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下火車時,天剛蒙蒙亮,我帶三個孩子來到威廉的工廠。
威廉一看三個孩子的樣貌,立即心中有數,在工廠上工前,他把我們帶到廠房辦公室閣樓,用力推開一個大衣櫃,衣櫃後面露出一道窄門。
他輕輕敲門,又發出幾聲貓叫。
過了一會兒,房門緩緩打開,一個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那是個眼神精明的小女人,黑髮黑眸,神情嚴肅冷漠。
威廉把三個孩子往女人那兒一推,用極小的聲音問:「食物還夠嗎?」
女人點點頭。
「我晚上再來。」說完,威廉關上門,把柜子放回原處。
看我不解的神情,威廉解釋道:「我把咱們認識的孩子都藏在了這裏。」
晚上10點,工廠下班了,衛兵押送工人回到囚棚,工廠的燈都關閉了,我和威廉摸黑扛着兩袋土豆來到樓頂。
又是一聲敲門,幾聲貓叫,窄門緩緩打開,門后的女人擎着一盞油燈,火苗細小的光輝映照出門后漆黑幽暗的樓梯。
我們爬上長長的樓梯,樓梯盡頭一塊不過50平米的閣樓里擠滿了小孩子,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睡在木架上。閣樓里臭氣熏天,角落裏堆着一些木桶,還有一些書本。在豆粒大小火苗的映照下,三十多雙眼睛齊齊看過來,好似洞穴中棲身的小動物。
我被熏得噁心想吐,卻聽一個女聲喊:「安妮。」
下一秒,發出聲音的女孩遭到了仇視,周圍的小孩比出「噓」的姿勢,不滿地望着這個新來的女孩。
發聲的是凱麗,她和瑞秋坐在一個角落裏,被噓之後,臉色通紅地望着我。
下一刻,她被擎着油燈的女人狠狠擰了一把,凱麗淚眼汪汪的,女人壓低聲音斥責道:「我說過了,不許發出任何聲音,被發現了我們全都得死,想大家一起下地獄你就儘管不長記性,明天你不許吃飯!」
凱麗委屈地看看我,垂下頭去。
威廉說過女人姓查理曼,是個聰明謹慎的菲利斯女人,威廉請她幫忙時,她向威廉發誓會照顧這群孩子。
既然威廉信任她,那麼她一定值得信任,我也嚴肅地對凱麗他們說:「要謹慎,聽查理曼女士的話。」
一旁,威廉正和查理曼女士交談。
「白天工廠里機器的聲音很大,活動一下也無妨,但晚上有衛兵執勤,所以盡量早點睡覺,不要發出聲響。」威廉說。
「我知道,但這裏的孩子實在太多了,他們在這裏吃飯便溺,到處都是蟑螂跳蚤,孩子們又太跳脫,很難控制,我總害怕會暴露。」女人說。
「沒辦法,一切都拜託你了。」
「唉!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女人滿面愁容道。
「再堅持一下,我們偷渡的路線就快打點好了,到時候把孩子們一個個送出去。」我插言說。
女人嚴肅冰冷的臉上總算露出點笑,點點頭說:「我們年紀大了,怎麼都無所謂,要讓孩子們活着。」
離開閣樓后我長長地舒了口氣,問威廉:「這裏的情況也很糟糕嗎?連幾個小孩子都沒處藏匿,要擠在這裏?」
「黨衛軍簡直喪心病狂,我親眼看到他們把一車車人拉到樹林裏掃射,然後就地掩埋,裏面早就沒幾個小孩和老人了,我不能冒險。」
「貝拉呢?她還不肯走。」
「別提那個蠢貨,提到她我就生氣,死了也是活該。」威廉惱怒道。
我和威廉回到家,鄰居看到我都熱情地打招呼,因為成為元首秘書的事情,我在鄰里甚有名氣。父親也十分自豪,見我回家他高興極了,逢人就炫耀女兒。
我們一家好久沒聚在一起了,媽媽和幫傭籌辦了豐盛的午餐。餐桌上,爸爸問了我許多事情,因為女兒為國家元首工作,這在他看來是至高無上的榮光,他得意極了,喝完一杯又一杯,很快就喝得醉醺醺了。
然後,他晃蕩着手指,指着對面的媽媽說:「哈,你這個不要臉的盪|婦,看我們過上好日子,你就舔着臉回來了,當初跟別人跑了,可你的姘頭在哪兒呢?我告訴你,我見到他了,那個狗東西在集中營做工,從早做到晚,你倒是再去找他啊,你怎麼不去找他了……」
媽媽麻木地聽着,一語不發,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
我想到了慘死在我眼前的丹尼哥哥,心中不忍,內力叔叔生活在巴巴利亞的集中營里,還不知道他的兒子已經在前幾天死去。
「爸爸你醉了。」威廉阻止道:「回房間休息吧。」
「我沒喝醉!」他晃晃悠悠地傻笑:「我……我女兒是元首先生的秘書,我兒子是工廠老闆,有的是錢,我高興……高興!」
午餐就這樣尷尬地結束了,父親醉倒在桌旁,被威廉攙扶進卧室。
母親面無表情地收拾了餐桌,然後過來問我:「你什麼時候把貝拉送走?」
「我再勸勸她。」我說。
「快點讓她滾!」她冷硬地說。
我提議道:「爸爸酒後總是口無遮攔,媽媽不如搬出去住。」
「不用,這都是我該受的,等貝拉走了,我也就沒什麼牽挂了,到時候隨便去哪裏一了百了。」她口氣發狠道。
我默默嘆了口氣,這就是我的母親,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執拗、賭氣、衝動、昏聵,面對這樣的母親,我又能如何呢?
「還是搬出去吧,房子和生活你都不用擔心,我會照顧你的。」我說。
我大概是她唯一可以傾訴的人吧,母親開始哭哭啼啼,絮叨着貝拉不懂事,父親折磨她,鄰里譏諷她,威廉不給她好臉色等等,我實在聽不下去,也沒有心力開導她,就借故拜訪老師,離開了家。
我去拜訪了中學時代的老師安泰先生,他在我求學期間給予了很多幫助和鼓勵,這些年來一直有書信交流,想着難得回來就去拜訪一次。
老師變化很大,以前他是個快樂的中年男人,整天樂呵呵的,性情和藹可親。幾年不見,他似是蒼老了不少,頭髮和鬍鬚都花白了,我看到他時,他正低着頭大步走路,彷彿心事重重。
「安泰老師。」我叫住他。
他看了我一眼,驚喜道:「安妮?你是安妮吧?」
老師把我邀請到家中做客,師母熱情地招呼我住下。
晚上老師拿出私藏的朗姆酒自斟自飲道:「看到自己的學生有出息,我比什麼都高興,尤其是你,我把你的報道貼在學校專欄里,告訴所有的孩子,元首先生的秘書是我以前的學生,她努力讀書,從我們這個偏僻的小鎮走了出去,你們也要努力讀書,從這裏走出去,瞧!這就是榜樣,安妮你真的成為了榜樣。」
老師不停地稱讚我,直把我誇得滿臉通紅,不久老師喝醉了,師母把他攙扶去休息,過後師母告訴我說:「他很為你自豪,經常說起你,還把你的報道做成了剪報收藏起來,每次有孩子過來,他都要向孩子們炫耀。」
「我應該經常來探望你們的。」我說。
師母搖搖頭:「你的工作一定很忙,不用老想着我們,我先生一輩子教書育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學生們都好好的,唉……」她止住話頭,對我笑笑說:「很晚了,去休息吧,我幫你鋪床。」
睡在老師家裏我有些失眠,半夜時分,忽然聽到外面有走動說話的聲響。我以為老師喝醉了夜裏不舒服,於是起身查看,結果我在走廊里聽到了細微的對話。
「你們怎麼來了?」安泰老師的聲音裏帶着些許驚慌。
「有幾個孩子病倒了,擔心是傳染病……」
「你們先走,家裏有外人,明天我一早……」
怪我冒冒失失走出去,結果看到了幾張驚慌失措的臉,其中一個青年異常醒目,外表一看就是菲利斯人,安泰老師面色蒼白地轉過身,遮遮掩掩道:「這……他……他是……」
還是師母有些急智,她推搡着青年說:「你們走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她把青年推搡出門外,轉身對我笑笑:「一個學生,大晚上的擾人清夢,你回去睡吧,沒事的。」
「他說有幾個孩子病倒了,擔心是傳染病,需要幫忙嗎?」我問。
「不用,不用,我明天去看看就行了。」安泰老師擺擺手說。
「他是菲利斯人嗎?」
「不是,當然不是,你看錯了。」
「我沒有看錯,他的確是。」
師母忙上前挽住我,聲音略帶哀求:「安妮,你就當做什麼都沒看到,我們求你了。」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可你們在偷偷幫助菲利斯人嗎?這也太危險了。」
安泰老師沉默了一會兒,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晚餐時剩下的萊姆酒,灌了一大口在嘴裏,嘆道:「沒辦法,我的學生求上門來,當老師的哪裏說得出個「不」字啊。」
這句話勾起了我的回憶,那時候我也無路可走,只好求到了安泰老師這裏,而他竭盡所能地幫了我,之後我才能順順利利走下去。
老師還在灌酒,一聲嘆息接着一聲嘆息:「我們國家怎麼就變成了這樣,難道菲利斯人是惡魔?所以要沒收他們的財產,關進集中營勞作,還要虐殺他們,可我當了這麼多年老師,有過那麼多菲利斯中族的學生和朋友,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