她心底一個一個跳出來,在即將衝破喉嚨的時候,又瞬間消散。

路上走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際遇,你從不知道他在經歷怎樣的痛苦,又或者擁有怎樣的幸福。

張晨星並沒想到,自己因為一首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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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個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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