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少年白晝-01
宴潮生是在行駛的汽車上醒來的。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能看到窗外的景物在飛快的從眼前掠過,在視網膜上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殘影。宴潮生盯着看了一會兒,最後不得不遺憾的確認,因為時間實在是間隔了太久,所以他已經完全記不得這是發生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的事情了。
不過這車上也並非是他一個人。
宴潮生看了一眼前面駕駛位上的司機,非常自然的、沒有絲毫違和的開口詢問:「要去哪裏?」
司機原本可能沒有想過,本家這一位自打上車之後便閉着眼睛,一副生人勿近模樣的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居然會同自己搭話,因此很是愣了一下之後,方才回答了他的提問:「是去天師學校……您之前答應過家主的。」
宴潮生就稍微的咂了咂舌,司機小心翼翼的通過後視鏡觀察他面上的表情,但是能夠看到的只是一片的平靜,根本無從去分辨出什麼來,只能心底暗暗發苦,提心弔膽的程度又往上拔高了不止一籌。
要知道,就為了小少爺來天師學校上學這件事情,族內可簡直是要鬧翻了天——而如果再更精準一些去形容的話,應該說是,家主和少爺之間掀起了一場範圍波及到全族的鬥爭。這段時間裏面,本家族地簡直是低氣壓橫行,即便是一隻麻雀落在了屋檐上,也會戰戰兢兢的收起自己想要嘰嘰喳喳的嗓子。
以常理來說,宴家分家的子弟或許還有去天師學校的,但是本家卻從沒有人去過。天師學校所能夠教授的知識,不一定比得過宴家千年的傳承,很多必須憑藉著本族的血脈才能夠施用的強大術法,自然也只有在族學當中才有一窺的可能。
然而,不知道是出於一種怎樣的考慮和目的,家主大人居然要送已經板上釘釘會成為下一任家主的、如今已經明晰了繼承人身份的宴樂去天師學校求學,即便是在本家內部,這一項決定也不乏反對的聲音。
但這宴家畢竟還是在家主的絕對控制之下,於是最終的結果……看小少爺如今正坐在車裏,在開往天師學校的路上,難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唯一讓司機不解的是,之前的大半路途,這位本家的小少爺、下一任家主的繼承人都面色我古今無波的望着窗外,像是一尊精緻的人偶或者是蠟像,不發一言,甚至連動作都少有改變,怎麼突然開始發難了?
司機警惕了起來,同時在心裏暗暗的慘叫。家主和少爺要鬥法的話,可以麻煩你們自己在內部解決嗎?不要牽連到他這個可憐的打工社畜啊?
好在司機觀察了一會兒之後,得出一個讓他覺得心安的結論——宴潮生似乎並沒有讓他開車回去本家的打算,而是默認了繼續朝着天師學校駕駛的行為。
不得不說,這可真的是讓司機狠狠的鬆了一口氣。
而實際上……良好的保持了緘默的宴潮生倒也不是真的「安靜」,他一聲不吭純粹是因為精力都被另外的事情給佔據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鬼主好奇的問。
然而宴潮生顯然並沒有想要回答他的問題的意思,正好相反,幾乎是在聽到鬼主的聲音響起來的那一刻,他面上的表情就變的極為險惡了起來——顯然,對於鬼主的出現,宴潮生是一點也不期待,甚至是希望他趕快滾蛋。
鬼主於是就做出了一副唏噓的神態來:【你這過河拆橋也未免太順手了一些,更何況你連河都根本沒有過去呢,就已經開始想着怎麼拆橋了?】
宴潮生便假模假樣的笑了一下:「這應該是我和七七第一次見面之前。那個人在有一天突然要求我離開宴家本家的族地,去天師學校上學……」
「方便近距離的,幫他監視一個人的行動。」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要是鬼主還不明白宴潮生的意思,那才是真的有問題。他於是長長的「哦」了一聲,笑聲當中是根本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所以從最開始,你們見面的目的就並不單純啊。】
【另一個我自己知道這件事情么?】
他只是這樣隨口一問,也並沒有想過要等到宴潮生的什麼回答,已經自己先給這個問題總結出來了答案:【應該是不知道的吧。】
【畢竟關於宴家的一切你都沒有和他說過,對於這種不怎麼美好的初遇也就會更加的避而不談了吧。】鬼主瘋狂的試圖拱火搞事,【你說,如果我和另一個我自己說了這事情……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這個時候,車已經在一路的風馳電掣下到達了目的地,宴潮生推開車門走了下去,面上掛着再溫和不過的笑容,完全符合外界對於宴家七子的認知,只是在同鬼主說話的時候,聲音裏面卻含着難以忽視的狠戾和陰絕:「你要試試嗎?」
「那可能並不會是什麼你想要看到的後果……我是說,我的反應。」
鬼主嗤笑了一聲,便安靜的蟄伏了下去。他跟進來的本意只是想要看看宴潮生與顧棲之間如何相處——在鬼主自己的世界線當中,雖然也有宴家七子的聲名顯赫,但是直至他死亡、像是宴殊同所期望的那樣成為鬼主,也從未和宴樂有過任何的交集。
那或許是兩個世界線上最大的變動與不同。
所以鬼主自然也想要看看,不過是與一個人類天師的相遇,究竟都影響到了什麼,又改變了什麼——
宴家的繼承人入學天師學校,這可是一件大事。而縱使宴樂不過是一個小輩,但從宴家的角度來看,已經足夠讓校長親自來迎接其入學。
這些都是曾經歷過一次的事情,再來一次,宴潮生自然也可以駕輕就熟的處理一應的事務。他的面上掛着恰到好處的笑容,以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的禮節敷衍了那些客套性的對話,最後被校長帶領着,交付給了某一位老師。
然後是同樣的過程,不過不比校長,這位只是普通人出身、以作為天師的能力來說也只能算是「平平」的老師在和宴潮生說話的時候,可並不像是師生,而更多帶了些討好的意味在其中。
畢竟……這可是宴家的下一任家主,和對方打好關係,有百利而無一害。
宴潮生耐着性子等對方寒暄完,才終於以一種極為不經意的態度,同對方打探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我聽說,顧棲如今也在學校里就讀?」
這位老師面上的表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細細探究的話,會發現其中是並沒有掩飾的很好的傲慢與厭惡:「啊……您說【鬼之子】啊……」
「沒錯,他的確也在學校裏面就讀。」
雖然並沒有再針對顧棲的存在做別的什麼評價,但僅僅只是這樣所表露出來的態度,對於顧棲平日裏所得到的對待,已經可見一斑了。
鬼主又在宴潮生的腦子裏面冒頭,對眼前所見到的情況發表自己的高談闊論:【看來無論是哪一個世界線當中,我的遭遇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但這並不奇怪,因為這本就是宴家家主所精心營造、力求得到的場面。
名為「顧棲」的存在不應該得到任何的善意,在來自於全世界、來自於他遇到的每一個人的憎惡當中成長,「成熟」後於極致的痛苦中死去。如此方才能夠化作強大可怖的陰鬼,成為宴家家主所求的模樣。
宴潮生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請帶我去見見他吧。」他說,「我對他一直都很好奇。」
「我並不認為他有什麼值得您特意去見的價值……」這位老師話說到一半,覷着宴潮生的臉色飛快的改口,「那請和我去教室吧。」
當站到教室的門口時,老師朝着教室的最邊緣點了點:「那個就是。很好認吧?這種比陰鬼還要濃郁的陰氣。」
「說到底,那傢伙真的能夠算是人類么?要我說,協會就應該早點用些手段、以除後患——」
「閉嘴。」宴潮生說。
那位老師猛的噤聲。
然後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方才有那麼一瞬,他似乎察覺到有如刀鋒一般的殺意劃過了他的皮膚,像是在思考從一個什麼樣的角度下刀才最好。
其實並不需要這趨炎附勢的天師來特意指出,因為只需要一眼,宴潮生就已經找到了顧棲的存在。
他看着那個獨自一人坐在角落,望着窗外的少年,眼睛裏面是連自己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過於柔軟的情緒。周圍所有的嘈雜和吵鬧在這一刻都像是成為了無足輕重的背景板,變的模糊不清了起來,只有穿着校服的少年存在感越發的強烈,彷彿整片天地之間,只有他是真實並且鮮活的。
宴潮生邁開腿,朝着他走過去,像是在奔赴一場隱秘而又盛大的相遇。
「……?」
光線被遮擋住而導致的光影變幻讓少年有些迷茫的抬起頭,大抵在他的印象當中,沒有誰會願意這樣近距離的接近自己。——然後,他撞進了一片溫柔到像是能夠讓人在其中溺死的目光當中,一身貴氣的少年望着他,本該如金玉一般貴重而高不可攀,眼下卻自願從雲端走了下來,站在他的面前,給了他一個再好看不過的笑。
「我是宴樂。」宴潮生垂着眼睫看他,聲音像是能夠掐出一汪水來。
「我有這個榮幸知道你的名字嗎?」
時間像是在這一刻倒退迴轉,最終定格在某一個瞬間。
——這既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宴樂與顧棲的第一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