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宮中的那個人

第五章 宮中的那個人

這天下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比如城西的老張,他家世代是這青龍城的更夫,負責城西臨城門七條街的打更。再比如東城的老王,他家是軍戶,幾代人為這青龍城看守着東城門。凡此種種,天下間的人形形色色,皆有自己的位置。不同位置的人,過着不同的生活。

如果你要問一個路人,天下間最令人羨慕,最令人動心的位置是什麼,估計有九成九的人會對你報以看白痴一般的目光。因為在絕大多數人眼中,這個世界上最令人羨慕的位置,自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位。

那真正在那天下間最尊崇位置上的人們,他們又是怎麼認為的呢?沒有人能給你一個答案。

位於青龍城之北的燕皇宮,三百年前是周皇朝的燕侯府。自雲周國戰,周朝分崩,燕侯據東北六州,以青龍城為都城,立國為燕。

之後營造青龍城三百年,當初的燕侯府,也成了後來的燕皇宮。

這一代的燕國天子,名叫燕平。他是燕國的第十九代君王,他的父親是一位少有的仁德天子,垂拱而治,卻在大秦國的鐵騎洪流中,戰死在了燕然山。

三十年過去了,即使到了今天,燕平依然記得那天父親戰死燕然山的消息傳回燕皇宮時那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母后痛哭數次昏厥,年長的哥哥們也哭了起來,只是他們鎮定下來的速度很快,之後便露出了怪異的表情。他們在一幫大臣的護送下,回了自己的府邸,便再也沒看到。

父皇戰死,帝國國運飄搖。因為父皇正值壯年,並沒有立國儲,駕崩後燕國群龍無首。向有賢名的母后被公卿們推舉暫時主政。當時年僅六歲的燕平也惶惶不可終日。他傷心父皇的去世,因為他知道,從今之後,再沒人可以給自己講故事,再也沒人會在自己胡鬧的時候永遠庇護着自己。那時候,燕平的心裏也非常害怕。宮裏的宮女和太監,都在訴說著秦人的殘暴。他們講着周國、齊國、魯國的皇子們,如何在國滅后被屠殺,公主們被如何凌辱,如身臨其境一般。燕平那些日子,每天晚上都會驚醒。

突然有一天,帝國的紅綾使節,騎着快馬,駛進了燕皇宮。

紅綾報捷,當那匹裹着紅色的快馬進宮時,燕皇宮九門齊開。

因父皇之死,燕皇宮內舉行了國喪,黑色和白色掛滿了整個宮廷。當那一抹紅進入的時候,顯得格外耀眼。

母后後來告訴燕平,帝國鎮守南方邊境的將軍雲山桐,率領帝國的兵馬,打退了秦兵。整個燕皇宮,隨着紅綾使者的到來,突然間都活了起來。國喪期間不能飲酒,但宮裏人臉上的笑容,卻是那麼的燦爛。

只是,這笑容,只持續了三個月!

三個月後,那位被整個帝國所敬仰,視之為蓋世英雄的雲山桐將軍,揮師反叛,兵鋒直指青龍城。大爭之勢,秦滅三國,江南宋楚平越,九國亂戰,每個有雄心的人,都被撩撥了起來,其中自然包括那位因軍功站在人生巔峰的雲山桐。

雲山桐反叛的消息傳到青龍城,舉城惶然。街頭巷尾的百姓,就連街頭的孩童,大凡都覺得,這大燕國的天,這是要變了!平日裏治國良策滔滔不絕的王公大臣,呆若木雞。往日裏英武不凡的哥哥們,如同三魂少了六魄!

燕平的母后跪在了先皇的靈位前,痛哭國運的艱難,痛斥雲山桐的忘恩負義。雲山桐,原不過是一寒門校尉的出身,是受了先帝的拔擢,才成了鎮守一方的大將,如今,卻要奪了燕皇室的江山。

正在整個燕皇室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一個人站了出來。

即使是到了今日,當日的場景,對於燕平來說,依然是歷歷在目。那位挺拔如長槍一般的男子,那位俊秀不似紅塵之人的男子,那位有着西天星辰一般雙眸的男子,就那樣,站了出來。

燕平自然是認識他的,他是父皇身前的貼身護衛長,更是禁衛軍統領,是十八歲就入一品武境的燕國習武天才,是燕國世家風家的長子,風神秀。

燕平記得父皇曾經說過:“風神秀,實為人中之龍。”

那一日,這位年僅十八的青年,站了出來。他從母后的手中接過了一面燕國國母親自綉制的蟠龍令旗,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將這面旗捧在了手中,便退出了乾安殿。那一個轉身,風華絕代!

五萬禁衛軍,這是青龍城最後的力量,隨其出征。

六個月後,從青龍山傳回消息,雲山桐請封燕南侯,要受領燕國六州中的南五州,寫下血書,永不反叛,尊燕皇室為尊。

得知消息,整個燕皇宮沸騰了。公卿們痛哭着國將不國,他們痛罵雲山桐的狼子野心,也痛斥着風神秀的無能,似乎如果領兵平叛的是他們,必能掃清寰宇。哥哥們慷慨陳詞,紛紛向母后表述他們的雄才大略,表示要立馬敢去前線,替換風神秀,要與雲山桐決一死戰。

母后沒有說話,她淡淡地看着朝堂上爭吵的這些人,直到退朝。

那天夜裏,年僅六歲的小燕平,被母后召進了寢宮。燕平看到有一個男子跪在了母后的跟前,那個男人的肩膀是那麼的寬厚,如同青龍山的延綿山峰。燕平認識他,正是風神秀。

大燕國母將燕平攬入懷裏,慈愛地摸着他的腦袋,對小燕平說:“平兒,風叔叔剛剛說,讓我立你為皇帝,你願意么?”

燕平年紀雖小,但到底出身帝王家,被母后這消息一驚,連忙掙開母親的懷抱,道:“孩兒年紀小,上面還有哥哥,國家正是危難的時候,我一個孩童,怎麼能當皇帝?”

母后看着這個自己最小的孩子,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卻是那麼的苦。“正是平兒是小孩子,所以,南邊的雲山桐,才答應讓你當皇帝啊。”

燕平沒有聽懂母親的話,卻看到了母親眼中的淚。

燕皇后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對着地上跪着的風神秀說:“秀兒,先帝惜你之才,一向視你為子,過蒙拔擢,十八歲便當了禁衛軍統領,天下無二。我也當你為子,你且摸着你的良心告訴我,你和雲山桐的談判,藏沒有藏你的私心?”

地上的男子抬起了頭,臉上透出難以明言的疲憊和堅毅,道:“形勢比人強,雲山桐兵精糧足,南五州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我手下不過五萬人馬,長久對峙,必不可為。前日消息,草原慕容家也蠢蠢欲動,欲趁我燕國內亂之際,揮兵東進。此等危局,只能如此談。”

“你說你願護我大燕皇室平安,你拿什麼證明你的忠心?”燕國國母問道。

“我風神秀,願以此身為不動明王法身,終身不娶,於青龍山築成,非詔不入青龍城。”那跪着的男子朗聲而言,震天動地。

那一夜,風神秀率領禁衛軍連夜驅逐了青龍城中所有皇族嫡系血脈的男子,讓他們全部落發為僧,連夜發往距離燕國萬里之遙的天極寺。

第二天,在母后的主持下,年僅六歲的燕平,登基為帝。

二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小燕平,已經成為了偉岸的男子。身高七尺,精緻的五官,是天下間一流的美男子。只是,臉上的抑鬱之氣,卻像一層迷霧,揮之不去。眉宇之間的一絲寂寞和憤懣,如同青龍山巔四季不化的寒冰,觸目驚心。

此時的燕國皇帝,身着九爪金龍蹈海圖樣龍袍,卻是跪在了一個年長婦人的身前。那位婦人,也是這天底下唯一可以當得起她跪的人,因為她是燕國太后,燕國皇帝的嫡母。

“你真的想好了?”那位燕國最高貴的女人,端坐在金椅上,凝望着身前跪着的燕國皇帝。“雲山桐不會真心同你聯手,他派雲山虎和你見面,不過是讓風神秀與青龍城心存疑慮,不能全力對付他而已。此戰之後,無論是青龍山,還是雲山家,誰勝了,只怕都會對付你。”

“孩兒已經想好了。孩兒六歲登基,當了二十年的兒皇帝,不過是個擺設。這次雲山桐與風神秀決戰,可能是孩兒最後的機會了。禮樂征伐出於天子,現如今,孩兒除了這座皇宮,又有哪裏能做得了主?如此天子,不當也罷”跪在地上的燕國皇帝斬釘截鐵。

“風神秀當年與雲山桐簽訂協議,燕國六州南北分治,燕皇室嫡系成年男子流放萬里,永不歸國。立你這個先帝最小的兒子為皇帝。當時是情勢所逼,怨不得風神秀。後來風神秀信守諾言,以不動明王法身自居,終身不娶,並無子嗣,以表示其永不反叛之心。二十年來,風神秀長駐青龍山,無詔不入青龍城,與雲山家對峙,護我燕家安寧。他風神秀其實並沒有對不起我燕家。”燕太后如此道。

“風神秀信守承諾確實沒有對不起我燕家,但他這些年擁兵自重也是事實。他在青龍山築,風中北城就成了北地州的中心。北地州十二路府縣官員,有幾個還記得這青龍城,還記得這燕皇宮,還記得朕這個一國之君?風神秀願護我燕家,他死後呢?他的族人就不會同當年的雲山桐一般起別樣的心思?孩兒這些年也有向他提,讓他歸還兵權,他風神秀置若罔聞,這也是事實。還說什麼雲山桐勢大,只有他能抵擋。簡直是笑話,莫是我大燕國只有他風神秀一人會帶兵?孩兒思量,一則他貪戀權位,二則他想傭兵自保,畢竟自古權臣無善終。孩兒覺得,只有將兵馬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們大燕皇室,才能千秋萬代。”燕平朗聲道。

燕太后沉默良久,淡淡道:“罷了,我知你的意思。你是想兩虎相爭兩敗俱傷時,來個漁翁得利。我是你的母親,你我是最疼愛的孩子,哪怕是共赴黃泉,母后也只在你這邊。”說著,燕太后從懷裏拿出一塊令牌,遞向了燕皇帝,道:“你且拿好。你應知曉,當年風神秀駐兵青龍山,禁衛軍中留下了五千人馬與我,在皇城中保我皇室安全,如今便駐紮在青龍城南門外。你拿了這令牌,便可調動這五千精兵。青龍城內原有護城兵馬五千,各大世家養着家兵,加起來約摸也有五千之數。你既然對這一天已預謀很久,想必這兩股力量你已經掌握。有了這一萬五千人馬,之後的事情就看你的造化了。”

燕平接過令牌,對母親磕了三個響頭,道:“謝過母親。”

出了太后寢宮,燕平撫摸着懷裏的令牌。一個黑色的人影從黑夜中走了出來,是一個瘦高老者,他似乎很老了,但看不出這位老者的具體年紀,只給人一種已經很老了的感覺,老得如同墓地里挖出來的陳舊物什。他向燕平行了一禮,道:“陛下,太后給了您令牌了嗎?”他的聲音很緩,也很慢,沒有一絲的生氣,如同一灘死水一般。

“是的,母后已經給了我兵符。燕先生,京中守衛軍的那幾個不聽話的軍官,怎麼樣了?”燕平問道。

“我在今夜,已經取了他們的頭。如今,他們的位置都空了出來,陛下只需要一道旨意,便能將人補上去。”那老者說道。

“城中那些王公,都已寫了血書承諾將家兵交出來么?”燕平再問道。

“有王相遊說,已經妥了。少數幾個搖擺不定的,陛下明天就能收到他們暴斃家中的消息。”那老者繼續道

燕平聽罷,凝望着星空,喃喃道:“很好。燕先生,你是父皇的心腹,也是朕現在唯一信得過的人,之後的一切,要拜託你了。”

“敢不用命”,那老者說完,便不再言語。

燕平似乎鬆了一口氣,緩緩道:“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風神秀、雲山桐,你們或許都忘記了,這大燕國,原本是姓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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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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