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臨海的石堡曾經是被作為瞭望台使用的。芬恩克斯作為被海盜常年侵擾的小島,二十年前便已經由威爾海姆牽頭,建立起了一整套完整的守備工程。但隨着封鎖的開始,這些東西也便逐漸荒廢。
如今再看,也只有這座臨海的石堡還屹立不倒,像個耳背的老兵,沒聽到撤退的號角,至今還守在遠處。
相比石礁下的熱鬧,這座眼下用來封禁邪物的石堡便冷清得多。許冬知一瘸一拐地在卡琳身後,看着對方光明磊落地推開了大門,率先走了進去。
進入石堡,外頭陽光的熱度在一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初春時的濕冷和角落裏生出的陰森。門后是一道螺旋上升的長梯,卡琳已經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許冬知咽了口口水,認命地低頭看地,拄着拐,扶着牆,艱難地一階一階向上爬。
牆邊每隔一小段路便有一個磚塊大小的窗戶,光線從窗戶照進來,在牆邊立成了一個個螺旋上升的金色三角形。許冬知眯着眼看過去,發現牆上零星地畫著些東西,有太陽、小人、小樹,都是些小孩子的簡筆畫。
人潮的喧鬧也自窗外飄來,又是一聲煙火的巨響,許冬知想起卡琳之前說的話,下意識地數了數——這是第七道煙花了。
“或許你現在能告訴我了。”許冬知衝著看不見人的上方說道,“畢竟這已經在石堡之中了。”
沒有人回應,許冬知再接再厲道:“這地方對你來說或許不高,但未免也太為難一個瘸子了。無論你想對我說什麼還是想在這裏殺人拋屍,這裏也已經足夠了——或許我們能邊說邊走。”
依舊沒有回答。許冬知嘆了口氣,繼續往上攀登,而大概過了兩轉,他便看到卡琳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在看到他跟上來了之後,才轉過身,放慢了步伐往上走去。
許冬知斗膽猜測對方是默許了。
“你從什麼時候知道的?”許冬知扯着嗓子問。
卡琳頭也不回道:“從最開始。”
“……那你為什麼不去檢舉?”許冬知說,“我還以為自己做的不錯。”
“檢舉給誰?”卡琳反問道,“在你身上並沒有魔鬼的污穢,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話,而且我也沒有那麼做的理由。”
“‘只要不是尼爾斯.克拉克本人就行’——是這個意思嗎?”
卡琳沒有回答。
“所以你跟他到底有什麼仇怨?他雖然有點傻而且膽小,但應該不會做什麼招人——”
許冬知險些撞上突然停步的卡琳。
“嚇我一跳……”許冬知伸手扶住了牆,驚魂未定道,“我差點讓你給撞下去。”
他伸手扶住的牆面剛好在一個小窗邊上。小窗外射進來的光被他遮擋了一部分,而另外一部分照在卡琳的衣裙上,閃着光的灰塵漂浮在潔白的衣裙上,而卡琳的面容卻隱沒在了朦朧的陰影之中,像是一層出席葬禮時佩戴的黑紗,遮住了遺屬發腫的眼。
“怎麼了?”
許冬知扶着牆的指尖微微蜷縮了起來,神諭慢慢地凝聚在了指尖。
第八道煙火升天。
“煙火總共只有十一道,彼時封鎖就會被徹底解除。”陰影中的那張臉終於動了動,翠綠的眼露在了光下,凝滯的時間像是忽然流動了起來。
“沒有時間了——”卡琳忽然朝他走近了一步,“回答我,這個世界的人在你眼裏是怎麼樣的?”
“什麼……什麼怎麼樣?”
“他們的性命。
”卡琳說,“對你來說有意義嗎?”
問題的高度拔得太快,許冬知既不明白對方在問什麼,也沒想清楚對方為什麼這麼問。但卡琳似乎並不打算給他娓娓道來,只是更近一步地靠近他,雙眼如叢林中的狼眼一樣死死地盯着他,許冬知毫不懷疑如果自己的答案並不正確,對方下一刻就會咬碎他的喉嚨。
“雖然非我所願,”許冬知開口道,“但我現在的確屬於這個世界。每個人都並非虛無的存在,每個人的生命——”
許冬知想到了當時被自己活埋了的人,聲音有一瞬間的輕顫。
“每個人的生命都有意義。”
“那就助我一臂之力。”卡琳說,“哪怕之後你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改變了現在的想法也無妨,至少現在為了芬恩克斯島上的這些人幫我個忙。”
“你至少得讓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威爾海姆串通了克蘭特諸國的幾個城邦的小王,借兵攻佔芬恩克斯島,並想從西南兩面夾擊加林的西岸領地,將莫里亞山以西的土地全部吞併。”
“什麼?”許冬知努力將這一連串的地名歸位,而後勉強想起來,格雷和卡琳的母親就是被威爾海姆從克蘭特抓來的奴隸。
“克蘭特在加林南面……莫里亞是加林大陸的最西岸,而芬恩克斯與莫里亞隔海相望——”許冬知把地方理順了,又猛地抬頭問道,“威爾海姆串通他們?怎麼串通?芬恩克斯已經被封鎖十五年了,期間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
許冬知望見卡琳的眼神,瞭然道:“……每年來巡查的教會使者……對,如果是他們……”
一切變得明了了起來。
芬恩克斯山以北的那些人,恐怕就是威爾海姆私底下練的兵,極度的排外就是為了保住這個秘密。
“那威爾克先生的僕人……斯諾先生他?”
“斯諾之所以會被殺,也是因為他為了參加葬禮而私自跑到了山南。”卡琳說,“有泄密可能的人必須要被處理。”
“而在處理了他之後,我們和教使的到來讓他們以為必定是私兵的事情暴露了。”許冬知回想起那天依舊覺得脊骨發寒,“所以才會不惜代價地想要把我們殺死。”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依舊往上攀爬。許冬知不知何時已經大汗淋漓,他卻依舊沒有發現,而是衝著卡琳問:“我們要怎麼阻止威爾海姆?”
“不。”卡琳說,“我們要阻止的不是他。”
許冬知以為自己聽錯了。
“還能有誰?”
“威爾海姆沒有想到封鎖就這樣解除了。坐以待斃絕對不是他的風格,他早就籌劃過如何打破封鎖,為此,他給你準備了一條銀飾。”
“……禱告時用到的那條?”
“那條銀飾被用來攝取尼爾斯.克拉克的神諭,從他十歲那年開始便一直帶着。”卡琳說,“要解開封鎖,本質上只需要用足夠大的空間去收納封鎖圈。而尼爾斯整整五年的神諭,應該已經夠用了。”
“但是意外發生了。污穢消失,封鎖就快被自動解除,威爾教祭司親自來到了這裏。威爾海姆一定會優先考慮怎麼解決威爾教祭司,而那條儲存着巨額神諭的銀飾則會被作為武器來使用。”
許冬知瞭然道:“所以我們要把那條會變成大規模殺傷武器的銀飾從威爾海姆手上搶回來。”
“我們的目標確實是那條銀飾,但不是從威爾海姆手上。”
“什麼意思?”
頂樓就快到了。一股並不明顯的氣味幽幽地傳了過來,而卡琳的腳步似乎也有一瞬間的凝滯。
“格雷是威爾海姆的貼身僕人,而且他也非常清楚那條銀飾的用處。”
“你是說他拿走了那條鏈子?為了什麼?”
“我不清楚。”卡琳搖頭道,“從小到大我從沒有弄明白他在想什麼,沒有人能弄明白,包括他為什麼要設計把我關起來——但是我敢保證,這個世界上最擅長製造混亂和傷亡的人就是他,那條銀飾落到誰的手上都可以,但絕對不能被他拿着。”
氣味在逐漸變得濃郁。
許冬知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股氣味他是知道的。
埋藏在他記憶的深處,噩夢的盡頭。
他如有所感地張了張嘴,問道:“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裏?”
卡琳似乎也聞到了那股氣味,只是安靜地繼續走着。
“我看到了牆上有簡筆畫。”許冬知說,“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畫的。高矮參差不同,如果不是有一群年紀不一的孩子在這裏生活過,那就是有個孩子在這裏生活了約莫十年。”
“又或許是……兩個?”
樓梯來到了盡頭,卡琳站在了最後一階台階上。
“畫都是我畫的,格雷從不被允許拿我的筆。”她開口回答,卻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這裏是威爾海姆囚禁母親的地方,也是我們出生長大的地方。那並不是一段美好的時光……至少對我們三個人來說是這樣的。如果格雷想跟威爾海姆清算,我想他一定會把對方騙到這裏來。”
血腥味兒撲面而來。已經凝固的血液在地上輻射狀散開,如一張蜘蛛網那樣滿布着這個房間,將墨綠的青苔浸上了一層擦不幹凈的紅。
“但我們顯然來晚了。”
網中央的人被從腹部刨開。
威爾海姆的表情凝固在了最猙獰的那一刻。
許冬知恍然間想起了解剖課上的那隻兔子。空氣栓塞將其致死,而破開肚子時卻依舊能感到那種鮮活的溫度,他拿着剪刀的手開始打抖。
強烈的臭味和血腥混在了一起,許冬知搖搖晃晃地扶着牆,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砰。
第九道煙花升起來了,而在那道煙花爆炸的尾聲里,一串模糊的腳步聲自樓下傳來。
許冬知緊張得快把嘔吐物給咽回去,回頭見卡琳面沉如水,盯着樓梯口的眼神凌厲得駭人。
“是誰?”許冬知壓低嗓音問,而卡琳像是根本就沒聽到。
來人披着件深色的獸毛斗篷,斗篷下金色的頭髮從兩側抽出,包裹着那張蒼白如紙的臉。
她走了上來,望着地上的遺體。悲傷如火山噴發一樣驟然爬上她的面孔,卻在下一刻如同被液氮冷卻一樣平靜了下來。
那雙碧藍的眼睛從波濤洶湧到冰封千里只需要那麼一瞬間的時間,而後再沒有多餘的時間留給她去體會悲傷,又似乎她所有的悲傷也只夠那麼一瞬間的爆發。
“是你殺的?”歐若拉看向卡琳。卡琳只是依舊冷着臉看她,她搖了搖頭,而後看向了許冬知。
“還是你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