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十一章
新城的冬天很蕭索,天空灰濛濛的,彷彿紡織廠里的碳灰和棉絮飛出廠房,佈滿了整個天空。
我和莉莉安一前一後走在沿河的石子路上,彼此沉默。
其實我們很陌生,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我有點害怕與她說話,我怕自己說出蠢話被她鄙視,又怕說錯話惹她生氣。
我還記得自己上小學時有多麼在意她,我會模仿她的一舉一動,模仿她說話的語氣,甚至是她發笑時嘴角翹起的弧度。
直到現在,如果她出現在人群中,我也會第一時間注意到她,如果有人談論她,我會細心傾聽別人說了她什麼。
許久以來我都默默地注視她,就像在注視着自己前進的方向。
「你還來學校嗎?」我問。
「不會了。」
「為什麼?畢業考試也不參加了嗎?」
「我已經很久沒好好讀書了,也許根本不能畢業。」
「來參加吧,你這麼聰明,一定可以順利畢業。」
「畢業了也沒用。」她停下腳步,望向那條冰凍的河流,輕輕嘆了口氣。
「還記得那位科學家女士嗎?」我希冀地看着她,「你說過要好好讀書,成為她那樣的人。」
她忽然笑了,愉快地看向我,「所以你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努力讀書的?因為我說了要成為她那樣的人?」
我沒有在意她的揶揄,垂下頭說:「是啊,莉莉安,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因為你說了那樣的話……」
河邊的風很大,像某種嗚咽的野獸,吹起我們的髮絲,吹亂我們的心緒。
這次她不笑了,又把視線轉向河岸,許久后,我聽到她的嘆息聲。
「你說這些都有什麼用呢?就算繼續讀書,畢業后也最多當個老師,都不知道能不能填飽肚子。」
「所以你想和比爾結婚,可是喬納森家反對啊。」
「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能輕鬆得到的,尤其我們這樣出身的女孩。」她忽然轉過身,用一種富有深意的目光看着我,「讀書也要夜以繼日,不眠不休,絞盡腦汁,而這世上許多事情比讀書難多了,不付出努力,又怎麼知道結果,就好比前面有條河,你還沒有涉足,就認定會被淹死!我以為你和那些傻乎乎的女孩子不一樣,你不是那種自己眼熱,卻不肯付出,見別人得到后又說風涼話的人!」
我心裏清楚,她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人,但沒想到我在她心中也是特別的人。
這讓我生出一種複雜難言的感受,以至於走到半路才記起,剛才滿腦子都是莉莉安,結果忘了問她比爾的事,我答應梅麗莎打聽消息的。
路過喬納森酒吧時,我看到幾個男人勾肩搭背,十分囂張地走出來,他們有的叼着煙,有的拋着帽子,說說笑笑霸佔了整條街道,路人紛紛避讓。
這幾個男人都上過戰場,有人沒了胳膊,有人瞎了眼睛,非常可怕。
我急忙低下頭,避讓他們。
可是兩隻腳擋在了我面前。
「好久不見。」邁克彎下腰,湊近我說,「明明看到我了,也不打個招呼,我可是剛下戰場的英雄呢,身上還留着保家衛國的槍傷,你要不要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你好,邁克先生,很高興你平安無事。」
「你還沒回答我,要不要看我的槍傷?就在肩膀上,直接射穿了呢。」
我真怕他脫衣服,急忙搖搖頭。
「是嗎,真遺憾,這麼冷的天,你要去哪裏?」
「回家。」我低聲說。
「剛才去了哪裏?」
「去看望朋友。」我想了想,多嘴問了一句:「比爾現在怎麼樣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說:「擔心他嗎?去瞧瞧他不就好了,我陪你?」
我搖搖頭。
他眼中閃過笑意:「看來你都聽說了啊,放心吧,黑加爾先生不會讓自己弟弟流落街頭的,再過一陣子,他就能回家了。」
「那就好,上帝保佑。」我側身說,「那麼……再見,祝您愉快。」
「再見?你什麼時候和我「再見」?」他笑着逗我。
「再見先生。」我火燒屁股一樣跑了,幸而他沒跟上來,我聽到後面傳來他和朋友們的嬉笑聲。
第二天,灰濛濛的天空飄起了小雪。
今天是難得的休息日,爸爸和威廉都沒出門,父子兩個修葺了桌椅,通了下水道,還幫我洗了床單。
傍晚,我煮了幾個雞蛋,又烤了幾張餅。把盤子擺上桌的時候,門廊響起了敲門聲。
「來了。」我一邊解圍裙,一邊打開門。
然後我愣在了那裏。
曾有無數個哭濕了枕頭的夜晚,我都夢到過這樣的場景,媽媽帶着貝拉回家了,我們全家欣喜若狂。
可今天這一幕真的發生了,我卻只能獃滯地看着門外兩個女人,腦海一片空白。
不過四年時間而已,我卻幾乎認不出她們了。
貝拉長高了,臉也長開了,看上去和丹尼哥哥很像,她充滿期待地望着我,神情中帶着一絲緊張。
媽媽站在貝拉身後,低着頭,根本不敢正眼看我。
她們都很瘦,幾乎皮包骨頭,外衣袖子上沾着斑斑污跡,手背和臉皮凍得發紫,有的地方皸裂流膿,這麼冷的天連棉鞋都沒穿。
「誰啊?快進來,都進冷風了。」爸爸的腳步聲傳來,然後戛然而止。
「你來幹什麼!」他暴怒了,越過我把媽媽推出去,「滾!帶着你的野種滾!」
「爸爸。」我試圖阻止,他卻已經重重甩上了房門。
他喘着粗氣,在屋裏來回走動:「她還回來幹什麼!那個婊-子!她還有臉回來!帶着那個野種!」
屋裏安靜得像墳墓,只有威廉還有心情吃飯,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悠閑地吃掉最後一隻雞蛋,他才幽幽地開口:「那男人破產了,現在全家都靠他岳父接濟,怎麼可能還養着她們,早兩個月前就不再管她們了。她們去了舅舅家,舅舅那個酒鬼更不會養她們,呵呵……」
「你早就知道!為什麼沒告訴我?」我問。
「我幹嘛要說。」他看着我,綠色的眸子有點冷。
「天已經黑了,外面那麼冷,她一個女人帶着個孩子……」
「不許你管她們!」爸爸捶了下桌子,「你忘了她做過什麼嗎!」
「我沒忘,可……外面這麼冷,她們會凍死的!」
「那就讓她們凍死!你去哪裏!」
「我去看一眼,馬上就回來。」
我要拿桌上剩下的餅,卻被爸爸狠狠拍在地上。
「我的糧食拿去喂狗,也不給那個賤人!」
威廉一看情勢不妙,急忙隔開我:「好吧,你去看一眼,立即就回來,我勸勸爸爸。」
他把我送到門口,緊了緊我的衣領:「如果她們沒地方去,大橋下有個跳蚤窩,送她們去那裏過夜就行了,你趕快回家。」
「你不管她們了嗎?」我仰頭望着他。
威廉嘆了口氣:「管她們?不知道你是能種地還是能賺錢,你拿什麼管她們?」
「那是我們的媽媽和妹妹,現在無家可歸,難道你要看她們死了或者……」
「或者什麼?淪為妓-女嗎?你還記得自己當年被喊婊-子的野種嗎?你以為你不說,我就看不到你整天鼻青臉腫了?現在她淪為婊-子,名副其實啊。」
我震驚地望着他,難以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
在我心裏,威廉一直是個好哥哥,他性情溫柔,講話風趣,幹活勤快,家務活多的時候,他還會幫我做飯洗衣服,和街上那些蠻橫討厭的男人一點都不一樣。這是第一次,我意識到威廉也是個男人,男人都硬得起心腸。
「貝拉沒有做錯任何事……」
威廉摸摸我的臉,柔聲說:「好了好了,她當年狠心拋棄我們,就跟我們沒關係了,你去看看,也許她們早走了呢。要是沒走,就把她們安排到橋下住,明天我來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我問。
「明天再想。」他說。
我到外面轉了一圈,然後在大橋下的跳蚤窩裏發現了她們。.
跳蚤窩裏有很多無家可歸的人,都是流浪漢,他們裹着破舊的棉襖和一切能裹在身上的東西,圍着一個燒紅的鐵皮筒取暖。
媽媽和貝拉不敢靠近他們,只窩在一個小角落裏。
「安妮!」貝拉看到了我,她像小時候那樣飛奔過來,把臉埋在我胸口,抽噎起來。
「你還好嗎?這陣子在哪裏落腳?」
「一點都不好……」她流着淚說,「舅舅不肯收留我們,媽媽找不到工作,錢都花光了……我們在街上住了兩天,有壞人欺負我們……」
「安妮……」媽媽站在貝拉身後,仍是一臉愧色,不敢看我的樣子。
她已經變得像周圍那些女人們一樣了,神情麻木,渾身散發著絕望,彷彿一個沒有生氣的木偶。
威廉說明天再想辦法,那今晚呢?今晚怎麼辦?
我望着那些臉色陰沉的流浪漢們,不由得抓緊了貝拉的胳膊。
「你們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