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慈母(6)
戶外寒風凜冽,聽着呼嘯的風,望着在北風中獵獵作響的「替天行道」大旗,宋江問出了在心中埋藏已久的問題:「郡主到底是敵是友?」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出這麼膚淺的問題。」柴慧沖他一笑,第一次想要裝得神秘些。
過去她總喜歡把問題辯得清楚明白,往後大概不會了。
受傷的吳用還在忍受着疼痛和恐懼的折磨,花榮匆匆給他賠了不是,辭別宋江追出忠義堂。柴慧演的正起勁,他潑了冷水,這種事以前發生過,結局不太美好。
「慧娘,往後做這麼聲勢浩大的事情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我不會擔心嗎?」
要追上一個跛腳的女人不是什麼難事,柴慧不想理他,無奈被他攔住了去路。
「做什麼?」
「我有話跟你說。」
「你說。」柴慧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他們都是有思想的大人,留在山上落草或者跟着大哥招安都是自己的選擇,結果如何也該他們自己承擔。前提是你不要出頭。太過強勢的話會讓他們產生錯覺,認為自己是迫於無奈接受你安排的道路,自然而然也會把將來的不利後果算在你頭上。我知道你是為我,為柴大官人,為天壽兄弟,為你認為值得自己付出的人而付出,但是你有想過自己會得到什麼,失去什麼嗎?」
柴慧駐足,答非所問地開口說道:「你已經看透未來是一條沒有光明的死路,照樣沙場浴血,陪宋江勾畫著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不想你也這樣。」花榮輕輕扶住她的肩膀,「你說的沒錯,我很清楚未來會是何等糟糕,早在清風寨就看透了。在去往青州的路上,我踹碎的不僅僅是木籠囚車,還有我的錦繡前程。花榮的人生,在他二十五歲那年就結束了。同樣結束的,還有我對你的痴心妄想。」
柴慧震驚地瞪大雙眼,花榮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崔氏橫在中間,我尚且能用道義和愛情來欺騙自己。但是當花榮變成草寇之後,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去點污一個家世清白的女子。你能體會嗎,命運在我和我心愛的人之間切了一刀,在我和我憧憬的未來之間切了一刀。人還在,路沒了。」
「花榮……」
「我誰都不怨,因為所有後果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也不會有任何變化。沒有宋大哥我和妹妹早就餓死在街上,更別提習武念書了。這天高地厚的恩德,我願意拿命去報答。天性使然,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呢?自己的路斷了,不如去成全別人。」
兩行清淚從花榮的眼角流出,柴慧的心跟着揪起來:「你後悔了。」
「我沒有考慮自己還有個妹妹,更沒料到未來還有你。」
花榮很怕提到花妹妹,把她嫁給秦明是這輩子最愚蠢的決定。不敢提起是一種逃避,即便如此,悔恨和自責也將伴隨他的餘生。
柴慧於心不忍,伸手替他拭去眼淚:「我們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我沒有什麼豁不出去的!我自己可以陪着宋江走這條必死之路,我也可以陪着他在渡劫世界輪迴,但是你不行!」他終於直視了柴慧的眼睛,「沒能拒絕娶你,是第二件讓我後悔不已的事。」
「你今天抽什麼風……」
「我很認真。答應娶你是我太自私,遙不可及的夢想變得唾手可得,這是多大的誘惑?我沒能堅定地拒絕你,把你也帶上了這條不歸路。以前你為招安的事奔走我還不覺得有什麼,可現在不同了,事到臨頭我不希望你再跟這件事有任何瓜葛。你不了解宋大哥,他想要的不是招安,是封妻蔭子,是衣錦還鄉。如果沒能得到想要的,他不會輕易放棄。」
他的話深深震撼了柴慧:「我不了解的豈止宋江,如今連你我也看不懂了。」
「慧娘,你是天底下最單純、最善良的,當你為一件事情埋頭努力的時候,根本想像不到不到周圍人的險惡。他們只會利用你,看着你埋頭苦幹,然後一邊嘲笑你一邊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對攻打海州反應如此之大,我知道背後肯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你不想說我也不強求,但是我求求你不要再為他們……為我們做什麼了!好好活着,離開這個鬼地方,天極殿眾人的死活……跟你沒有關係。」
他說完後背起啞口無言的柴慧回到家中,顏曉回正捏着厚厚一疊藥方等候他們。
「怎麼才回來,給你。」
花榮接過藥方,掃上一眼便卷好放了起來。他異常的態度和舉動讓顏曉回錯愕不已。門口,柴慧茫然無措地杵着,花榮則逕往裏屋一陣翻箱倒櫃,沒多久抱着鋪蓋去了東屋。
「吵架了?」顏曉回試着問。
柴慧像木頭似的搖搖頭,直到花榮告辭出門,她還傻站着沒動彈。
「喂,你別嚇人。」顏曉回過去扶柴慧,剛握到她的手就感到刺骨的冰涼,「怎麼了這是,快過來喝口熱茶,怕是凍着了。」
「王八蛋,他要撇了我。」
「你說什麼?」
顏曉回沒聽明白,熱茶剛遞到柴慧手上,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你別哭,你……哎呀。」
「讓她哭,哭完再說。」扈三娘神兵天降,像在自己家一樣熟練地插上大門,往火盆里加了新炭,然後給柴慧手裏塞上帕子,「哭吧,能哭出來就是好事。我心都硬了,想哭還哭不出來呢。」
柴慧將帕子摁在眼睛上,抽抽搭搭地把花榮剛才那番話七零八碎地複述了一遍。扈三娘面沉似水,心如明鏡,顏曉回卻糊塗起來。
去忠義堂前還說要給開陽和天英一個圓滿的結局,怎麼轉眼間就變卦了?她反覆琢磨着花榮的精神狀態,最終得出一個結論——那個男人的壓力很大,剛才可能受到了什麼刺激導致心底的壓力外化為比較極端的態度和舉動。
這種無意識的作為不是責備柴慧,而是在懲罰自己。
「唉,糊塗的人想要變得聰明,聰明的人卻因為太聰明而身心疲憊。」
不知是不是那日的談話撕裂了花妹妹留給花榮的傷口,亦或是他第一次明確了自己在陪宋江走一條必死無疑的路。他彷彿釋然了,也再沒辦法裝得若無其事。
柴慧住在原來的西屋,花榮搬去了東屋,而且早出晚歸,明裡暗裏都堅決要跟忙於促成他們招安大業的妻子劃清界限。有資格知道內情的人開始還勸說幾句,慢慢的見花榮鐵了心,也就不管這閑事了。不了解內情的看他夫妻兩個仍在一個屋檐下,自然以為無事發生,萬事大吉了。
高俅下山時帶走了樂和等人,從此再無音信。宋江原本就不指望他,隨即安排了燕青和戴宗再赴東京拜會李師師。如果有可能,這一次最好能見到宿元景,甚至天子趙佶。
在宋江心裏,高俅不是什麼好東西,宿元景也不是。他們的唯一區別是一個無論如何都沒法利用,而另一個至少能說上句話。不過正像柴慧說的,她相當看得起宋江,但沒想到宋江也有膚淺的時候,他真以為說得上話就等同於能跟太尉成為「同樣的人」了嗎?
大概在燕青抵達東京的前後,張叔夜調任濟州太守,在梁山沒有任何察覺的情況下圍繞八百里水泊佈下了巨大的包圍圈。而後徐徐行進,由大到小,切斷了山上山下的一切聯繫。
最先發覺不對勁的是旱地忽律朱貴,往來客商越來越少,近期幾乎斷絕,這在以前是絕無僅有的事。他派出去三撥打探虛實的人,結果也是有來無回。為妥當起見,他率領酒店眾人趁着夜色乘船回山,把情況上報給宋江和盧俊義。兩位頭領也派出去一些嘍啰打探,當然同樣被張叔夜扣了去。
經過幾個重要頭領的商議,宋江決定暫時不公開這個消息,他既擔心引起恐慌,也擔心有衝動的人在這個節骨眼兒跟官軍發生衝突。
竹海把張叔夜圍困梁山的消息帶回來,日子過得相當沒勁的柴慧立即決定返回東京汴梁。她只跟自己想道別的人告辭,然後連宋江都沒知會一聲就光明正大地從西山大路走了下去。
官道上寂靜無人,是真的無人。嘍啰們想方設法都突破不了的包圍圈在哪兒?柴慧直感嘆自己沒有看錯人,張叔夜就有這個本事,讓她走到東京都沒見到濟州一兵一卒,可偏偏就能把梁山圍住。
直覺告訴宋江,濟州兵沒有惡意,他本身更不會首先動武。老天爺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能說服那些不願意接受招安的弟兄,他得細細琢磨,好好利用。
大宋宣和三年,柴進和李應彙報山中缺糧時,宋江終於把張叔夜圍困山寨已久的情況公之於眾。為彰顯梁山泊威風,他本人親率一萬嘍啰突圍,結果兵敗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