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波詭雲譎,寇潛太湖
破廟中的氣氛頓時近乎凝固,眾人神色各異,沉默地看向顧柯。
然而顧柯卻一掃先前的沉重表情,反而仰天大笑起來,驚得眾人面面相覷,心道顧郎君莫不是被這狠毒的計謀給逼瘋了?
“總算是明白了這來龍去脈,那某便與這青龍劉氏好好擺明車馬鬥上一斗,諸位不必太過擔心,在某鹽法失敗前,曹公絕不會擅動,故只需對付這蘇州監軍使劉忠愛而已。
他早前便私自動了牙兵,絕不敢再派兵前來,只能依靠這青龍劉氏的勢力來對付某,那劉氏控制青龍港和華亭草市賭坊,必然豢養了許多亡命,然而此等賊徒豈可與諸位爭鋒,難不成從父教授你等的行伍之法都還回去了不成?
更何況如今凈蓮社已成,徐浦場便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保住徐浦場,那劉氏便傷不得某分毫。”
顧柯繼續胸有成竹地解釋說道:
“不論吳中嶽與青龍劉氏如何污衊某,只要某之鹽法得行,便是當真強佔私納了教坊女子為妾,販賣私鹽,勾結龐勛餘黨,曹公也絕不會置喙半句,反倒要隨禮祝某新得美妾。
只因某之鹽法乃是朝廷而今急需的活水,便如建中年間韓湟一般,強佔揚州做了淮南節度使,但只要他肯繼續輸送東南財賦與朝廷,朝廷只會對其厚加封賞,而絕不會有絲毫質疑。
青龍劉氏不過冢中枯骨,上不得什麼檯面。鼠目寸光,只見得這華亭一地之利而沒有天下大勢,為此便要與朝廷命官相爭,當真是不知死活!”
見顧氏護衛們都放下心來,不再心思浮動,顧柯也暗自鬆了口氣,如若他剛才不能安定人心,怕是還沒回到華亭便要有人逃亡或出賣自己了。
即便自己已經初步掌握了華亭縣的局面,但遠不足以讓這些人捨命追隨,畢竟拿顧氏的錢財總歸不是做了顧氏的死士,若是在販私鹽時火併而死他們都別無怨言,但若是為了顧氏對抗官府而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楊三郎,某交予你一事,不容絲毫閃失,可敢應喏!”
“府君儘管吩咐!楊三捨去這一身皮囊也要做成此事!”
楊箕毫無遲疑,慨然應道,見他一個惡少年便有如此膽色,許多顧氏護衛不由得也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也要求東主給他們下達命令,方才他們以為是要對抗官府才頗有遲疑,但既然只是對付劉氏那便沒甚好怕。
“那好,你等速回華亭縣中將薛姑娘與她院中所有文牘帶走,送往華亭港登船入太湖中待命,將這淫僧與那女子的屍首也帶上。”
顧柯迅速吩咐四名顧氏護衛隨楊箕一同行動,隨即又抓住那淫僧覺明的海青衣領,惡狠狠地問道:
“你把吳中嶽謀害薛母的證據放在何處了?”
覺明脖子一縮,慘叫道:
“就在千佛寺內貧僧住處床底中,不敢稍有損傷!”
顧柯給了他一拳將他打暈,扔給了楊箕等五人,隨即便與徐逸一同騎上匹青馬,往徐浦場去了,現在已是九月七日,他需要抓緊時間準備,想來待到重九日,那劉氏便要發難了。
......
重九日辰時,吳中嶽戴着斗笠,換了一身短衣,警惕地四下張望了片刻后一溜煙似地竄入了城外街市中的酒樓內。
他沒發現的是,一雙幽深的眼睛已然死死盯住了他。
待得上到二樓的雅閣內時,雖是如此深秋時節,吳中嶽卻已然汗流浹背,顯然正背負着極大的心理壓力。
“吳主事,如此緊張作甚!莫不是怕某吃了你?”
那倒三角眼的矮漢子此時已然換上了一身淺緋色綢衣,左手指間輕輕轉着一盞白瓷酒杯,將掌心處的刀疤藏住,右手指了指他對面的坐榻,示意吳中嶽坐下。
吳中嶽見他服色公然僭越,張狂至此,不由也有些畏懼,只把屁股略略沾着榻上,雙手握膝,不時伸着脖子四處探視,似乎是害怕這倒三角眼漢子在此處藏了殺手般。
倒三角眼漢子見此情形笑着搖搖頭,將杯中黃酒一飲而盡,隨即將那饒州瓷窯產的精緻白瓷杯隨手一擲,“啪”的一聲碎在地上。
吳中嶽被這聲音一激便如驚弓之鳥般從榻上彈起,警惕地盯住他,似乎是怕這一聲后便有人從屏風後轉出將自己摁在此處扭送官府。
“吳中嶽!你這碭山來的窮酸,怎麼不見你為惡時如此畏畏縮縮,到此時還要裝什麼假仁假義不成?蘇龠今日便要死在華亭,他可是被你殺的!”
吳中嶽聽得這話便如遭雷擊一般,嘴裏發出似哭似笑的“嗚嗚”聲,以往他自我安慰欺騙的假面已然被此人徹底揭下。
面色猙獰扭曲,連藏在桌下的手被指甲深深嵌入進去,都宛如未覺,整個人打着擺子,顫抖不已,彷彿正經歷着某種痛苦的蛻變。
那漢子從榻上起來,倒了杯酒送到吳中嶽身前,擁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某劉世義最是欣賞吳主事這般死中求活,手腕狠辣之人,如那淫僧,六根不凈,闖下禍事,行事不密,遭人要挾;如薛氏母女這般隨波逐流,逆來順受,家破人亡也是活該;全都合當做你吳中嶽飛黃騰達的踏腳石啊!
那蘇龠何等愚笨,竟為了平頭百姓得罪吾父劉監軍使,大好前程毀於一旦不說,就連性命也難保全,吳主事,你可要引以為戒。
吳主事,以往你與劉氏處處作對,可如今我劉氏要兼并華亭兩港,又有何人可阻?
那顧柯小兒誇下海口要行新鹽政,從潤州曹公處騙得這巡鹽副使之位,早已得罪了劉監軍使,此前引而不發不過是在等其謊言不攻自破而已,如今有了吳主事出首告發,想來更是手到擒來。
某觀吳主事之才,起碼可做一州刺史!
以往蹉跎這些年歲,竟是為了區區公道被捆住了手腳,殊為不智啊!你看,吳主事自從與某交好,何事未成?
蘇龠,顧柯一去,華亭日後便是你我之天下,從此積欠債務,一筆勾銷。
來,別苦着臉了,喝一杯吧!”
吳中嶽聽得他稱呼監軍使劉忠愛為吾父,這才恍然大悟,指着劉世義說:
“原來都是你設的局,那不良人竟是你的手下,你與賭坊合夥引某入局。
你要奪得華亭港非是為了劉氏,乃是為了你自己與那劉監軍使侵吞漕運的私利!”
“且飲過此杯,再論其他。”劉世義臉色一沉,語帶威脅地說道。
吳中嶽頹然地接過酒閉眼一飲而盡,彷彿飲下的是某種鴆酒般,他心裏清楚,自己早已回不了頭了,即便此時意識到自己遭人設局一步步淪落至今的真相,也沒有後悔葯可找。
他與蘇龠,已然是水火不容,蘇龠不死,他也難活。
見吳中嶽喝下了酒,劉世義大喜過望地鼓掌,叫出屏風外久候的美艷家伎來,說:
“如此,吳主事便是某之義兄了!來,且與某享此醇酒美人,跟那蘇龠一輩子也享不得這富貴,反倒連累妻子,何苦來哉!待此間事了,小弟便親自差人將嫂子與賢侄送來華亭,讓義兄得享天倫之樂。”
吳中嶽雙眼迷離,也不阻止兩名衣衫輕薄的美艷女伎將火熱的嬌軀貼過來,只覺自己已是一具行屍走肉,往日的堅持和志向都隨着那杯苦酒隱沒在腹中,從此他便是劉世義豢養的忠犬,再無他法。
......
華亭縣西面三十五處,臨近太湖南側,蘆葦盪中正停着幾艘滿載的小船。
“那劉氏子恁的煩人,竟敢如此支使某!”
為首一名刀疤臉面色猙獰,一邊用環首橫刀將一人多高的蘆葦斬得四處亂飛,一邊罵罵咧咧地說。
在他揮動橫刀時,麻布製成的缺胯衫下不時露出內里緊貼胸腹的皮甲來,顯然這夥人並非簡單的賊寇。
他身後一個陰惻惻宛如毒蛇般的聲音嘲笑道:
“若你拜劉監軍使為義父,也可不受劉氏子差遣!”
刀疤臉聞言更是大怒,正想發作,但想到劉監軍使捏着狼山鎮軍賴以生存的錢糧,又狠狠地將橫刀收回鞘中,一聲不吭地盤腿坐到了船艙內。
“對嘍,我等廝殺漢都是勞碌命,貴人若是下令,豈有不從之理?莫非還想造反不成?”
那聲音彷彿蝮蛇吐着信子,緩緩蠶食着刀疤臉憤憤難平的心,他咬咬牙,恨恨說道:
“且再容他一回。”
沿着坐在船頭的刀疤臉向裏面望去,每個船艙中有五人潛伏,此地共計竟有二十人好整以暇,將殺氣收斂,正等待着什麼。
......
今日辰時三刻,檻車便到了縣衙前,李十將與浙西觀察使衙門遣來的四名看守一同押着蘇龠登上了檻車。
四人同樣攜來了劉忠愛調動牙兵後方才補發的調兵文書,這才讓李十將等人鬆了口氣,如此他們六名牙兵方才脫去了私自離營的罪責。
而蘇龠卻彷彿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命運一般,手裏拿着一卷用竹筒封好的文牘,在上車前將其交給了等在縣衙門口處許久的顧氏護衛,並說:
“某治理華亭一縣三年,心得都在此處,還望顧府君能時時精研一二,使百姓受益,吾雖死無憾矣。”
李十將見此情狀不由得虎目含淚,咬着牙撇過臉去,心中對那中官劉忠愛更為憤恨。
那顧氏護衛沉聲應喏,鄭重其事地將文牘置於懷中,作了一揖,隨即便飛也似的向著顧氏別院中去了。
蘇龠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顧氏護衛離去的方向,然後主動把雙手舉起,示意看守將自己枷起來。
“蘇府君,得罪了,此去潤州,某必將護得府君周全。”
李十將與五名牙兵總算從這令人難熬的看守工作中解脫出來,言語間頗有些如釋重負的意思。
然而蘇龠卻笑着搖頭說道:
“余雖好修姱以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蘇某大兄在被黜為饒州推官時曾修書借屈大夫之《離騷》與蘇某言及志向,而某亦以《離騷》應答: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蘇某一人之性命何足道哉,只恐我唐祖宗二百六十年之天下,不日便要翻覆,千萬蒼生何辜,竟要遭此大劫!”
言語之間,全然是大逆不道之語,已然是對朝廷挽回頹勢的努力徹底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