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十八章
暴雨轟然而至。
海上狂風大作,雨水打在酒店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暗青色的水幕上映出我們兩人扭曲的身影。
「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問。
薩拉搖頭:「不知道,沒有相處過。」
沉默蔓延開來,像時光凝固住了思維。
我安慰她:「別擔心,你父母一定會給你選個很棒的丈夫。」
薩拉微微一笑:「當然,那是個跟我門當戶對的貴族青年,不但英俊,而且非常富有,是個很合適的結婚對象。」
可過了一會兒,薩拉又說:「你覺得婚姻是女人唯一的歸宿嗎?」
我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她。
「你有沒有想過……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有許許多多的選擇,而不是只能把結婚作為人生的終點,就好像我們作為一個人,唯一的用處……或者說大家對我們唯一的期望就是嫁人,然後生孩子。」
「我……我從沒想過這種事……」
薩拉笑了笑:「抱歉,我總有一堆奇奇怪怪的想法,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拉起我的手說:「走,我帶你去看拉斐爾的雕像。」
那天,她的手指冰涼,像柔軟的瓊脂一樣。我一直注視着她的背影,總覺得她好像要把我帶往另一處奇怪的角落,那裏也將有一副巨大而詭異的畫作,畫中也會有一位女王,女王手持利劍,直指無數沒有面孔的敵人。
第二天,天氣放晴了,薩拉跟她父母離開了酒店。
像往常一樣,照顧雙胞胎午睡后,我獨自坐在酒店花園的陽椅上讀書。
沒過多久,一道影子遮住了陽光。
「你在讀《靜靜的蘭河》?」卡梅倫先生的兒子休伯特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急忙起身說:「休伯特少爺。」
我叫他少爺是因為,這裏的每個人都稱他少爺,甚至是盧卡斯先生。
卡梅倫先生是大銀行家,盧卡斯先生很認真地討好他,同時也討好着他的妻子和兒子,甚至不惜讓凱洛琳女士整天藏在卧室。
休伯特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擺擺手說:「別這麼拘謹,你也坐下,我們聊聊天。」
我順從地坐下來,感覺他的視線正放肆地落在我身上。
「你怎麼不去沙灘玩?」他問。
「我受雇於盧卡斯先生,要幫凱洛琳女士照顧她的女兒們。」
「真遺憾,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開始期待在沙灘上和你相遇,你叫安妮是嗎?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我點點頭:「當然可以,請您隨意。」
「你別那麼拘束,我們是同齡人啊。」他輕笑道,「在陽光下看書對眼睛不好,我們一起去沙灘吧?你會游泳嗎?」
「抱歉盧卡斯少爺,我太不舒服,不想去沙灘。」
「那我們就在這裏聊天。」他平易近人地說,「這本《靜靜的蘭河》我也讀過,其中的風景描寫非常優美,也就只有伯納才有這樣險峻又迷人的山川了。」
「您說得對。」
「你覺得男主人公怎麼樣?喜歡他嗎?」
「不好說,我還沒看完。」
「平時都讀什麼書?」
「平時上學,不讀課本以外的書。」
「哦……」
我表現得很冷漠,沒過多久,他就失去了跟我聊天的興趣。
最後他問我:「晚上想出來玩玩嗎?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想認識你,海濱還有酒吧和甜品店,和各種有意思的玩意。」
「抱歉,我必須照看凱洛琳女士的女兒們,不能遠離這裏。」
「好吧。」他無奈地笑笑,「下次再說。」
我以為他對我失去了興趣,可是從那天起,每天清晨我都能收到一束剛剛採摘下來,還滴着露水的紅玫瑰。
送花的男僕說:「休伯特少爺送給您的,他希望您身體好些后,能在沙灘上遇見您。」
我收下了玫瑰,因為凱洛林女士很興奮,她以為我在和休伯特談戀愛,在她眼裏,我們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陷入戀情,似乎是件美好到不可思議的事。
她不知道,薩拉告訴我,那幾個男孩用我打了賭,休伯特說他可以在一周內拿走我的吻。
中午的小聚會上,僕人們準備了自助餐,餐點很豐盛。凱麗和瑞秋正搶着吃雪糕,我正勸說她們的時候,聽到了沙發旁幾位先生的對話。
「那個叫喬納森的傢伙簡直是塊狗皮膏藥,昨天啰嗦了一個下午,我差點就發飆走人了。」威爾森先生冷笑着說。
「又求你注資嗎?」貝克先生問,「給那個普國社會工人黨?」
「呵呵。」威爾森先生不屑地搖搖頭,「不僅如此,他還希望我給新城一家企業投資,一張口就是5萬金普,我看他該去精神病院檢查一下。」
貝克先生擦了擦眼鏡說:「這些新興的小政-黨太拿自己當回事了,以為掌握了點權利,就可以上躥下跳,簡直愚蠢之極。」
一直沉默讀報的卡梅倫先生忽然插嘴:「是上次討論過的那個發展很快的鷹派政黨?」
「正是。」威爾森先生不屑地說,「一群泥腿子和無業游民湊成的烏合之眾,黨魁叫蘭斯特·希爾頓,領着一群退伍軍人成立了這個政黨,現在叫囂得十分狂妄。」
卡梅倫先生折起報紙,放在一邊說:「我看過報紙上關於他們的報道,我覺得作為投機客而言,他們做得很不錯。」
威爾森先生聳聳肩:「別提這些討人厭的小黨派了,你們聽說了嗎?流亡的陛下跑去薩斯國請求庇護了……」
午餐過後,我哄凱麗和瑞秋睡下,然後來到了沙灘。
他們討論的喬納森是我認識的喬納森嗎?如果是他,那莉莉安也來了嗎?
這個時間陽光太強烈,沙灘上人不多,我沿着海岸一路走過去,不一會兒就看到了那個人。
她穿一件淺藍色的泳衣,閉着眼睛,靜靜地躺在沙灘上,享受着海風的吹拂。她的肌膚已經晒成了好看的蜜色,那長至腰間的黑色捲髮鋪陳滿地,像一隻綻開了翅膀的蝴蝶,在風中微微抖動。
我走上前,在她身邊坐下。
她似乎是察覺到了身邊有人,於是顫微微張開了眼瞼,不知是猶豫還是迷惑,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對我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你怎麼在這裏?」她坐起身來,拂去手臂上的細沙。
「僱主們在這裏度假,我來照看小孩。」
莉莉安摸了摸手腕上的紅寶石手鐲,默默無語。
我望着海面,海風咸潮的氣息吹過,有種大海特有的腥味。我撿起一枚貝殼,用力扔出去,大聲問:「你和喬納森先生一起來的嗎?」
莉莉安沒有回答。
海面很平靜,波光粼粼的遠方,一隻白帆小船正駛入海港,翩躚的海鳥鳴叫着落下。
我們靜靜地坐在沙灘上,誰也沒有再說話。
直到有人打破了平靜。
「安妮小姐!」休伯特興沖沖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你來找我的嗎?」
我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遇到休伯特,只能尷尬地笑笑,然後對二人介紹道:「這位是休伯特,我僱主家的朋友,這位是莉莉安,我的朋友。」
二人隔着我握了握手,休伯特對莉莉安很感興趣,主動跟她搭話。
「你在哪裏讀書?」
「我已經不上學了。」莉莉安掃了掃耳邊的秀髮,「讀書也不必非得在學校里,您說是嗎?」
「當然了,學校也沒教太多有用的東西,您和家人來這裏度假嗎?」
「是啊,我們剛從墨尼本的棕櫚海島過來。」
「那裏的風景很棒,空氣清新,我父母很喜歡,每年都要去一次,菲利普度假酒店你待過嗎?他們的食物很不錯,還有當地特產的一種魚子醬,味道美極了。」
莉莉安很有共同語言地點頭:「是每年巡遊的鯡魚,我也很喜歡那種味道。他們的紅酒也不錯,雖然當地的酒庄有很多百年陳釀,但我最喜歡1865年產的白葡萄酒。」
莉莉安已經不再是新城小鎮上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姑娘了,她對各種奢侈品和高檔場所侃侃而談,知道大劇院裏的明星和最流行的歌劇,哪怕談論時政和經濟也半點不怯場,很快他們就隔着我說個不停了,還越說越親密。
我起身說:「我要回去了,你們聊。」
「好。」休伯特頭也不回地說。
「等你有空了,我們再一起玩。」莉莉安回頭對我說。
我對她笑笑,轉身向酒店走去。
明明太陽那麼炙熱,我卻渾身冰涼,甚至有種昏眩感。
小時候我讀過一個神話故事。
神路過一個村子,宣佈說,看到那座陡峭的懸崖了嗎?天亮前,第一個爬上去的女人會成為我的妻子。
於是所有的女人都開始攀爬懸崖,她們一個個跌落,最後只剩下兩人,她們是朋友,約定一起爬上懸崖,一起成為神的妻子。
可是有一個人就要堅持不住了,她即將掉下懸崖,而神明更喜歡這個女人,所以他用一陣風直接把她接上了崖頂。當另一個人辛辛苦苦爬上崖頂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嫁給神明的資格,她嫉恨自己的朋友不用付出就得到一切,於是把朋友推下了懸崖。
我不喜歡休伯特,我憎惡他們拿我當一個打賭的玩笑。可當他的目光被莉莉安奪走的時候,我卻突然生出了滿腔怒火,甚至想把他的視線重新奪回來。
只是抵達崖頂而已,怎樣抵達不是抵達呢?
有神明的幫助不是更好嗎?好過自己爬得雙手鮮血淋漓。
當聽說莉莉安做了女招待,又淪為黑加爾先生的情婦時,我一方面很失望,一方面又在心底陰暗的角落裏生出了一絲見不得人的優越感,我覺得自己終於領先了什麼。
可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卻依然這樣光彩奪目,甚至更加富有,更加美麗時,我那壓抑不住的好勝心就像亟待復蘇的春,被海風一吹,霎時草長鶯飛。
我就這麼遠遠地望着莉莉安,好久好久,終於想起了神話的後續。
神明根本不喜歡剩下的女人,所以他一揮手,那個殺了自己朋友的女人也落下了懸崖。
然後神明張開翅膀,飛向了下一個村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