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羊,螻蟻
雨後的茶鎮有一股獨特的味道。
像是茶香,不易察覺,淡得出奇。
卻使清晨更顯爽朗清冽。
晨露混雜着雨水,滿滿當當落在油亮的茶田上。
夏天不是採茶的季節,新鮮的好茶往往在春天摘下。
每到這個時節,莊園主都會雇傭幾個零散工人照顧田地,派遣家佣在籬笆和道路附近,騎馬巡視,獵犬跟隨。
這就是茶鎮郊外的夏天。
東邊的小莊園,里根老爺的田地面積和傭人的數量遠遠比不上西西弗斯家族。
但也是偏安一隅,平靜生活。
里根莊園平常的清晨。
馬血和人血混雜着雨水填滿了路上的泥坑,粘稠的液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褐色。
道路兩邊躺滿屍體,瞪大眼睛,無神看着天空。
一些下半身還牢牢坐在馬背上,帆布褲子緊貼着馬肋兩側,就連靴子也還在馬鐙里;而上半身卻在幾米開外。
南邊後山吹下來晨風,馬刺的輪子無力地旋轉着。
馬倒在地上,橫七豎八,馬腹爆開,露出潔白的肋骨和流淌的內臟。
道路盡頭,宅邸裏面也是一樣。
管家,僕人,廚師,女傭······衣着整齊,倒在各自的血中。
就好像每個人的身體,發生了爆炸,
就在這個所有角色各自準備迎接新一天的清晨······和平時一樣普通。
老爺的屍體穿着純黑絨鵝毛的睡衣,趴在二樓的欄杆上。左手還拿着今天報紙,報紙是展開的。
右手的食指扣着咖啡杯環,連同他的鮮血一起流到了一樓的地板。
哪怕現在,液體依然滴落,微微冒着熱氣。
羊站在一樓地板的中央,環視着它的傑作。
它並不喜歡這樣的殺戮,它自認為鮮血和死亡也有它本身的哲學,即使是殺人也需要戲劇性和張力。
它並不滿足這樣死亡,這樣無趣的,無差別的屠戮,是他失望的。
哪怕是自己做的,也會讓它感到無比失望。
其實,實現這一切並不困難——昨日夜裏,笑羊咬死一個醉酒的奴僕,把屍體丟進名不見經傳莊園的井中,屍體瞬間消解,屍水便有了它的力量。
事實上,只要拔下幾根羊毛,一樣可以完成。但是李維安森吝嗇自己的毛髮。
一個人類如何能和自己的毛髮相稱呢?
第二天,早茶時間結束。
只消一歪腦袋,數十人胃裏的井水瞬間變成二百二十磅的公羊,破體而出。
清場完成了。
多麼簡單,也是多麼效率。
里根剛過二十的女兒只剩下半個身子,上身還穿着粉色絲制的睡衣,意識依舊清醒。
她是不幸的,沒有什麼能挽救她的生命。
卻依然要見證這個她永遠無法理解的恐怖的瞬間——宅邸里,樓梯上,不論馬廄還是田野。
羊群佔滿了每一處空間,染血的羊毛反射門外的陽光,鮮紅和極白像刀子一樣刺眼。
她驚恐的表情扭曲着,在劇痛和意識逐漸消失的時間中,深信這是一場噩夢。
李維安森嘆了口氣,也許自己需要一些獨特的創意了,這樣的場景已經滿足不了它對“死亡戲劇”的追求。
也許幾百年前,還能為這樣的演出心跳加速。但是現在,笑羊發現,這個劇本已經失去它的色彩。
“就這樣吧,反正目的達到了。”
這是羊和約翰相見前的清晨,距離兩人相擁而焚還有五個小時。
李維安森抬起頭,望着約翰幾小時后要驅車經過的森林的天空。
羊群停止了舔舐,嘴上還掛着碎肉和血液。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說著,所有的羊一齊看向那片天空,就像上了發條的機械,咩咩叫着,前進了。
就像人類的歷史一樣,義無反顧,一往無前。
有時笑羊會想——“歷史既是進步”——完全是人類的自以為是。
在笑羊眼中,這一切何其可笑。知識,文化,進步,一切都是短小而無知。
因為李維安森深知,在人類的邊緣,人類世界那渺小世界的小小的邊緣外;萬物都在舞蹈,在人類無法理解和認知中狂歡。
人類,無處遁形。
這是李維安森的信條,也是它的任務。
幾千年前李維安森得到了它的使命——實現人類的心愿——既是它千百年來的任務。
李維安森親眼見證了這十幾個世紀,實現願望獲得它的力量的人類投身世界的洪流。
大多石沉大海,有些釀成驚天的災難,或是戰爭。
也許最初,笑羊還會感到內疚,但是如此漫長的歲月後,這種情感已經消失。反而這些獲得能力之人燃起的災火,已經成為了它最痴心的美景。
那是它的靈感源泉,是它繪製藝術的染料。
但是,一切願望有個時限。
笑羊的主人並不是無私的神,它任務的本質其實是徵兆鎮民。
它來自世界邊緣之外,黑暗之中,一座城市靜靜等待着——休斯加克,那是城市的名字。
實現願望的人終會前往那裏。
也許自願,或是時間已到,或被強行帶去。
慾望實現的同時,修斯加克便註定是他們的歸宿。
或早或晚,永無法逃離。
就如羊的唱詩——你無法知道我何時歸來,就像你不知道何時會死。
英雄,獨裁者,攪動世界的人,還是小心謹慎的居民。都會為那一天恐懼哭泣。
人類第一次看見李維安森,何其欣喜狂歡。
等到它歸來,看見的卻是求饒和淚水。
笑羊得出了結論:人類是卑鄙的,短視而脆弱,卻殘忍於弱者。
其實這本質和它毫不相干,它只是在忠實的完成它的任務。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它不會喜歡人類,也不用擔心會因為人類而使自己陷入危險。
因為在所有人類眼中,自己已然是神,行走人間的神;實現他們的願望,亦在人間降下黑暗。
也許,這便也是它自己認知外的東西······
現在,火焰瘋漲,噴射的火舌肆意在它身上傳達劇痛。
僅剩下的頭顱被這個九歲的孩子牢牢扼着,就像孩子手裏的一顆皮球。
前所未有的痛苦第一次刺激着它的大腦。
憤怒,屈辱,自責。無數陌生的情緒衝擊着它。
但是隱約中,恍惚之間,似乎有一個李維安森極度熟悉而卻從未體驗的情感佔據了所有情緒的山峰。
人類的起點——恐懼。
我會死!從未設想過的死法。
在滾滾的歲月中,絕不可能沒有一個人類站起身反抗笑羊,曾幾何時,人類發現笑羊的存在,創建某一組織一度想要將其抹殺。
可直到組織被李維安森盡數殺死,它也未感到一絲威脅。
相反,甚至有些無趣。
人類就是人類,自我懷疑是他們的天性。
不論是組織內部還是每個人類個體,稍加壓力就會崩潰,宛如裝滿水的杯子。
水也許會稍稍高於杯口,但終會流出,絕不可能永遠填不滿。
但是眼前這個男孩!為什麼不會有這樣的東西!
它的內心咆哮着,所有的精神註釋約翰。
明明,他說的一切都只是推測,“創造”和“注視”是我的弱點,曾經也被一部分人類發現。
但絕沒有一個人類像他一樣堅定果決,深信自己的推測,並迅速把自己逼入絕境。
我要快跑!
羊拚命轉動,有什麼!有什麼活物!只要讓我觸碰到活着的東西,我就能逃脫!
曾經吝嗇自己的毛髮,而現在自己的皮毛正在自己的注視下燃燒着,散發出惡臭的獸毛燃燒的焦味。
它渴望着能在燃燒的布里找到!找到蟲子,螞蟻!
怎麼可能呢?早就付之一炬了。
約翰早已料想好了一切。
就在火勢漫上之前,約翰將手掌的布疊了三層,並死死壓住掌心的布匹。
這就使得約翰手部的布匹得不到燃燒,而且有一定的厚度。
這個動作的作用現在就顯現了。即使現在,約翰的手因為火焰的灼燒而膨脹破裂,但是手掌內部的布依舊沒有燒透。
哪怕是焦黑,也絕不至於變成灰燼。
沒有給到羊觸碰到自己的機會。
“李維安森?”
忽然,笑羊的腦中出現了一個聲音。
開始李維安森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因為這一刻,往日的回憶和各種聲音一股腦地在腦海里翻騰。
太多的聲音衝擊着它。
“李維安森。”
笑羊頓時睜大了眼睛。
是主人!主人的聲音!
笑羊只有幾千年前,被主人創造時聽過那位大人的聲音,幾千年過去了,這個聲音再次響起。
“主人!”笑羊大叫:“主人!你的僕人在這裏!”
李維安森用盡全力抬頭,扯着嗓子對着天空大喊。
主人來救我了!在我危急時刻。
那個聲音出現了,就像一道天堂的光,重新沐浴在這光芒之下。
笑羊是這樣以為的······但是下一刻,笑羊才意識到,一切都是奢望。
“哎。”
主人的聲音傳來了一聲嘆息。
那分明是一聲嘆息。
“李維安森,我已對你失望,”
李維安森看見了主人的背影,那位大人轉身離開了。
幻覺中,笑羊看見了她的眼睛,蔑視這自己,如同俯視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