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巨高教子,曹孟德志在征西
洛陽,大司農府。
傍晚之時,大司農曹嵩一家在吃晚食。
說是一家,其實只有曹嵩和兒子曹操兩個人,人雖然少,飲食卻很豐盛,兩人的几上都有七八個菜。父子二人喝的正是最近幾年在洛陽開始流行的蜜酒。
這只是曹家日常的晚食,曹家可不是什麼士族出身,不講究勤儉節約,反喜歡奢華享樂。
曹家是漢朝著名的宦官費亭侯、大長秋曹騰之後。曹嵩是曹騰的同族本家,過繼給曹騰做兒子。
依靠曹騰的權勢,蔭官入仕,在曹騰死後,繼承了費亭侯的爵位,並步步高升到現在的大司農之位,位列九卿。
曹嵩不是清廉之人,身居高位,自然上下其手,貪污受賄,家中甚是豪富。
二人吃飽喝足,讓人撤去杯盤,上了瓜果和茶水。
此時正當金秋,瓜果繁盛之時,四盤瓜果一盤甜瓜、一盤梨子、一盤橘子,還有一盤葡萄。
茶水卻不是漢時流行的茶湯,而是用沸水沖泡的清茶。
曹操是曹嵩的嫡長子,自幼享受慣了,看到瓜果茶水上來,自顧拿起來吃喝。
曹嵩心中有事,摘下兩粒葡萄,並未送到口中,而是怔怔出起神來。
曹操對這甘甜多汁的葡萄甚為喜愛,沒一會就已經吃完一串,抬起頭來才發現曹嵩在一邊發獃。
“大人,可是朝中遇到了什麼勞心之事?”
曹嵩被曹操驚醒,回過神來,“到沒什麼勞心之事,只是看到眼前之物,有些感概。
孟德,你可知道,我們現在所吃的這個葡萄、喝的這個清茶、還有適才飲的蜜酒都出自揚州江東?”
“知道。
這葡萄本是產自涼州,是西域外邦傳進來的,本是及其稀有之物,近幾年被引種到了揚州,才多了起來。
那蜜酒是用甘蔗釀的酒,這甘蔗本產自交州,古稱柘,可以用於制石蜜,近幾年被引種到了揚州,才起了甘蔗這個新名字,近來洛陽富貴人家流行的紅糖、蔗糖都是這東西製作的。
還有那茶水,茶之一物,古已有之,據傳是神農氏傳下,只是我們以前慣用的是茶湯,沸水沏茶之法,則是近幾年自揚州傳入洛陽。”
聽到曹操解說如此清晰明白,曹嵩略有些驚訝。這個兒子他太了解了,自幼任俠放縱,整日與一群貴家子弟飛鷹走狗,並不喜歡治學,更不要說通農事了。
“孟德如何知曉的這般清楚?”
曹操得意一笑,略帶顯擺“大人,你既然做了大司農這個官職,那新刊印的《農書》,我豈會不買來一觀?”
曹嵩看這個兒子居然如此孝順,心中高興,微微點頭“孟德,你可知這《農書》是何人所著?”
“大人,這《農書》是丹陽人丁寬丁子厚所著,我不但知道,還和這個丁子厚曾有過一面之緣。”
“哦?你識得這丁子厚?我怎不知?”
“這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還是熹平年間,汝南袁紹袁本初的嫡母去世,我前往汝南弔唁之時,與丁子厚見過一面。”
“這麼說,這丁子厚與袁家交厚?”
“好象不是,當時丁子厚還只是一個剛剛束髮的童子,跟在他師兄身邊而已,他的老師是前度遼將軍徐淑,他師兄徐璆徐孟玉現在就在洛陽做太尉掾。
當時他們是與汝南許邵許子將一起,這徐孟玉早年也在洛陽讀過太學,與許子將極為交好。
不過這徐孟玉性情很是刻板,太學之時,與我和袁本初雖然也偶有往來,卻並不投契,他去袁府弔唁,應該只是適逢其會。”
曹嵩聽到丁寬與袁家並無太深瓜葛,才點了點頭,“孟德,你既然看過這《農書》,可有何感悟?”
曹操此時已經二十七歲,此前也曾出任過頓丘縣長,目前在洛陽做着議郎的官職,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大漢官員。聽到曹嵩所問,正色回答:
“這《農書》主要論述農耕之術,內容包羅萬象,幾乎覆蓋了我大漢所有的耕作之物。且書中所載,十分詳盡,如果書中所載之法確有實效,又能夠在大漢廣為採用的話,大漢之錢糧產出有望提高兩三成。
農者,國之本也。這《農書》所言如真的有效,鞏固國本,功莫大焉。日前我去看望喬玄喬公,他也在觀此書,而且頗為讚歎。
大人既為大司農,何不着人驗視此書所載,如所載為真,則可以行文州郡,推而廣之,也是大功一件。”
曹嵩雖貪,卻不是昏庸官吏,反而久經官場,老奸巨猾,較之年輕的曹操穩重了許多。
搖了搖頭“孟德所言過於樂觀了。我早已着人嘗試此書中之法,那書中所記載的曲轅犁、八牛犁等農具,也已讓工匠打造完畢,正在試用。
只是這農事不比其他,一年只能耕作一季,驗證改良農耕之法耗時漫長,且《農書》中也有言明,其中所載之法,皆基於揚州酷暑之地的氣候、土壤,移入中原尚需根據中原的氣候、土壤不同,再做改良。
這《農書》推廣之事宜緩不宜急,最忌急功近利。這農耕改良之法貿然全面推廣,一旦出了差錯,弄不好就是大面積的絕收,極易激起民變。
若如此,別說大功,這是要抄家滅族的罪過。
農耕改良,非十年之功,難見成效。要達提升國本之效,更需二三十年方可。屆時,我那裏還會在這大司農之位上,恐怕已經化為黃土了。”
“那豈不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曹嵩自信一笑“我曹家樹上的果子,豈是別人想摘就能摘的?
我們先不動聲色小規模試驗幾年,三五年後,帶驗證無誤,我自會上書天子,安排我曹氏族人負責推廣之事。
只是我們當今這位天子,年輕氣盛,未免容易急進,在未能驗證此《農書》內容之前,我根本不敢聲張,若被天子獲悉此事,他恐怕不會有耐心等待如此之久,一旦天子下旨貿然推行,出了差錯,恐怕還是要我們這些臣子出來頂罪。
其中兇險,孟德不可小視。”
“大人所言極是,操記下了。”
曹操是曹嵩唯一在世的兒子,也是未來內定的曹氏族長,一向非常聰敏,很得曹嵩厚望,只是此前性格有些跳脫,不夠穩重。
曹嵩看到曹操免官回老家讀了幾年書之後,性子終於沉穩下來,心中寬慰,看來這個兒子可以挑起更重的擔子了。
“孟德,我知道,這些年,你被夾在士人和宦官之間,很是苦悶。但這也是實屬無奈,你心中對你大父(爺爺)且不可有怨言。”
曹操聞言,臉現苦悶之色“此事不需大人開解,我已不是年少無知之輩,此中關竅,早已想的清楚。
我曹家雖是大漢開國元勛曹參之後,但卻非嫡脈。自嫡脈斷絕之後,族人未能繼承先祖爵位,家族就日漸衰落,雖然家族人丁頗旺,奈何已被擠出朝堂。
若非當年大父忍辱捨身入宮,哪有我曹家今日重回洛陽之機?
大父雖為宦官,卻與士人相處和睦,對士人多有恩惠。
要怪也只能怪曹節、王甫、張讓、趙忠這些宦官,弄權亂政,挑撥黨禍,與士人仇恨越結越深。反使我曹家受了他們的牽連。”
曹嵩看曹操見識如此明白,心中欣慰。“如今這些宦官,都是當年你大父的隨從弟子。你大父尚在之日,權勢絕不下於如今的曹節、張讓。
當年你大父雖然也提拔親族族人入仕為官,卻嚴禁族人跋扈橫行,得罪士人,反而一直與士人交好。
為何如此行事?你大父當年有明言教導。
士人根基,在家族之內,先輩努力之積澱,可蔭澤後人。土地田產、家學淵源、交情人脈皆可由後人繼承,因此士人多有累世公卿之家,可千年不絕。
宦官為無根飄萍,權勢來自天子信賴之情,此情只繫於宦官本身,無法澤被後世。宦官一旦身故,其辛苦經營之權勢,必移至其餘宦官。皇家之感情親厚,最多延及假子,一代之後,必然斷絕。
從未有聞,宦官之勢,有父死子繼之事。當前得道的宦官,張讓、趙忠等人皆為短視之輩,不明家族長遠傳續之道。
乃翁(伱爹)我這一輩,可以繼承你大父的遺澤,也可以為你這一輩鋪墊一些前程根基,但我這一輩人老去之後,你們要想繼續振興家族,就只能和士人一樣世代積累。
這也是為何我支持你親近靠攏士人的原因。
未來我曹氏若想再次成為豪門大族,必須改換門庭,割裂與宦官的關係,轉為士人家族。你需向你大父一樣,忍辱負重,為我曹氏子孫立住根基。”
曹操自然知道此前曹嵩為他擦了多少屁股。
當年黨錮禍發,士人與宦官仇恨日漸加深。還在太學讀書的曹操,忽然之間從被人圍繞追捧的高官公子,被打為“閹宦遺丑”,受到士人厭棄。
年輕氣盛的曹操那受的了這個,為表明自身清白,不惜偷入張讓府邸攪鬧,又在出任洛陽北部尉時,用五色棒打死了小黃門蹇碩的叔叔,這些事都是曹嵩出面擺平的。
那時曹操年輕,曹嵩只是在行動上護住曹操,今天卻把這裏面的因由講透了。
曹操此前心裏還曾腹誹過曹嵩與宦官走的太近,今天聽了曹嵩的話,才明白曹嵩的苦心。
過往一幕幕從心中慢慢閃過,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一變“大人,當年我那遠方族叔曹鸞上書之事?”
曹嵩臉現心痛之色,“轉換門庭,不是只靠嘴上說說的,你當年所為,不過是年輕人的小打小鬧,代表不了曹氏家族。
取信士人是需要投名狀的。你族叔上書之時,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後果,他是在用命在為你們這一輩鋪路。你未來會繼承族長之位,記得善待他這一支的後人”
熹平五年(176年),永昌太守曹鸞上書請求開黨禁,天子震怒,直接用囚車將這位太守押倒洛陽,拷打致死。這還不罷休,下旨要求各州郡,重新清查黨人,凡是黨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還在當官的,全部免官禁錮。
這位曹鸞,也是沛國譙人,正是曹操的遠方族叔。曹家想在宦官與士人之間左右逢源,自然不能讓曹氏的嫡親之人來做這件事,否則就會和宦官徹底結怨,只能用遠房親族。
曹操久在洛陽,被拉出去砍頭、下獄打死的官員聽到太多了,他的好友兼堂妹夫濦強侯宋奇就是被天子下令處死的,因為他和宋奇交好,也被免了頓丘令的官。
宋奇是典型的外戚,祖上是大漢的開國元勛宋昌,他的親妹妹就是當今天子的第一任皇后--宋皇后。
宋皇后是士人認可的良家女、賢良淑德之人。宋家雖是外戚,卻與士人走的比較近。
可惜這位天子成年之後與士人關係快速惡化,當然看着這個宋皇后和宋家越來越不順眼,光和元年(公元178年),皇后宋氏被廢,打入冷宮,皇後父親不其侯宋酆及諸子皆受牽連,下獄被誅。
宋家被族誅,曹操趕到洛陽想為自己的堂妹和堂妹夫收屍都不行,自此之後,曹操算是真正看到了朝堂的險惡。
不過今天第一次聽到族中的秘辛,曹操更加震撼的無以復加。
曹嵩拿起几上的茶碗,慢慢喝了幾口,等到曹操的情緒有所平復,才再次說道:
“孟德,原本我以為,我曹氏只有夾縫中求存、選擇適當時機投向士人一條路,可此路極為難行,時機選擇、火候拿捏都需及其小心。
不過,看到這本《農書》,我就知道還可以走另外一條路,此《農書》於我曹家而言,是一個重要的機會。”
“大人是說,我曹氏要跳出士人、宦官之爭,以推廣《農書》為契機,走干臣能吏之路?”
曹嵩微微點頭,“你族叔曹鼎曹景節,不日就要南下揚州,出任吳郡太守,他這次南下,就是要把這本農書里的東西弄清楚。”
曹操微一沉吟,既然父子交心已經到這個份上,那自己的想法也應該說出來了。“大人,這幾年我在譙縣老家潛心讀書,也想到了另一條路。”
“哦?孟德所想是何路?”
“軍功!我大漢自前幾年遠征鮮卑失敗后,北方邊患日重,涼州羌亂更是百年未絕。我有志做個大漢的征西將軍,在戰場上搏一個封侯蔭子。”
“孟德,上了戰場,刀槍無眼。且朝中士人一向對武人多有壓制。”
曹操冷笑一聲“士人以聖人門下自居,又何曾真正看得起干臣能吏?恐怕在士人眼中,非明經者(士人認可的精通經學之人)皆為異類。走軍功之路,至少可以同樣有機會跳出士人與宦官的爭鬥漩渦,為我曹氏扎穩根基。”
“孟德所言也有道理,只是此事不急,還需慢慢籌劃。倒是那丁寬丁子厚已經到了洛陽,此人行事離奇,頗多出人意表之處,又與我族大計有極大關聯。孟德既與他是舊識,可與之多做聯絡,細細觀察。”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