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闌珊
永昌二十七年
八月晨，長安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還彌留着雨過泥土的清香，房檐上不時有雨滴滑落，濺在青石板鋪就的小道上。雨疏風驟，來得快去的也快，獨留庭院裏散落的一地殘花。
秦蓁蓁從夢裏驚醒。
自從十歲那年在上元燈節受驚過度暈倒后，醒來之前便做了一個夢:
夢裏似乎是長大后的她，沿着一眼望不到頭的台階，一步一叩首，千步階梯，她默不作聲，面帶真誠，絲毫也不覺得累。
終於上去后，規模宏闊，莊嚴肅穆的天神廟赫然出現在眼前。她雙手合十跪坐在蒲團上祈禱，似乎有萬千的話要說與神明聽。忽然她睜開眼睛，好似看見了什麼拚命要去抓，可怎麼抓都抓不住，淚水哭紅了眼睛，即使不作聲，也能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她從夢裏驚醒，臉上同樣也掛滿了淚水，衝進阿娘的懷抱里泣不成聲，連她自己都解釋不清，明明只是一個夢，為何給自己的感覺卻如此真實。
時隔四年她又做了這個夢。
夢醒時，臉上依舊掛了淚，她有些匪夷所思，抬手將淚拭乾。
這已經是第二次夢見這個場景了，夢裏她到底為什麼會去那座天神廟，又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傷心？連自己醒來到現在都能感受到那份痛苦。
窗外雨打殘花，稀稀落落，秦蓁蓁深吸一口氣，思索無果，她便不再去想。
永昌二十八年，三月初八
秦蓁蓁及笄前夜，她又做了一個夢:
及笄當天，她被裝扮的如同洛神般美麗，滿心歡喜的完成了自己的及笄禮，回到房間發現桌案上放着一個精緻的盒子，盒子裏裝着一隻白玉簪子，雪亮剔透，簪身隱隱雕刻着數朵梨花，形態各異，十分精緻，簪頭似流雲墜着幾朵花苞悄然綻放，簇擁一團，碧綠葉瓣點綴，越發襯的那梨花純潔美麗，幾條流蘇垂下，晃動間發出清脆的響聲。
想來是今日前來的賓客送的禮，鍾靈忘記收走了，她拿出這個做工極精緻的簪子，看了又看，愛不釋手，不知是誰送了這麼符合她心意的禮物。
她走到窗邊，此時正值三月，庭院那顆梨花樹開的正盛，春風蕩漾，梨花微動，千朵萬朵，壓枝欲低，白清如雪夾雜着淡雅的花香，真有「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的氣勢。她自小就喜愛這梨花，等鍾靈回來，她一定要問問這玉簪是何人相送。
可待鍾靈自庫房返回后，詢問一番，她竟也不知這簪子從何而來，更別提誰人相送。
————
醒來後秦蓁蓁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她得知待會就要進行的及笄禮后，便開始由着侍女梳洗打扮，因為整個人處於夢境與現實的混亂狀態，秦蓁蓁都沒有發覺自己此刻的樣子和夢裏及笄那天一般無二。
直到鍾靈說了一句:「小姐你今天真是太美了。」她才恍然清醒，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青綠色翡翠煙羅綺雲裙，當夢境與現實重合她有些怔在原地。
自己剛剛做的夢，正是及笄禮當天的晚上，那個甚符合她心意的簪子，她拿着它，站在窗前看梨花飄落。
難道說這不是隨隨便便的夢而已，不是自己心裏的幻想，而是她真正經歷過的事情？
她又想起了前兩次的夢，夢裏的天神廟，千步階梯，難不成也都是經歷過的？
心裏雖疑惑着，但秦蓁蓁已有了決定，夢裏的事情究竟是不是自己經歷過的，等到今天晚上方可知曉，她不僅要知道夢境是不是真的，還要知道送她簪子的人究竟是誰。
及笄禮這一整天，秦蓁蓁都派人守着梨霜院，叮囑毓秀不能放任何人進去，要是有什麼人去找她，都要在第一時間告知。
然而在她用完晚膳正準備返回院子裏的時候，毓秀跑來告訴她說七皇子來過，並留下了一個盒子，她接過一看，赫然是夢境裏出現的那個紅漆描金雲紋圖樣的盒子，再打開盒蓋，那隻上好的白玉簪子正靜靜的躺在裏面，樣子和夢裏的那隻一模一樣。..
不知為何眼角有一滴淚滑下，她怔了一下，快速抹去，不由感慨自己最近真的是魔怔了。
她急忙詢問剛剛來人確定是七皇子，毓秀連連點頭。得知是昀哥哥，她其實是開心的，可是他今日明明已經送了那麼貴重的隋珠，為何又送來這價值不菲的玉簪？秦蓁蓁疑惑難消，打算過幾日親自去問他。
翌日一早，為圖吉利尋個好婚嫁，剛及笄的女子都會隨母親去天神廟，求個平安順遂，得遇良緣。
一路上秦蓁蓁不知為何心亂如麻，總感覺要發生什麼事，心神不寧。
她想定是那個夢的原因，自己最近定是被什麼邪祟上了身，待會去了天神廟，一定要求天神幫她全部驅散乾淨。
到了山腳下，入目便是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階梯，與夢境裏的再次重合。馬車順着山路行至半山腰，那座莊重肅穆的天神廟赫然出現在眼前。
通常那千步階梯都是留給平民百姓，或是心至誠之人的。富人靠金子表誠意，窮人只能徒步走完千步梯以表誠心，至少在世人眼裏便是如此。
這是秦蓁蓁第一次來到天神廟，可是她卻覺得自己來過無數次，對這裏竟是無比熟悉。只是這一次她不是像夢裏那般一步一叩首，而是坐馬車上來這天神廟的。
甫一入殿，便看見那尊天神像，高大莊嚴，卻無故平添一絲親近之感，彷彿這一眼便已看了幾千次那麼多。
她跪在蒲團之上，雙手合十，記着母親的囑託，隨意念了幾句。完畢，似是想起了什麼就在心裏默默祈求，祈求天神別再讓她做這些荒誕的夢了。
跪拜完后，秦蓁蓁先一步出了大殿，本想四處去看看，卻被廟裏的住持叫住，秦蓁蓁俯身一禮，便聽那住持啞聲開口:「施主，老衲這有一簽，是侯夫人替您求的。」
秦蓁蓁疑惑的接過住持手裏的簽，展開來看，兩邊各寫了八個字:
「浮世萬千，不得有三。南柯一夢，夢若浮生。」
秦蓁蓁看不明白，「可否請問師父，這簽是何意？」
「天神在上，老衲只有一言贈予施主，這世間所發生的事情，現象皆由因緣所成，一切還望施主自行領悟。」說完便雙手合十，轉身離去。
秦蘇氏出來后，便看到拿着簽發愣的秦蓁蓁，開口詢問她所求的簽如何，不料秦蓁蓁故弄玄虛將簽折於袖中，十分高興的告訴秦蘇氏，她手裏這簽寫的是:父母康健，得天賜良緣。秦蘇氏聽后杏眸含笑，也沒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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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蓁原本來天神廟也是想求個心裏安寧，沒想到這下心更亂了，回去之後她又做了個夢。
夢裏應是暮春三月，春風如故，她在素白似雪的梨花樹下坐着，手執一素箋，墨跡未乾，應是剛寫上不久。她似乎有些虛弱，勉強靠着枝幹才能站起來，撫平了手裏的素箋，寥寥數字，便清晰可見: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用的是娟秀的小楷。
畫面一轉她躺在一個人的懷裏，握着那個人的手好像說了許多的話，說完，她似是想碰一下他的臉，可是力氣耗盡，手終是垂了下去。
秦蓁蓁猛然驚醒，被嚇了一身冷汗，死了，她居然在夢裏死了，這該死的夢，到底為什麼會一直做下去！
還有住持給的那簽，究竟是何意！
一連幾日秦蓁蓁都沒有睡好，她害怕自己睡熟了又會夢見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故而精神極其不佳，別人問起，她都用失眠搪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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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皇后要在宮內舉辦馬球比賽，邀請京城裏有名望的世家小姐，公子們參加，其實也是為了給各位皇子物色好的姻親人選。
屆時長安的勛貴子女都會前往，其中就包括靖安侯府嫡小姐秦蓁蓁，工部尚書之女齊慕嫣，英國公府世子等以及那位經常見不到面的，矜貴清冷的璟世子。
參加馬球賽的前一天晚上，秦蓁蓁轉輾反側難以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做了個夢。
她夢見陸卓昀打馬球贏了比賽，賽后皇後娘娘問他想要什麼獎賞，他開口說心悅自己已久，請求皇後娘娘賜婚，皇后當場笑開了花，便詢問她願不願意，她回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蓁兒全憑父親母親做主。」然而那之後的幾天聖旨便到了，她被賜婚給了七皇子，她從小到大，青梅竹馬，卻一直尊敬着的昀哥哥，沒有開心也沒有失望，她平靜應下。
又是猛然醒來，秦蓁蓁揉了揉腦袋，兀自坐了好一會。
如果夢裏的事情是真的話，那幾天後她很有可能會被賜婚給昀哥哥，夢裏她的心情卻和自己此時出奇的相似，許是自己那時候也並不是特別願意嫁給昀哥哥吧，因為她和她心裏都裝着一個人，那個找尋不到的，拚命將她護在懷裏，自己卻被牌匾砸中的人。
她猶記得那天，酒樓走水，火勢太大，她甚至都沒看清那人的臉，只記得他一身紫袍雍容華貴，一雙手緊緊的護着自己，他被牌匾砸中，痛的悶哼了一聲，直接要往火海中倒去，她情急之下要去抓他，卻因為反應過大，刺激之下也暈了過去，醒來后已經被送回了府里，而那人始終找不到。如今已過去了，哪怕是再見，她定是也認不出。
如若明日昀哥哥當真向皇後娘娘開口，那該如何？看來在馬球賽之前要先跟昀哥哥表態了，她總覺得這樁婚事應不得也不能應。
翌日一早，秦蓁蓁便帶着鍾靈去了七皇子的住處，奈何他一早便進宮去了，他雖是在宮外住着，卻時常會去看望皇后，今日一早便進宮求見皇后，一是請安，二是想提前跟皇后表明自己的意圖。
秦蓁蓁趕去皇宮的時候，馬球場內還沒有多少人，她一眼便看見了站在女人堆里的陸卓昀，陸卓昀看見她來，擠開眾人朝她走來。
少年一身深藍色素麵錦緞袍子，腰束寶藍色雲紋腰封，墨發高束，月白髮帶自兩邊垂下，被風吹的卷了些。他唇瓣含笑俊美，一如他的名字般，斯文君子，高標卓識。
秦蓁蓁笑看着他，他亦是笑着回應，正欲拉他借一步說話，然而下一秒太監通報:「璟世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