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胡漢三又回來了
武昌城南邊巡司河畔的十里坡,是個相當閉塞的小村子。
雖然離得不遠的官道上人來車往,巡司河也有船隻穿梭游弋,但這裏既不像金口鎮有長江碼頭,也不像紙坊鎮有幾十家造紙作坊,十里坡的村民只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爾進城賣點土產,換回自家地里種不出的咸鹽和針頭線腦。
村裡何、韓、唐三姓人家幾乎一樣多,世代婚姻,家家沾親帶故。
二十年前,村裡破天荒的出了個舉人。
那位韓舉人宅心仁厚,並無以勢壓人之舉,韓家長房跟他這一支又隔得比較遠,也借不到他什麼勢,所以三姓格局依舊。
韓舉人身故,小韓相公又考中了秀才,另外兩姓不禁嘀咕,為何文曲星獨獨鍾愛他家?
只可惜韓秀才突然捲入人命官司,被抓進衙門裏頭,韓家今天典賣田契地契,明天押當衣服首飾,白花花的銀子全塞了無底洞。
韓舉人當年在外做官攢下的這份家業,算是敗得七七八八了。
就連本鄉本土,也有一些心眼多、心腸黑的傢伙,盯上了眼看要破產的韓家,試圖在那群公門中人吃掉肉之餘,撿點人家嘴邊漏下的碎渣子。
這不,晌午剛過,韓家門口就又吵吵嚷嚷的,村人就知道又是那鬍子老何上門攪擾了。
韓宅是十年前韓舉人做官時建的三進青磚大瓦房。
堂屋,一身素服的韓夫人,望着先夫牌位默默垂淚。她年方四旬,原本的滿頭青絲,已在兒子入獄這些天,變成了兩鬢斑白。
九歲的韓真兒依偎在母親身邊,可憐兮兮的癟着小嘴,扯了扯母親的衣角:「娘啊,哥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小姑娘怕怕的朝院門照壁那邊看了看。
老僕人段忠橫着頂門杠子,忠嫂抱着竹枝大掃帚,門神也似的守在大門口。
韓家門上「司馬第」匾額罩着層浮灰,大門外一色水磨青磚鋪地,牆角磚縫裏生了幾株雜草。(註:州同知雅稱司馬)
滿臉鬍鬚的何汝貴領着三個兒子,兩個媳婦各自抱着小孩,還有老太婆也牽個半大小子,一大幫人堵在韓家門口。
每個人都穿得破破爛爛,每個人都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兒,嘴裏不停地叫着「夫人行行好,給條活路」。
旁邊已經聚了不少村民,七嘴八舌的議論不休。
鄰居韓二爺知道些原委,上前相勸:「何老五,前些年韓家幫你免了多少皇糧國稅,這次韓家遇到難事……」
「個板馬日的!」何汝貴回頭狠狠盯了韓二爺一眼。
何家三個兒子立刻紅眉毛綠眼睛的,恨不得吃人的樣子。
韓二爺趕緊低着頭縮回人群,他沒兒子,女兒也嫁出去了,家裏只有老兩口,怎麼惹得起何家這三個精壯兒子?再說了,雖然都姓韓,可韓岳家幾代單傳,跟村裡其他韓氏族人都快出五服了,韓岳又關在牢裏,也犯不着替他強出頭。
別的村民要麼不明就裏,要麼膽小怕事,連同姓的韓二爺都縮了頭,就更沒人肯出來講個公道。
何汝貴越發得意,大聲數落着韓家,說他種的十五畝水田,當年寄在韓舉人名下以優免錢糧;現在韓家典當田地去塞衙門的無底洞,要把他的田也典賣了,以致全家走投無路,只好來韓家叫起撞天屈。
「當初虛錢實契,只圖免些錢糧,怎麼韓老爺過世了幾年,倒要吞沒我的田產?須知皇天有眼!」
何汝貴口沫橫飛,一時性起,走上前去把韓家大門拍得震天響。
韓家堂屋,韓夫人擦了擦先夫牌位,仔細擺好,便令老僕段忠打開大門。
有些事情是必須要去面對的。
隨着大門的開啟,門口的聲音反而變得安靜,片刻之後有人喊道:「韓相公回來了!」
回,回來了?
韓夫人渾身力氣忽然就被抽空,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韓真兒也顧不得什麼拋頭露面,飛也似的跑到了大門口。
村口方向停着輛馬車,韓升已經掀開車帘子鑽了出來,他好奇的打量着青山綠水、修竹掩映的小村,既熟悉又陌生。
跨坐在車轅上的韓升,數出一串小錢打發車夫,然後很狗腿的走在韓岳前面,一副胡漢三又回來了的表情,見人就打招呼:「我家少爺回來了!官司結了,是冤枉的,縣太爺還送了程儀,十兩銀子哩!」
舉人的兒子,秀才的功名,在村裡還是很有牌面的,人群在韓家主僕跟前自動分開。
不少人竊竊私語,正主兒現身,看鬍子老何這齣戲還怎麼唱?
何汝貴眯起三角眼使個眼色,老太婆往牽着的小孩背心一推,朝韓岳努了努嘴巴。
那小孩立刻使出餓狗撲食,搶過去抱住韓岳的腿就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全抹在他襕衫下擺。
我靠!韓岳見勢不妙,趕緊笑呵呵的指着後面:「咦,那邊來了個賣糖糕的,韓升你去幫我買兩塊。」
他掏些銅錢出來遞給韓升,手一抖銅錢滾了幾枚下來。
那抱腿的熊孩子聽說糖糕兩個字就心癢難耐,見錢滾落,立刻撒手去撿,想拿銅錢買糖糕吃。
韓岳擺脫這小牛皮糖,立刻哧溜一下躥回了家裏,韓升反應也不慢,只落後半個身位。
僕人老段夫婦拿着掃把守在院裏,看見韓岳回來,明顯鬆了口氣。
「哥哥!」妹妹韓真兒像小鳥歸林似的,撲進了韓岳懷裏,抬起頭小臉兒還掛着幾滴淚珠。
小姑娘四歲就沒了父親,非常依戀這位哥哥。
韓岳輕輕幫她擦去淚水。
韓夫人本來還在堂屋正襟危坐,這時候也綳不住了,招手道:「我的兒,快過來!先喝點杏仁茶解渴,忠嫂快去下碗雞蛋面,阿忠去燒壺熱水給少爺洗臉……」
韓岳來自前身的記憶里,原本韓段氏年紀不到四十歲,是個相貌端莊的中年婦女,只是身子骨有些弱。韓岳出事後,韓段氏典賣田地,竭盡全力籌措銀錢,拖着病體四處託人上下打點,這十幾天裏足足老了好幾歲,連頭髮都變花白了。
「謝過母親大人,」韓岳端起杏仁茶就喝,甜甜的,香醇可口。
「慢些,別嗆着了,」韓段氏瞧著兒子,滿眼慈愛。
韓岳喝完杏仁茶,把碗一擱:「何汝貴的事兒,我去問問。」
哎!韓夫人想攔沒攔住。
何汝貴見韓岳走到門口,又給老太婆和媳婦使眼色,光放小牛皮糖還不行,你們也得頂上去撕扒,韓秀才年紀輕輕的斯文人,就用這招對付他!
「別來!」韓岳雙手一攔,「何五叔,你有理就說理,別拿媳婦兒小孩當槍使。你要來混的,我這就回家把門一關,任你在門口鬧到明年我也就當聽大戲了。你敢闖進來我就報官,告你個擅闖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