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挑唆
掌燈時分,翊坤宮中。
正值年節,皇城各處張燈結綵,張貼窗花寶聯,一派吉祥如意的喜氣。後宮那些嬪妃們,向太后皇帝朝賀新年之後,有那相熟的也三三兩兩約着會茶閑話。唯獨這翊坤宮,門庭冷落,便是連那宮門口才貼起來的春聯,也蒙上了一層蕭條的陰霾。
梁成碧因着年三十在宮廷大宴上醉酒大鬧了一場,雖則太后與皇帝並未降旨責罰,但她酒醒之後便自覺羞愧,無顏見人,索性託病不出,連今日的新年朝賀也未曾出席。
「娘娘,這是御膳房送來的野鴨子肉粥,您嘗嘗?」
春晴托着一方雕漆紅木托盤,上面放着一隻鬥彩瓷小蓋盅,向羅漢床上歪着的主子低聲說著。
梁成碧穿着一襲半新不舊的杏子紅綾襖,一條秋香色素麵的棉裙子,頭上只綰了一個纂兒,簪環全無,歪在紫檀木羅漢床上,神色怏怏,無精打采,全無半分過年的喜氣。
她只顧低頭撥弄着手爐子裏的灰,全不瞧春晴一眼。
春晴心中急躁,又勸和道,「娘娘,您這一整日都沒進食了,再不吃些東西,身子可怎麼吃得消?別真的坐下什麼病來,反倒是遭罪。」
「呵,」
梁成碧頭也不抬,鼻中輕哼了一聲,「病了才好呢,免得叫那起子人看本宮的笑話。這兩日,那些話都在後宮傳遍了吧?當本宮聾了呢!」
她大鬧夜宴,被皇帝親口攆了出去,甚而連鞋也掉了一隻,便是皇帝尚未責罰,也已是奇恥大辱。甚而,一向不大管她在宮中胡為的父親,得聞此事,還託人捎信進宮,將她好一頓責罵,連說如此不檢點,當真不配為梁府的女兒,臨了卻又叮囑她儘快想法子,把梁春容弄進宮來。如今皇帝已不再專寵孟貴妃,該當抓住時機云云。
一封信,直弄的她心煩意亂。
這個庶妹,她一向看不上,生的妖妖調調,在她和母親面前一副哈巴狗似的巴結嘴臉。怎麼有日子不見,倒得了父親的青睞!
父親這信寫的還真是輕巧,也不瞧瞧她如今在宮裏是個什麼處境!
陸昊之的確不再專寵孟嫣,可又鑽出來一個體順堂的新寵,照舊不看旁人一眼。她哪兒有這個能耐,抬舉別人!
再則,便是強行把梁春容弄進宮,僥倖得了寵,那她豈不是越發連個站的地方都沒了!
梁本務信上還說,他不在意什麼嫡出庶出,只要能頂着梁家的姓氏,誕下皇儲,為梁氏掙來鳳冠便可,旁的他一概不放在心上。
梁成碧看到這幾行字時,只覺着兩手發顫,渾身血液都凍成了冰。
這是她的父親,是她的親爹!
儘管入宮之前,梁成碧心中早已明白,這是世家的女兒肩負的責任,然則看着父親親筆寫下的這些涼薄詞句,她依舊心寒不已。
「娘娘!」
看着梁成碧不為所動,春晴禁不住又勸了一句。
「拿走!」
梁成碧有些不耐煩,索性靠着軟枕,閉目養神。
春晴無奈,只得又端着那碗肉粥下去。
才走到門上,忽見林燕容走來。
她忙屈身行禮,又向裏面傳報,「娘娘,林常在來了。」
說罷,好半晌才聽着梁成碧有氣無力的哼了一聲。
春晴便向林燕容微笑,「林常在只管進去吧,沒別人。」
林燕容先不動身,看了一眼她手中托盤,微微一笑,「這是被娘娘退出來了?」
春晴便嘆了口氣,「可不是怎的,娘娘一整日都不肯吃東西了。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林常在待會兒見了娘娘,可要好生勸勸。」
林燕容唇角一勾,邁步進門。
走到屋中,果然見梁成碧少氣沒力的歪在羅漢床上。
地下,竟擺着兩口火盆,銅絲網罩下頭,炭火燒的正旺。
林燕容看在眼中,先行了禮,「臣妾見過娘娘,給娘娘拜年了,祝娘娘新年大吉,事事如意。」
「哼,才開年就出了那麼一檔子事兒,往後哪兒還有什麼如意!」
梁成碧口中說著,胡亂叫起,又吩咐她坐。
林燕容道了謝,斜着身子淺淺的坐了,先不說別的,但指着地上的火盆起了話端,「宮裏各處都燒着地龍,娘娘這屋裏竟還擺着兩個火盆,也當真是怕冷。臣妾才進來,就出了一身汗了。娘娘可仔細這屋子太燥了,人要上火的,怪道娘娘今兒脾氣這樣大了。」說著,便笑了幾聲。
梁成碧聽她話語歡快,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見她今日打扮的倒甚是俏麗,一改往日的淡妝素服,水紅色緞子綉纏枝紋芍藥比甲,裏面是白色綾子襖,遍地金掏袖,雖是年下人人份例里的衣裳,但到底見着喜慶。
她笑了一聲,「什麼事這樣歡喜,值得你這般打扮!」說著,又掃了一眼林燕容頭上,隨口道了一句,「這白玉釵子倒是好看,一向沒見你戴過。」
林燕容心頭微緊,抬手摸了摸那釵子,面上不動聲色的笑道,「娘娘說笑了,臣妾能有什麼好物件兒?這還是進宮之前,臣妾從母家帶來的,只是一向沒個機會戴出來。如今趕着過年,便戴了,也算添添新意。」
那枚白玉鏤雕喜鵲登枝髮釵,是慎親王陸肅託人捎給她的,算是嘉獎她前頭差事辦的好。
那老太妃終是不敢違抗她的言語,將那京城守備勢力圖從太后宮裏盜了出來,交給了她。
有了這張圖,王爺起事便該十拿九穩了。
她為慎親王奔波忙碌了一場,將來他登上帝位,自己便是頭一份的功勞,不怕他不給自己一個高位。
待消停兩年,她再生下個皇子,更不愁鳳冠不落在自己頭上了。
陸肅是有個原配的王妃,但她早已打聽過了。先帝在世時,為防他心大,給他定的這房妻室,聲名雖好,看似尊貴,實在內里早已虛了。那婦人又是個病秧子,一年常三病九痛的,還不知能活到哪日。便是她撐得住,到時一副葯也就打發了。
林燕容笑的從容不迫,甚而還有幾分隱隱的得色,彷彿一切盡在掌握。
直到了眼下,她才有了些女主角的感覺。
梁成碧看着她,心頭頗有幾分怪異,總覺着眼前這林燕容不再如往常那般唯唯諾諾了。
她開口問道,「你今兒過來,不是來跟本宮說這些閑話的吧?」
林燕容淺淺一笑,「倒是瞞不過娘娘。」便壓低了聲兒,「臣妾有件事要說,不知娘娘有沒有聽到風聲。」
梁成碧有些不耐煩,「本宮一日不曾出門,能聽到什麼!你有話快說,別賣關子。」
林燕容這方說道,「外頭都傳遍了,今日上午,皇上從乾清宮受了群臣朝拜之後,急匆匆的去了壽康宮。未過幾時,太後娘娘、皇上便都起駕去了養心殿,徑直進了體順堂。甚而,連和安公主都一併帶了去。一群人在體順堂里用了午膳,直盤桓到下午,方才散了。」
梁成碧初聽見,正想罵幾句狐媚子本事了得,忽又聽到後面幾句,便覺着不對。
橫豎,不過是陸昊之的新歡罷了,能勞動太后大駕,甚至還把那小丫頭也帶了去,還一道用了午膳……
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事?
林燕容端詳着她的臉色,微笑道,「娘娘,臣妾還聽聞,太後娘娘可是攜帶了許多禮物,幾口大箱子,大張旗鼓的搬進體順堂的。臣妾想着,恐是體順堂里有什麼喜事,才讓太後娘娘這般高興罷?」
梁成碧倏地坐直了身子,彷彿一桶冰雪從頭頂傾瀉而下。
如今這宮裏,還有什麼喜事能讓那老太太這般高興?
往前那些年,孟嫣便是佔盡雨露,她也未曾怕什麼,便是因着孟嫣多年無子。
就是體順堂這個新貴,料來也不過是個身份卑賤的宮女,梁成碧也從未放在心上。
但,若她有孕……甚而,她一舉得男……
父親的信、庶妹進宮、皇儲、體順堂、有孕……這些人事,紛至沓來,在她心頭盤旋着。
「娘娘?」
林燕容的呼聲,將梁成碧喚醒。
她勉強撐出一副笑臉,「林常在,出了這等事,你還耐得住性子,本宮對你倒是刮目相看了。」
林燕容笑了笑,彷彿全不在意,「看娘娘說的,皇上這脾氣性格,臣妾也算看明白了。橫豎臣妾是上不了台盤的人,索性過清靜日子,自求多福也就是了。」
清靜日子,自求多福?
這後宮之中,豈能容你過什麼清靜日子!
梁成碧心浮氣躁,說道,「時候不早了,本宮也乏了,便不留常在坐了。」
林燕容微微一笑,起身告退。
待她前腳才出了門檻,梁成碧便趕忙傳來心腹宮女春晴,低聲囑咐了幾句,「這兩日,派人留神打探着,太醫院、御膳房,甚至內務府、造辦處都要多走動走動。御前若還有門路,便也浸潤着些,不怕花多少銀子。」
春晴有些奇怪,還是答應了下來。
梁成碧便癱軟在了羅漢床上,雙目怔怔的看着牆角忽明忽暗的黃銅侍女宮燈,身子便如秋風中的枯葉,顫抖不已。
這宮裏,終於有人懷孕了么?
林燕容走出翊坤宮,並沒乘轎,只帶了宮女,順着長街往承乾宮走去。
今夜新月,天際一片漆黑。
暗沉夜色之下,林燕容唇角浮着一抹陰鷙笑意。
倒也並非她能掐會算,只是按照原書的劇情,孟嫣本當有一胎。如今她既然在上河園等死,那這孕事當是應在了體順堂那個賤人身上。
她和陸肅不能見光,每歡好一次,就要服用上一枚避子丸。
這丸藥,是陸肅給她的,藥性極烈,她的月事都有些不大穩定了。
身為一個穿越者,林燕容當然明白這種葯對身子的損害,然而她又能怎樣?
她只能期盼着,將來事情了結,她跟了陸肅之後,能好生調理回來。
她不可以有孕,體順堂里的那個女人卻能夠懷孕。
她若懷孕,便會死無葬身之地;體順堂里的女人懷孕,便備受這宮裏最尊貴的兩位主人的疼愛。
孟嫣該死,體順堂的女人更該死。
那個做着皇后美夢的梁成碧,得知了這個消息,又會如何呢?
她先前的那番話,該是奏效了。
年裏無事,後宮嬪妃們每日不是向太后請安相陪說話,便是會酒鬥牌。賢妃任淑儀年前便告病靜養,這年裏,白玉心還往她那兒走了幾趟,兩人倒是相談甚歡。
孟嫣有了孕,陸昊之更是將書房都搬進了體順堂,橫豎年裏不必朝會,兩人從早至晚都在一處。
陸昊之一面批閱奏章,一面盯着孟嫣,走路怕她絆倒,坐下又嫌椅子太硬,直弄的孟嫣渾身不自在,向他抱怨養胎堪比坐牢。
更兼蔣太后那邊,每日早晚都打發人來問詢,一天三頓送補品過來,倒把孟嫣吃的天天拿着鏡子照,看自己的臉是不是又圓了。
這日午後,陸昊之午睡起來,看看身側床鋪已空,便披衣下床。
走進明間,只見孟嫣正坐在炕上,埋頭縫着什麼。
他走上前去,扶着她的肩挨着坐了下來,莞爾一笑,「在做什麼呢?」
孟嫣便將手裏的東西拿給他瞧,「想着孩子出生的時候,正好又是冬日,便做個小帽子給孩子戴。皇上瞧,好不好?」
陸昊之看着她手中皺巴巴的一團布料,勉強能看出來是個帽子的形狀,不由嘴角微微一抽,咳嗽了一聲,笑道,「嫣兒,咱們的孩子那是天下最最尊貴的孩子。朕會讓針工局技藝最最精湛的綉娘,做最好的衣裳鞋帽,要多少有多少。你委實不必這般辛苦,仔細熬壞了眼睛。」說著,就想把她手裏的針線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