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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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之中關於格雷的信息並不多。這個人一直負責侍奉阿爾弗雷德和威爾海姆,沉默寡言,沒什麼存在感,不同於自閉兒童尼爾斯的敏感脆弱,他像是個缺乏感情的機械人,逆來順受,任人擺佈。

這種人陰起來是最要命的。

許冬知並未回頭,像是沒聽見般走下了樓梯,接過了格雷遞過來的船錨狀的銀質飾品,戴在了胸前。

屋外白雪皚皚,但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冷。那些在樓上看起來迷你簡陋的小屋落在眼前時,反倒覺得精巧溫暖。

許冬知盡己所能地壓抑住每走一步就回頭看一眼自己留下的腳印的衝動,路邊小孩兒堆起的雪人能到他腰的高度,他甚至希望那群小孩兒打雪仗時扔的雪球能打中自己,讓他一個南方人感受到雪球真實的質感。

“尼爾斯少爺。”格雷忽然開口道,“注意腳下。”

他說遲了。

許冬知下一刻就被雪裏突出的某樣東西給絆倒,整個人摔在了雪地上。

雪比想像中還要更軟。

格雷將他扶了起來,許冬知回頭,看見雪地里突出了一排只剩一半的木樁。

“這是什麼?”許冬知下意識問道,還不等他反省自己這問的會不會有些衝動,格雷便開口解釋道:

“開春時老爺下令將奴隸屋燒毀,燒剩的木樁之前都埋在雪裏。這段時間雪融化了,這些木樁就露了出來。尼爾斯少爺是自開春之後第一次出門,我應當事先提醒您的。”

“為什麼燒了?”

“每年冬天過後的春季,奴隸群中就很容易起疫病。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一旦有幾個人生病了,整個奴隸屋就會被焚毀。”

許冬知想起格雷和卡琳的母親就是名奴隸。但是對方說著奴隸的事情時似乎並沒有多少異樣。

在日記之中,尼爾斯跟格雷並沒有多少接觸。比起朝夕相處的卡琳,跟格雷交流反而更不容易被察覺出異樣。許冬知本來想以格雷為切入口,幫助自己更快速地掌握情況,並且找到能從這出去的方法。

但是“小心格雷”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許冬知意識到這對雙胞胎的關係顯然格外異常。在失去母親,自己的身份又不被承認的這個家中,他們不僅沒有相依為命的意思,反倒對對方視若無睹,甚至會提醒尼爾斯一個外人來戒備自己的雙胞胎兄弟。

他們先後走進威爾神的教堂。立於中心的是一艘帆船的雕塑,並沒有類似人像的東西。禮拜的時間已經到了,但偌大的教堂中卻連一個人都沒有。

可見那個什麼威爾神在芬恩克斯已經是何等式微了。

禱詞在日記中有寫。許冬知走上前站在帆船正前面,雙手捧起自己佩戴着的銀飾,低頭念道:“阿普蘇在上,以光耀的波拉瑞斯之約向湖海之神威爾祈禱,願行船平安,願風帆遠航,願阿普蘇子民安眠於您的懷抱。”

隨即將手鬆開,銀飾滑下,落入在帆船前放置的裝着水的碗中。待確保銀飾完全觸底之後,再將其從水中拿起,佩戴回胸前。

這裏的水在下面有柴火燒着,所以就算再冷也不會結冰。許冬知握了握有了些許溫度的銀飾,而後轉身走出了教堂。

教堂位於鎮子的南面。這座極北之島的居民總人數不過兩千,其中有大約三四百人歸屬於克拉克家,包括奴隸、家僕以及披着有克拉克家紋披風的士兵。

許冬知看着遠處模糊的海平面,

島的邊緣還殘存着城門的遺迹,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朝着那邊走了過去。

格雷依舊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據說這片海的東南岸比這裏暖和得多,港口就算在冬天也不會凍結。”許冬知模仿着日記里的語氣說道,“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來着?”

“勃朗,尼爾斯少爺。”

“對了,叫勃朗。”許冬知頓了頓,“聽說你和卡琳就是從那裏來的。”

“似乎是這樣的。”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許冬知說,“你有想過回勃朗看看嗎?”

“沒有,回尼爾斯少爺的話,那並不是我的故鄉。”似乎是覺得不對勁,格雷微微抬起頭看向了許冬知。

那雙灰色的眼睛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許冬知吃不準自己這次試探是否過了界。

格雷半晌移開了視線,自發地開口道:“但卡琳的確將那裏視為故鄉。如果尼爾斯少爺將來有機會離開這裏的話,希望您能帶上她。”

浮冰相碰的聲音刺耳難聽。

海岸的礁岩之上立着一座石堡,看起來年代久遠,可能是個已經被廢棄的瞭望台。

而曾經用來抵禦海盜的城牆在幾年前就已經拆掉了,教會以守門人佩拉的神諭建造的透明屏障如一個倒扣的巨碗,將整個芬恩克斯與周圍的海域都圈禁了起來,被允許出入的人只有每年來巡查的教會使者。

除此以外,沒有人能進來,也沒有人能出去。克拉克家的護城軍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解散,在島上各謀生計,就算在名義上還是克拉克家的士兵,實際上連多年前的盔甲與武器都不知道扔到了哪裏。

而沿海建造的小型城牆和城門也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在漫長的歲月中被人你一塊磚我一塊磚地偷了個乾淨。

在這種發生什麼暴動都不奇怪的環境中,克拉克家卻依舊坐擁着絕大部分的資源,奴役着他們擁有的下人。

威爾海姆.克拉克,這個未曾謀面的男人顯然相當有手段,得以在芬恩克斯成為污穢之地的十幾年後依舊掌控着這座島嶼,並且在他的三兒子眼中留下了威嚴而高大的形象,以至於每當他在日記中出現時,都配套着“尊敬的”“威嚴的”“睿智的”這些不像是用來描述父親的形容詞。

那是與許冬知的父親截然不同的人。許老師是個撐死了也就只能斥責不交作業的學生一兩句的人,再沒有第三句了,他的心比棉花更軟,狠不下來,也就威嚴不起來。但許冬知覺得這樣就好,沒什麼別的原因,大致小孩兒都會這樣喜愛自己都父親。

“你不把勃朗當作故鄉,那這裏是你的故鄉嗎。”許冬知問道,“因為你的父親在這裏。”

“我並沒有克拉克的姓氏,老爺也就不會是我的父親。”

“那如果污穢之地解封了,你該回哪裏去?”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處可回的,尼爾斯少爺。”格雷抬起了頭,“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回去的地方。”

一列海鳥從他們上空掠過。許冬知呼出了一口氣,白霧緩緩升起,而後消失。飛鳥的羽翼落下的陰影如一塊污漬弄髒了雪地,卻又迅速湮滅在了海面的波浪之中。

他微微瑟縮了一下,繼而又緩緩地打開了肩膀。

寒冷比任何東西都能叫人感到真實,他眺望着這片全然陌生的景色,自己的確來到了一個新世界的認知在那一瞬間變得真切。

他沒有做夢,不會在下一秒被誰拍醒,告訴他圖書館該關門了,然後他帶着自己完全沒能複習進去的資料回到寢室,於輾轉反側中迎來天亮和綜合課考試,並在第二天坐上回家的飛機。

飛機、火車、汽車,哪怕是步行。時間和距離不再是丈量他和家之間的單位,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又或許他會被困在這座落後封建的島嶼上,在幾十年後知道了魔鬼使者的身份,島嶼解封,他卻已經被島上的寒風與冰雪熄滅了希望,忘記了回家的渴望與熱切,最終沉睡在一個連他的名字都並不正確的墳冢之中。

許冬知在回去的路上一言不發。進門之後幾個女僕迎了上來,接過了他的披風和飾品,卡琳站在樓梯口,臉上露出的表情像是隔壁迎接主人回家的金毛。

他在宅子裏轉了一圈,阿爾弗雷德和希爾德都不見蹤影。卡琳告訴他剛才來了信件,威爾海姆一行人巡視的進展比想像中快。

“每年老爺都會一個人去巡視芬恩克斯山的北面,但今年取消了行程,今晚就能回來。阿爾弗雷德少爺和希爾德小姐兩人去附近的驛站迎接他們了。”

“馬廊里還有兩匹腳程快的馬,如果您想的話,現在追上去也不遲。”

許冬知想起日記里尼爾斯嘗試騎馬的慘樣,於是開口道:“當然不遲,父親他們回來時,我應該已經學會如何上馬了。”

“讚美您的謙遜,我的主人。”卡琳笑道,“但我的意思是由我驅馬車送您過去。”

“不必了。”

許冬知現在着實沒有精力去應付他全新的父母。

“備熱水吧,我要洗澡。”

水汽蒸騰的浴室中央放着一個木製的浴盆。許冬知由衷慶幸這個世界沒有過大範圍的黑死病,不然就連洗澡這種事兒都未必能得到允許。

他走進浴室后,僕人都自覺地退開了。日記里尼爾斯也提到過,他極度討厭被人看到身體,在每年一次教會巡查,要求他們裸體來勘查是否有魔鬼印記的時候,尼爾斯都感到了極大的恥辱。

這倒是個可喜的情況,畢竟許冬知也不是什麼暴露狂——就算剛剛出去的那個棕發的女僕確實長得挺好看的。

浴室中間放着浴盆,而後則是一個貼壁的巨大浴池。靠近窗戶的天花板上懸吊著一個燈台,邊緣雕刻着些形狀異樣的花紋。

浴池是富麗堂皇的金色,一邊有個可供休息的座位,另一邊則有一個出手口。

許冬知眯眼看過去,被浴池一側的出水口形狀嚇了一跳——或許是出於比較原始的生殖器崇拜,又或許是威爾海姆就是個變態,那出水口讓人着實有些看不入眼。

從那種棒狀物裏頭出水,許冬知深覺自己這澡越洗越臟

他嘆了口氣,低頭脫自己的衣服。

當最裏面一件衣服被他脫掉后,他伸手抓了抓頭髮。還沒抓出個所以然來,他的手就如同被施了法樣的定在了原地。

浴盆里的水倒映着他的身體,平靜得沒有一絲褶皺波紋。

然而這具沒有任何傷疤的身體上卻纏繞着一條黑色的條帶,從他的脊骨出發,自腋下繞至肋骨,再從腰側繞到身後,最後於尾椎骨處消失。

“這是……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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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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