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陰陽臉與大小眼

第1章 陰陽臉與大小眼

丁白駒覺得自己穿越了,雖然自己還是那個自己,世界已不是那個世界。但是醫生說那不過一種創傷之後的幻想。

丁白駒覺得自己有證據。出事之前自己做了一百多個一模一樣的夢,現在的自己又做了幾十個一模一樣的夢。但是醫生說那不過你的另一個幻想。

可倆個夢明明不一樣啊。

出事之前丁白駒老是夢到自己坐在輪椅上,頭頂一棵大柳樹,對面是熙攘的人群,背後是安靜的樓群,就像現在一樣。現在丁白駒就坐在輪椅上,頭頂一棵大柳樹,秋天了,柳樹開始落葉。對面是一個菜市場,五點多鐘,菜市場正迎來自己一天最後的輝煌。做了一百多次一樣的夢之後,丁白駒被不得安眠的折磨弄得神經衰弱,不得不偷摸辦理了休學手續,就在父母接他回家那天,丁白駒終於在車上做了一個不一樣的夢。然後父母因為車禍同時死去,可憐父母直到死去還不知道丁白駒已經辦了休學。當初瞞着父母是不想讓他們鬧心,現在丁白駒就剩下了傷心。丁白駒變成了一個殘疾人,那個重複的夢最後成了真。丁白駒嘆了口氣,按動電動輪椅原地轉了一圈,然後向家的方向開去,那裏是一片安靜的樓群。

剛剛丁白駒在輪椅上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夢,這個夢裏丁白駒站在雪地上,頭頂是針葉林,對面是一個死去的人,背後是喧囂的狗群。丁白駒知道這夢早晚會變成現實。

電動輪椅的速度很慢,比人正常行走也快不了多少,走到一半的時候,後面追上來一個人、向輪椅後面的背篼里塞了一包菜。

是大小眼,這個世界上唯一會給丁白駒送菜的人,一個女孩,小女孩。倆人是去年認識的。

丁白駒現在住的這個房子,是車禍以後爺爺用倆個倆室樓換的一個大三室。用來交換的房子其中一套是丁白駒父親留下的小倆室,還一套是爺爺奶奶自住的那套倆室。老年痛失愛子之後,爺爺還要擔負起照顧丁白駒的責任,這對於八十歲的老人來說,有點過於沉重了。沒辦法,只能帶着老伴找個一樓和丁白駒一起住。

買來的這個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舊樓。樓高只有四層,看着是紅磚樓,其實是鋼筋混凝土的框架,最初的設計是三層四層內通,一層二層內通。當時還沒有複式這個說法,這個專門為一個大企業的領導蓋的樓,顯出了某種中國式的智慧。四層樓,三個單元,其實最初只住了十二戶人家。丁白駒爺爺買的這個房子的舊主人很是多子多孫,早在二十年前就把內部的樓梯拆除,一樓二樓不再相通,走公共樓梯,變成了普通居民樓的格局。又過了十年,一樓的這個男主人去世,他的三任妻子給他生了八個孩子,分家產時候就難辦,最後協商結果就是賣樓,賣樓的小廣告就貼在大門上,明碼標價六十四萬。

恰好丁白駒的爺爺以前就是這個單位的職工,住的職工家屬樓離這個幹部樓很近,也知道這個樓的根底,早上買菜回來看到這個廣告,一看價錢立即回家拿存摺,下午就交了定金,晚上給四個閨女打電話,一家借十萬,第二天就把樓買了下來。然後又賣了倆個倆室樓還錢給閨女們,誰過日子都不容易,親閨女也不能欠着啊。

最後給丁白駒剩下了這個十分寬敞的大三室居住,還有以前丁家三口人住的那箇舊樓,此外丁愛國貸款買的一個新樓,在新區那邊,還剩五年房貸要還,留給丁白駒收房租了,倆個樓的房租正好夠還貸款的。

零零碎碎的事故賠償款加起來有一百多萬,老爺子做主給丁白駒存了起來,又找殘聯和街道,要了一份殘疾補助。跑公證處跑了半年,辦理各種繼承手續,老爺子覺得丁白駒餓不死了,和老伴在半年時間裏相續去世。

爺爺去世之後,幾個姑姑來的少了。去年姥姥姥爺也在同一年去世,幾個舅舅歲數也大了,不怎麼上門,幾個表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工作。簡單來說,丁白駒算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個世上。幸好有大小眼。

大小眼姓曲,她爹當初得了一個閨女,高興的不知道咋辦才好。取名的時候翻了好幾本字典不算,還去問了瞎子,查了取名的網站,啰啰嗦嗦的羅列了十多個名字。最後給閨女取名為晞。曲晞的字音有曲高和寡的意思在裏面,其實算不上一個好名字,算命的瞎子說這個名字妨人。果然,曲晞四歲那年,父親因意外去世。瞎子蒙對了。

丁白駒管曲晞叫大小眼,小姑娘倆眼睛不一樣大,左眼比常人大了倆圈,右眼又比常人小了半圈,而曲晞則把丁白駒叫做陰陽臉。丁白駒遇到車禍時候,撞上的是一輛滿載輪胎的大貨車,當時車上的輪胎正在燃燒,司機慌不擇路加上輪胎燃燒產生的濃煙都是車禍的主因,而輪胎在車禍發生后還燃燒了十多分鐘,丁白駒當時嚴重燒傷,加上撞擊造成的顱骨骨折,還有致命的肺部燙傷,本來應該必死無疑的,以至於當丁白駒醒來的時候,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感嘆這是一個奇迹。丁白駒的半邊臉不知道是熏的還是燒傷的後遺症,顏色變得黢黑黢黑的,另一半當時壓在了下面,還是本色的白。

丁白駒和曲晞在一起的時候,丁白駒永遠站在左邊,這樣一來,丁白駒看見的就是曲晞的右臉,而曲晞看見的就是丁白駒還正常的右半邊臉。

除了他倆相識的那第一次。

曲晞和寡母一起生活,下邊還有一個小倆歲的弟弟。家在城郊,有兩畝菜地,專門種植大棚蔬菜為生。這幾年村子裏的人發現種菜不如賣菜賺錢,紛紛轉行到了賣菜。曲晞的媽媽也跟着轉了行,不過家裏的菜地也在接着種,種的都是快長快收的葉菜,小白菜、小蘿蔔菜、生菜之類的。賣的菜也從本村收,主要就是黃瓜。賣黃瓜有個難點,就是不能剩菜,要是賣剩下了,隔夜的黃瓜第二天更難賣。所以要求進菜賣菜都要穩,量出為入。每到市場要散的時候,最着急的就是專門賣黃瓜的菜販。

以前還好,曲晞家隔壁是個賣姜蒜的,東西不多,怎麼都夠鋪開。後來隔壁換了一個賣水果的,水果的花樣還挺多,十多種水果要是全鋪開就太佔地方了。這家做了一個特別大的木板,底下放上四個筐,木板再放在上面,就是非常好的展示台了。但是木板太大了,佔了曲晞家的地方,曲家剛開始沒吱聲,畢竟地方還夠用。但是隨着自己家的葉菜也下來了,品種一多,東西就不夠擺放的了,於是和隔壁談,談來談去談不攏啊,對方態度極端強硬,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欺負你們孤兒寡母了,你能咋地吧。曲晞她媽就去找市場管理,這個市場是當地的街道開的,又通過同村的人情找到了街道辦的一位小領導。領導聽說曲家的情況,很同情,和下面打了一個招呼。市場管理找了賣水果的談了一下,隔壁算是老實了倆天,但這就算是結仇了。

過了倆天,隔壁也通過關係找了另一個領導。“都是本地人,誰還不認識幾個朋友啊?”隔壁那個三十多歲的黑面男子是這麼說的。然後他把木板豎著放了,在街道上凸出來近一米。以前橫着放占你家地方,你可以找啊,現在我沒占你地方,你找誰去?

倆家的攤位靠道路北側,賣水果的在曲晞家的東面,中國人逛路邊菜市場基本也是自覺遵守右側原則,所以凸出來近一米的木板徹底擋住了顧客的路線,曲晞家的生意立即就難做了,過了幾天,水果攤的木板凸出了一米還多,這是欺人太甚了。

丁白駒那天讓保姆紅姐中午煮的湯圓,吃完了有點不消化,正在大柳樹下的輪椅上消食。忽然聽到市場那邊人群嘈雜的聲音忽然放大了好幾倍,其中還夾雜着喝罵撕打的聲音。丁白駒坐着輪椅慢悠悠的滑動過去,費了好大力氣在把輪椅開進內圈。就見一個小女孩正在滿地打滾哭嚎,一邊哭一邊罵,已經罵到對方的太爺爺輩了,語言還挺接地氣,挺有古意的,一般這種語言從四十多歲的大媽嘴裏吐出來還算合理,什麼“你家老婆養漢,生出來的雜種沒屁眼”“你帶綠帽子上癮,生一個不夠,使勁掙錢,讓你老婆再找幾個野漢子,多生幾個,你好好養活”。“你家祖宗沒積德,生出你這種混蛋”舉凡中國北方大街上罵架的語言差不多收集齊全了,當然也包括普及度最高的國罵三字經夾雜在陳訴的過程中。但是這種語言從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嘴裏出來,怎麼都讓人感覺哪裏不對。

賣水果的可能動過手了,臉上被抓了幾道,看身高差距,小姑娘要跳起來才能撓到那個部位。小姑娘的衣服撕破了,在地上又蹭了滿身泥水,臉上已經看不清模樣,但是額頭上一塊紅腫還是很明顯的,好像還挨了嘴巴,左側的臉浮腫起來一個手印。估計是看的人太多,賣水果的不好意思和一個小姑娘再動手,旁邊也有人已經打了報警電話。賣水果的已經躲到自己攤位後面,偏着頭看着無人的地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事怎麼弄都是丟臉啊,打架輸贏無所謂,反正肯定臉是要不成了。

對面有一個賣涼皮的攤位,攤主特意打造了一把又長又寬的大鐵刀來切涼皮,平時很是寶貝,沒事就用凈布擦幾下。這時候不知是不是看熱鬧太投入了,刀放在了他的玻璃罩子的上面,小女孩忽然跑了過去,跳起來搶到了這把刀。

人群嘩一下喧鬧了起來,倒是沒人害怕,就覺得這熱鬧是越來越大了,都很是興奮啊。

小女孩拖着那把大刀,走到水果攤前掄了幾下,發現就算加上刀的長度,她還是夠不到那個賣水果的壞人。

圍觀的人發出鬨笑聲,看熱鬧的啥人都有,有同情小女孩的,就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更有看着誰出糗都行,反正有人出糗他們就高興,就歡喜,就笑。

小女孩的臉憋的通紅,忽然瘋狂的舉刀亂剁。賣水果的正好剛進了幾個西瓜,初春時節,這東西貴的很,賣水果的圖着好看,把六個最大的西瓜全擺在最前面了。這下方便小姑娘下手了,只見瓜汁共瓜皮飛舞,亂紅飛過鞦韆去,好幾百塊錢瞬間化作紅色相思淚。

賣水果的這個心疼啊,有心上前阻止,還怕小姑娘不長眼真給他幾刀。雖然說初春時候穿的多,挨上幾刀也不會出啥事,但是那把刀真大,小姑娘力氣不夠,把刀掄的歪歪扭扭的,真是嚇人啊。

這時候出警的警察終於趕到了,人群讓出一條小道,丁白駒跟着警察又向里挪了點。

警察問了問情況,批評了一下賣水果的男人,說你這麼大人怎麼能動手打孩子呢?男人臉紅脖子粗,一肚子委屈不知道咋說,認了,低着頭不說話。

警察安慰了小女孩幾句,見沒啥大事,轉身要走。剛轉過身來,就聽見男人一聲大喊,叫的凄楚無比。

“又咋地了?”警察無奈的轉過身,看到賣水果的蹲在地上捂着手,臉抽抽成一團,似哭似笑的這個表情很難拿捏啊。

“被咬了”。旁邊看熱鬧的人們的語氣里怎麼都帶着一絲幸災樂禍。

“為什麼咬人?”警察蹲下來看着小女孩,眼裏沒啥譴責,倒是也有一絲笑意。

“他打我一個耳光,我咬他打人的手”只有小女孩的眼裏沒有笑意,有的只是明明白白的恨和凶意。

丁白駒那時候忽然覺得這個小女孩像熊,不是動物園裏萌萌的黑熊,而是那種北極圈附近的的灰熊,殘暴狡猾與勇敢聰明交匯。紀錄片里,春天剛剛醒來,飢餓萬分的熊爭奪食物,爭奪生存權利的那種兇悍,在這個小女孩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那也是一種美麗,一種原始的生命抗爭之美。

這種生命力正是丁白駒覺得自己缺少的東西,所以異常珍視,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女孩,所謂你缺的就是最珍貴的。

丁白駒開着輪椅走到小女孩的對面,伸出手想拍一拍她的肩膀,以示友好,可惜他腰彎不下去,沒夠到人家的肩膀,手指在小女孩的臉前掃過,就像是他要打人家一個耳光,還沒打到那種感覺。丁白駒的尷尬就不用說了,反正他臉紅別人也看不出來。

小女孩憤怒的目光加劇了這種尷尬,眼睛裏冒火的小女孩直勾勾的盯着丁白駒的雙眼,隨時都能衝上來撓丁白駒個滿臉花。感受到威脅的丁白駒趕忙閑話休提,直入主題,跟小女孩說“看到那個房子沒?”在丁白駒家的一樓前面,本來是有個屬於他家的小花園,前任主人改造成了車庫,足能停四五輛汽車,大概有四十多平米,說是車庫,其實就是接出來的一個夏房,頂上是透明瓦。丁白駒不開車,家裏也沒有車,那裏就成了一塊閑地。夏天坐里覺得悶,冬天坐里覺得冷,春秋坐在裏面,還不如出門坐在大樹下,那個夏房對丁白駒來說徹底無用。“你家賣不了的菜,還有這些攤子板子零碎玩意都可以放在那,我給你看着,好不好?”

小女孩思考了五秒才明白丁白駒的意思。這是個好人來的。放下了戒備。圍觀的人和警察也趁這個機會溜走了。不知道為什麼,眾人的熱鬧看到後來,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丁白駒領着女孩向家中走去,曲晞不放心自己家的蔬菜攤子,好幾次想掉頭回去。丁白駒向她保證沒人敢動她家的東西。開玩笑呢,都是動刀的人中豪傑了,誰拿你家幾根黃瓜,然後和你拚命啊?

不過這倒是讓丁白駒覺得,這個小女孩其實一直沒失去理智,剛才多少有點表演的成分。

到了地方,丁白駒打開車庫門,順手把鑰匙給了小女孩,告訴她,自己一直走的是后陽台改出來的後門,這個前門的院子,以後就歸小女孩了,想放啥放啥。

隔天,曲晞領着自己的媽媽來正式認識了丁白駒一下,曲晞的媽媽和丁白駒一聊,聊出來一個熟人,原來丁家的保姆紅姐也是曲晞她們村的。這就顯得更親近了。曲家也就放心的真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地盤。

後來,丁白駒問曲晞“打架那天你媽媽怎麼不在?”

曲晞反問“有她還怎麼打架?我一個人肯定打贏的。至少不吃虧,你們一幫大人不會看着我小女孩被打吧?”

丁白駒對曲晞的心思又有領會,蠻有心機的小女孩啊。熊是高智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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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人與原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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